牡丹，在冬夜优雅

这样沉寂，这样悠长，这样浩瀚无际，大约只有冬天的夜啊！

这静，犹如泼了墨一般，浓浓的，逸出缕缕深深的蓝。这蓝又是这样的诡异，神秘地弥散着。而心又是这样昂扬，是深蓝中一抹紫粉，越发地喜欢这静寂了。

耳边是隐隐的丝竹之声，淡淡地优雅，袅袅婷婷。似有似无，何以哀婉至此？倒是不大用心去琢磨牡丹亭里的故事，只因越剧的温婉柔丽之音，总是让我的灵魂觉得格外熨贴。静夜里这一份稳妥，原是这般的好。

音乐之于我，戏剧之于我，总有这样的默契。不记得是我几岁时，与祖母去戏院听戏，一下就欢喜的不得了。这让祖母很惊讶，这孩子还懂得戏么？舞台上的人与事，我从不怀疑是戏，只当真的来看，同喜同悲，有时哭得跟泪人一般。这真让大人们受不了。再大些，看越剧红楼梦，竟悲戚到了彻夜长泣。戏里的人，戏里的故事，就好象我的前世，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入心入骨，那一份欢喜，那一份疼痛，真的让我自己也惊讶万分。

几颗寒星，撩拨夜的深邃。幽蓝中一角紫粉，象火苗一样照亮我的眼。于这静夜的稳妥中，我特别专注于手里的活儿：穿针引线，似鱼儿游在水中般自如潇洒，绣线的颜色也是不断变换，五彩缤纷，为着牡丹的花瓣儿在我的手底鲜活而欢喜不尽，白牡丹、红牡丹，粉牡丹：似这般姹紫嫣红，倒叫人心生暗恋。……花瓣儿，花心，奇异地透出香气。我心依然昂扬，手底却针针用情，用心，不敢有丝毫疏忽，唯恐伤了花的茎叶。

只是一种喜欢，喜欢那各色各样的绣品。因为儿时祖母的一个精致的荷包，上面一对活了一般的蝙蝠还有一朵荷花，就说不出地喜欢，喜欢各色各样绣出的玩艺儿了。之后，就那样胡乱地学着绣，其实也只是玩而已。完全不能称之为“女红”。

针彩线在绸、缎、麻葛、布帛这些底布上的运行穿刺，其实早从远古就开始了，直至今日。它们的生命与玉器陶器和织物一样长，千年万年那么长啊。

尚书中的衣画而裳绣，诗经里的素衣朱绣，将我的思绪随绣线拉扯得很悠长，很曼妙。而宋代更是崇尚刺绣服装，此风气亦在民间广行。白居易的秦中吟中，便有红楼富家女，金镂刺罗襦。唐玄宗时，仅为杨贵妃一人织造奇锦、刺绣衣裙的工人就多达700人。

从明代至清初，江苏苏绣一直尚用顾绣之名：凡人物、翎毛、花木、虫鱼之类，深浅浓淡，无不如意，并无针痕线迹，使人不辨为绣为画。

思想在这样的历史隧道中行进，脑海里奇怪地现出一幅幅画面：是江南水乡的绣女图。

我与那些绣女的倩影奇怪地重叠了，正在专注于手中的绣品，那大朵大朵盛绽的牡丹，多象绣女们的青春容颜。其实，我是真的羡慕那些灵巧的女子，那些丝绸在她们的手中，就象有了生命一样，可以开出千花万朵，可以让凤飞飞，龙啸啸。

对绣女万般的艳羡，让我的足迹终于踏上了名艺人沈寿的故地江苏南通。沈雪君这位晚清时期古董商的女儿，独创仿真绣法，让苏州刺绣成为中国刺绣代名词，她也成为一代刺绣大师，和刺绣教育家。她的作品在巴拿马世博会荣获特等奖。南通风景秀丽的濠河边，就有沈寿艺术馆。进入修竹青碧幽雅安静的绣园，看到东边东边墙壁上的石匾，上书“神针”，乃著名书画家刘海粟所书。门厅内是沈寿洁白如玉的半塑像，兰花的映衬下，显得清秀文静，端庄优雅。胸襟上还塑有一枚奖章，象征她往日的业绩与辉煌。

艺术馆内那些出自沈寿及其嫡传弟子之手的刺绣艺术精品，让人惊艳，疑为天物。

终于可以亲手绣一次牡丹了，当然从简约入手。家里的音响里，依然是我钟爱的越剧。其实这次是追鱼，真假牡丹的故事是凄美动人的。由鲤鱼精化身的假牡丹，才是一朵绽放着艳丽色彩柔情的牡丹花呀！我选择了静静的冬夜，静静地开始了牡丹的刺绣，就象我喜欢在静静的夜里，在柔美的音乐里经营我的文字一样，让心里的情和爱，舒缓地流淌。这时，我的灵魂仿佛脱了窍，自由自在飘然于一幅美伦美奂的境界中，那是海水样的澄澈明媚和碧蓝呀！

我最迷恋于这种碧蓝色的美丽了。就象越南下龙湾的海水，和那些突兀在海面上的碧蓝的山峰。真愿意将自己融化在那份碧绿澄蓝中不再醒来。

在越南的日子里，就一直沉缅于这样的感觉，那份浓郁的碧蓝始终环抱着我，多情又缠绵。离开的时候，我真舍不得，就选了一方越绣，带回来。是位在海水里捕鱼戴斗笠的女子，她劳动的姿态十分优雅。海水泛着太阳的金光，女子的脸上是阳光般的微笑。很迷人。很真实。

原本滑湿的丝绸就象有生命一样的活泛，而绣在上面的任何自然之物也如同活了一样，也有了生命。

面对着这样绵密精致的绣品，就象面对着重生的生命一样，有说不出的喜悦。

冬夜的沉寂让我的心在沉寂中鲜活着。不操持那些绣品，不经营那些牡丹的时候，就喜在音乐的陪伴下，去读那些自己钟爱的写牡丹的文字。让它们象清清的溪水一样从我的心上流过……这种感觉是迷人的，是凉润的，有淡淡的茉莉的香气，萦绕着象我这样凉润的女子在寂静的冬夜里，幽蓝着，象一簇怪诞的蝴蝶兰。

最喜这样的文字：心牧云霄外，漫为四季游。……无人同本道，一笑解千忧。这款名为青香白的牡丹，最适合于这样的文字。而北风飘瑞羽，冰霰落银河。孤月长天走，繁星满地罗。素衫栖露少，华冠缀霜多。闲看清魂舞，俗尘岂欲说。则是为一款名为雪塔的牡丹所题。

至于冰轮碾黛空，战火一时宁。款款出军帐，悠悠舞碧风。……这款名为虞姬艳装的牡丹简直如贵妃醉酒，飘然欲仙啊！

这些全是赵师统斌君吟诵牡丹的文字，当然远不止这些。我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沉陷于这些美艳优雅的文字中，长久不愿醒来。宁可这冬夜漫长些，再漫长些。谁让这文字这样地透着霸气，这样过分地艳丽，又这样的超然优雅呢？

牡丹无疑是雍容花贵的。白居易亦言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牡丹的色泽真可谓：红似日出东海，白如昆仑积雪，粉若少女淡抹，黄与金月争辉，黑如碧血紫玉，绿似春柳江水。当然我最欣赏的还是它源自天然之大气和端庄。

多年以后，当绣牡丹的人死去，当写牡丹的人死去时，他们的生命，却会不可思议地在他们所绣的牡丹中再活一次，会在他们所著的文字中再活一次，这是件多么优雅的事情啊！

（注：该文首发于2016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河北散文家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