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的想姑姐

先生是回族，老幺，上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六个兄弟姐妹中，人生之路最坎坷的是他的大姐，我称她——想姑姐。一米七几的个头，说话周全，做事利索，很能干的一个人。

想姑姐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出生的。因为回族一般不与外族通婚，特别是回民女子不愿嫁到外族去，在沔阳的回民不多等多种条件限制下，想姑姐二十四岁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婆家。

他们家人把责任都推给他们的父亲，就是我公公。听说，当年有人说媒，给想姑姐介绍个汉族小伙。公公大骂媒人。

到了二十几岁，在农村，在当时提倡晚婚晚育的时代，也算大龄青年啦，有好心人给她姐介绍了现在的姐夫。姐夫是回族，但个头很小，家境很不好，幸运的是人还比较聪明。糟糕的是，姐夫有个特强势、特固执、特封建的父亲。在想姑姐一连生了两个闺女时，她公公给她下了死命令：必须生个儿子。

可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紧，生第三胎就要罚款，没钱交罚款就得拆房子。想姑姐在这种情况下，怀上了第三胎。

快临产了，姐夫把想姑姐送回来娘家，交给我婆母。婆母很生气，但无处发泄，只能当我们的面咕哝几句：“生女儿是我们的过错吗？不生儿子就要退回娘家吗？说的什么话啊？做的什么事啊？！” 我们也都只盼望想姑姐能转胎生个男孩，就一切都不用计较了。

事与愿违，想姑姐又生了个女儿。因为怕罚款，躲在娘家生孩子，不仅不敢找接生员，就是姐夫和先生家的其他人也都不在现场，只有婆母陪着想姑姐。

孩子出世时，婆母看到又是个女娃，很伤心，而且婆母接生时让双手沾上了鲜血，婆母更加诚惶诚恐。因为，普通回民是终身不能沾血的，回族人杀鸡都要去请阿訇的。婆母嘱咐我，在她百年之时一定要为她做一双红手套，帮她套在手上。说这样就可以免除在阴间受到违反教规的惩处。我不迷信，但答应了婆母，并在她离世的当天，为她戴上了红手套。

想姑姐因为回娘家生孩子就觉得有愧于娘家人，又生了个女儿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公公婆婆，更现实的问题是，这个孩子若被计生办发现，不仅罚款不说，还要被剥夺再生育的权利。在万般无赖的情况下，想姑姐只得依从姐夫，答应把孩子送人。

想姑姐在听到姐夫的一句“赶紧送人”时，伤心到极点。但思来想去，利弊权衡，也只有同意姐夫这么办了，只是要求尽量近一点。有一户人家，两口子在市法院工作，家庭条件好的不得了，孩子过去还是商品粮户口。但想姑姐死活不同意，说是离她太远了，还说这法院夫妇还年轻，说不定过几年就生了娃娃，自己的女儿又成多余的啦。

另一户人家，离想姑姐家七八里地，虽不属于同一个乡镇，但地域相邻。这一家是农村的，户主有木工手艺，家庭经济条件算不错的，就是没有孩子，十几年过去，一直没生养，因此愿意抱养一个娃娃。想姑姐觉得合适，条件只有一个：要让孩子上学读书，直到读到不能读了为止。对方的条件也只有一个：想姑姐不能和孩子相认。理由是，如果相认了，孩子定会不乐意接受养父母的教育。

互相都理解对方的观点。通过中间人，介绍了双方的情况和各自的要求，亲父母和养父母互相知道对方的底细，在双方满意的情况下达成了口头协议：养父母视孩子如己出，亲父母永不相认。想姑姐嘴上答应着，心头万般不舍，百般拖延，在抚育了孩子近二十天后，最终由中间人抱走。之后，想姑姐开始了无尽的相思。

她只能暗自思念，偷偷流泪。三年后，想姑姐终于生了个儿子，却仍然怀念送出去的女儿。她常到养父母家的农田附近，希望能看到养父母或自己的女儿。女儿上学后，她就常到孩子上学的路边等着，能碰到自己的孩子。她说她见到过孩子。因为这孩子长得和自己的大女儿一个样，所以她就确定自己见到过自己的三女儿了。

但这样的见面并没能减轻她的思念。在想姑姐陷入无穷无尽的思念时，家人们就纷纷埋怨我公公，总觉得一切遭罪都是源于他当年对媒人的横蛮态度。公公也觉得理亏，在他七十几岁时，通过中间人对孩子的养父母说：“我的阳寿到了，活不了两年了，在我死之前想见一见孩子。只要能见到孩子，说我和她父母是什么关系都可以，我保证不说露实情”。养父母也算通情达理的，同意公公来家看孩子，并声称公公是“叔外公”。这样，公公就在养父母家里住了三天。

孩子在听到父母介绍时，反问说：“是外公？我怎么以前没见过啊？”公公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这样说应该不笨，并将孩子的话转述给想姑姐，公公和想姑姐总算得到了些许宽慰。

孩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想姑姐想让孩子复读再考，但又担心孩子养父母敷衍她，着急地吃不香睡不好。我丈夫和几个兄弟就想去了解一下实情，但又不知怎样去查找。我说，只要有学校和姓名，很好找的。我们以在外工作的老乡的名义，根据她养父母告知的学校，不到半小时，就找到了那个和想姑姐的大女儿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确实在复读，准备下一年再参加高考。她养父母得知我们此行后，婉转地谢绝了我们对孩子的关心，并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如果孩子考上大学，举办升学宴，也不要参加。想姑姐听说孩子在复读，也就答应她养父母的要求。

第二年孩子考上大学。毕业后即参加了工作。后来，为谈朋友的事和养父母闹得很僵。养母不愿她嫁到国外，并以死相逼，孩子只好放弃了。可没过多久，孩子出了车祸，伤了腿，住进了医院。听到这一消息，想姑姐怎么都耐不住了，内心充满了牵挂、担忧，但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大家决定，让想姑姐的儿子前去探望。

姐弟俩见面相认，当弟弟有意告知了真相后，这孩子对自己亲身母亲充满了怨恨。想姑姐知道后说：“只要她身体好，过得好，怨我恨我都无关紧要。”

后来这孩子只和想姑姐的儿子偶尔通通电话，对其他人一概不理不睬。想姑姐想她时，就到儿子那儿打听消息。听说小时候和小伙伴吵架，总被说是抱来的，幼小的心灵受到过极大的伤害。现在，尽管孩子过得很好，但想姑姐的内心仍然难以平静。想到这孩子受过的委屈，想姑姐就很伤心。

想姑姐现已儿孙满堂，却仍然记挂着这个孩子，每次想到这个孩子就会心痛。并不是因为孩子对她的怨恨，而是自己无能给予自己孩子母爱，让自己的孩子受了太多的委屈。她永远处于思念与纠结中，想看望孩子，却怕勾起孩子伤心的记忆；不见孩子，又担心孩子有不被人关爱的凄凉。惟愿孩子能早日感悟人生的诸多情怀，理解父母当年的心痛与无奈。

有人说，爱的力量是无穷的！其实，再伟大的爱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