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有缘育百花,赢得桃李满天涯
新春林木争芊蔚,巧手园丁竞丽华
蜡炬着光生彩烨,春蚕结茧纺裾霞
来生再做书堂女,化作春风惠万家
01
一九八三年初夏的一天,天气格外好。郭河小学的操场上,学生们正在开展课外活动,热闹欢腾!我从办公室出来,绕过操场,径直往家里走。
从学校大门出来,三五步就上了公路,沿着公路向西走两三百米就是郭河广场,再向北沿街走,一两百米就是通州河上的郭河桥,过桥后再向西走三十几米就到自己家门口了。
父亲正在用编织带修补筲箕,这个筲箕是给芽菜过水用的;母亲正在收拾晾干了的衣服。他们看见了我,似乎有些诧异。父亲先开口了,他笑盈盈地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我迈进门槛,站在父亲面前,接口道:“特意回来和你们商量事情的。今天我们学校开教师大会,校长说别的学校准备在暑期开办补习班,给学生们补课,收取补课费,就是为老师们增加点收入。我们学校要不要开暑期补习班,校长拿不定主意,就征求老师们的意见,老师们其说不一。校长当场没表态,他要求我们散会以后再想想,希望我们老师慎重考虑,并征求家人的意见。我是为这件事特意回来的。”
父亲听罢,仍然笑盈盈的,继续手中的活,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豆腐泼了都可以。”
我没听懂父亲的话,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听到了我找他征求意见的诉求,是不是在回答我。母亲见我一脸懵地望着父亲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便满脸含笑地对我说:“架子要留住!豆腐泼了可以再做,架子丢了就做不了豆腐啦。”
经母亲这么一说,我这才明白父亲话语的含义:借办补习班之名额外收费这会有损教师的人格,降低教师的身份。
我带着父母的想法回到学校时,校长已经采纳了大部分老师的意见,决定办班,收费。并要求自愿参与补课的老师一定要认真辅导学生,让家长觉得补课费交的值得。
老师们绝大多数表示愿意参加补课,只有刚毕业不久、正怀着身孕的洪老师说不参加。并且她说:“补课不就是为了多点儿收入吗?与其补课收学生的钱,那还不如去卖冰棒自己挣。”
像洪老师那样去卖冰棒?按照父亲的意思,我是绝对不会去卖冰棒挣钱的。但到底要不要参加补课呢?我的内心很矛盾。
我知道家里很缺钱。我哥病了几年,为给他治病,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父亲要在家照顾哥哥,又不能外出挣钱,只是父亲从来不说“缺钱”。
父亲是瓦工师傅,手艺很好,曾参与过人民大会堂的修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笑盈盈的。谁家手头紧,找他借钱,他总是慷慨解囊,因为他口袋里总会装着一些钱。哥哥病了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一次,我和父亲坐在家门口聊天,我三叔从门前经过,递给父亲两元钱说:“你手上没钱了的,我这只有两元钱,你先拿去用吧。”父亲居然接收了三叔的两元钱,这在以前父亲是绝对不会要的。此时我才知道,父亲的钱包是空空的了,难怪他又操起了生芽菜卖的老行当。
还有一点让我犹豫的是:如果不参与补课,我没补课费是小事,如果学生问起来说:“为什么其他老师都补课?您为什么不给我们补课呀?”我该怎么回答学生呢!
思来想去,我在报名的最后一天告诉校长我愿意参加暑期补课。校长叮嘱一番,给我排好了课程。
补课开始了,老师们都自制了补课教材,兢兢业业地辅导自己的学生。而洪老师真的用两个保温瓶卖起了冰棒。她家先生负责打货,她负责把冰棒卖到学生手里。看得到,她的生意相当不错。据洪老师讲,她每天卖冰棒挣的钱比我们的补课费多多了。但她只卖了几天就没卖了,我想大概是她不愿看到别人投给她的异样的目光吧!
02
一九九三年九月,我已经离开郭河小学,调到荆州师范专科学校附属中学任教。
有一天,同事找到我,并把我从办公室叫出来,说是邀请我参与私人补习班。他告诉我,邻近学校的一位老师,自己开公寓,办托管班和补习班。想聘请一些经验丰富的一线老师执教,每天晚上两小时,报酬是学校工资的两倍。也就是说,如果接受这份邀请,我就可以赚得至少三份工资。
但,我拒绝了。
晚上,公寓老板打来电话,给我讲了很多,归纳起来就是:第一,不要担心被师专附中的领导发现,他们的保密工作做的很好,绝不会让我因这事受本校批评。第二,对我的现有教学绝对没有坏的影响,相反,如果有我的学生去补课了,我的教学成绩只能更好,相当于事半功倍的效果。第三,家长有要求,学生有需求,老师有钱赚,公寓有盈利,这是大家都受益的事。
我还是拒绝了。我只说了一句:“我孩子还小,我身体也不好,我没那个精力,你们另请别人吧。”
其实,我就是不想只是为了挣钱去讲课。
学校要开补习班,安排在星期六上午,叫做兴趣班。老师、学生都是自愿参加,我是班主任,如果不参加,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就是明摆着不服从学校安排吗?我还是“自愿”当上了星期六兴趣班的班主任。
学生毕业的时候,我的班级考试成绩很好,但也有成绩不理想的。师专的一位家长找到我家里,对我说:“老师,我儿子很聪明,他就是贪玩,虽然参加了兴趣班,还是很少自觉自愿地学习。但他真的很聪明,我觉得他只要稍微用心一点,就是班级第一。这次毕业考试没考好,升学不能到重点班,你给我去找中学的校长,说他就是班级第一,让他进重点班学习。”
“教授,我有这个能耐吗?我跟校长说,校长听我的?就算校长听我的,我说你儿子第一,那考了第一的人算第几呢?”
“考第一的人是撞机会,碰运气,我儿子才是第一。校长说了,只要班主任推荐说他是班级第一名就可以进重点班。”
“我可以跟校长说你儿子很聪明,但我不能说你儿子是班级第一。如果我说你儿子是班级第一,那么多老师制卷、组织考试都是瞎胡闹?我以前说别的孩子是第一,今天说你儿子是第一,那不是我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你不说我儿子是第一,他就不能进重点班,我也没法跟老婆交代。老婆给我个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儿子弄到重点班’。这是我这个暑假唯一的,全部的工作。再说,你看,我们师专那么多小孩都进重点班了,唯独我儿子进不了,你说我这脸往哪搁?”
我知道他老婆是人民医院副院长,但他难道忘了他自己也是老师吗?我忍不住劝他道:“教授啊!难道你觉得重点班对任何学生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想把他弄到重点班。你看我平常多支持你们学校工作啊,他本来不想上星期六的兴趣班,人家那么多同学没有上兴趣班,但我还是做工作让他来了。这次,如果你不去校长那里推荐他上重点班,我就让整个班的家长都怪你。那些已经进入重点班的同学,我也让他们不仅不感谢你,还怪罪你,恨你,你信不信?”
“我信。但你高估我啦,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即使你让全世界的人都不待见我,我也不可能当面向校长说你儿子是我班的第一名。你儿子确实很聪明,我没能让他对学习产生浓厚的兴趣是我的失职;其他家长怪我,也说明我的工作确实有问题,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也希望我的学生个个有出息,但我绝没有这个能力让谁谁谁进重点班,只能靠他们自己的造化。”
“那我去找别的学校的老师,就说他是别人班上的第一名,可不可以呢?”
“只要别的老师说可以就行,我只是说我没有这个能耐。”
教授离开了我的家。两天后,办公室里来了一位自称是我班学生家长的访客。她在我们办公室说:“那个三班的数学老师不过是班上的学生考了几个高分,有什么了不起的!别的学校的老师都说‘附中的老师算老几啊。’……”
老师们听不下去了,便有人来告诉我。我若无其事地走进办公室,耐心地听着这位年轻女“家长”的演讲。几分钟后,我插问了她一句:“谁说只有三班考得好啊?我们学校每个班都考得好呀!”
没等那位家长答话,旁边的老师便指着我对她说:“她就是三班的数学老师。”
那位“家长”愣了一下,转换话题说:“我是东方红中学的家属,是荆州电视台的实习记者。”说完,起身,又看了我一眼,走出了办公室。
我想了很久,这个自称是实习记者的“家长”会不会是师专的那位教授请来的水军?他为什么想淹没我呢?
我不想追查这件事,无论是什么来路,我都不想去搭理了。我知道家长们有委屈,有苦衷,可家长们不明白,老师也有身不由己,爱莫能助的无奈啊!
03
二零零三年,荆州师专附属中学已更名为“荆州市实验中学”。这天,我去油印室里拿周末的家庭作业,看到校办公室主任也在油印室,正忙活着,印刷《告学生家长书》。
我对主任说:“我可以先拿一份看一下吗?”
主任连忙说:“可以,当然可以。W老师,真是对不起,这件事我们搞被动了。”
“嗯?”我一目十行地很快看完了告家长书,其内容是:我和另外一个老师被提名为荆州市的“师德模范”,并要求家长们在网上投票,然后据投票数确定正式人选。我觉得这样的评选方式不太合理,张口就说出:“要家长帮忙投票?这不行吧!”
“人家都是这么搞的,别的学校早就发动家长,票数已经上去了。”
“发动家长投票,这不合适吧?”
“这事由我们操作,不要您出面。您可以不插手的。”
听到主任这么说,我又补充了一大堆理由:“我觉得这种投票是浪费网络资源,也不公平。我们市内学校的家长上网的多,乡下的学生家长有几个会上网的?他们主办方是为了业绩,我们作为老师,还是“师德模范”,请家长帮忙投票,这不好吧?反正在我这儿说不过去。我觉得这个行为就不是“模范”的行为。我宁愿落选也不赞同这么做,如果因此浪费学校指标,影响学校声誉,我只能说声‘对不起’,如果能替换,你们把我换成其他老师吧。我不想当这样的模范。我觉得真正的模范是他人不自觉地发自内心的认可和称赞,我还没达到这个程度。感谢学校领导对我的认可,至于家长,顺其自然吧。”
临出办公室,我对主任又补了一句:“谢谢你们了。我个人意见是,这份“告家长书”最好还是不发下去。”
最后,主任向校长转述了我的想法,校长同意我的观点,没有在全校发放。只在另一个提名老师所带的一个班级下发了那份《告学生家长书》。
04
二零一三年,期中考试前,学校运动会如期举行。这次的运动会,我班的场上成绩喜人,剩下最后一项:迎面接力。
这次迎面接力和以往不同,把30人参赛改为“同年级班主任商量确定人数,尽量让全班同学都上场参赛”。
赛前准备时,我对学生讲了“尽力而为”与“竭尽全力”这两个词的异同点,并告诉他们:这次接力我将全程录像,刻成光盘,留作纪念。学生们听说要录像,非常兴奋,均表示一定竭尽全力完成迎面接力赛。
我很欣慰,同时也很为难。我们年级三个班,每班都是64人,但另外两位班主任都说只用60人上场。我在班级说只需要60人,而同学们都积极要求上场参赛。我反复讲明情况和道理后,只有三位同学愿意退出,另61个人中再没有一个人愿意退出接力赛。
我实在不忍消减孩子们的积极性,考虑到运动会的宗旨并不是为了争名次,就对同学们说:“那就61人吧。我去和另外两个班的老师商量一下,让他们也上61人。”同时,我在心里想,万一他们不愿加一个人,我们班多跑一个人,输的可能性更大。输了就输了吧,只要孩子们开心就够啦!
我与另外两位老师商量的结果还是60人。我没有告诉学生,但学生们在操场上排队时,互相之间问清楚了是60人,我班一个男生就主动找我说:“老师,我退出吧。”我没说别的,只答应他一句:“好的。”
学生们立即进入赛场比赛。
比赛结果,我班成绩骄人。另外两个班分别落下三棒和四棒。
这下,我班成为众矢之的。
“怎么可能呢?说落下一两棒是蛮正常的,落下三四棒呢?都不是差不多的孩子,你班肯定没有60人。”
“人数还会有错吗?”
“怎么不可能错?你确定你选的是60个人?没数错?没有同学悄悄溜走没参加赛跑?”
“不会。我班学生是都要参赛,哪有被选上了又当逃兵的?”
“那说不准咧,说不定就有学生为了争名次偷偷躲着没跑哩!”
“啊?”我没想到二班的老师居然考虑到了这个角落里的问题,惊呼一声接着说:“这样吧,你们不相信这个结果那就再跑一遍!或者回放我的录像。”
两位老师这才发现我的搭班老师手上举着的摄录机,终于不吱声了。但他们的学生们开始绵绵不休地喊着:“玩假!玩假!……”
我们班同学坐进教室了,他们趴在我们教室的门框,窗台上喊:“玩假!玩假!……”
面对教室内外的学生,我始终微笑着。
“老师,我们班究竟是不是60人?”被骂得心烦意乱的学生问我。
“当然是60人。”我仍然坚持保持着笑容。
“他们说得好烦,您为什么不说他们?”
“他们跑输了,输得那么惨,让他们发泄一下情绪吧。”
“那也不能骂我们呀?”
“我们跑赢了,我们可以承受。老师都不烦,你们烦什么?你们又没有做错事,不烦不烦,开心点儿吧!”
但学生们开心不了,学校因为那两位班主任的情绪而宣布我们年级的接力赛成绩作废。我去问为什么,得到的答复是:“你的班是第一名,奖状以后再发吧!”
我知道他们是在敷衍我,我也理解他们的难做人。上次运动会,有个年级的两个老师就在运动场上,当着学生的面吵起来,在有了肢体接触时,校长赶到。幸亏校长及时制止,否则,两个老师打起来,给学生的感觉多不好啊!
我准备不再说这件事,只是答应学生的光盘我还是要把它刻出来。晚上编辑视频,发现比赛开始的各就各位时,二班的老师利用路过的机会把我班装棒子的篓子向远处移了几厘米。
我的天啦,我太惊讶了:这是老师吗?一个老师能有这样的小心思?一个老师是一个班级私有的吗?老师难道不是所有孩童的师长吗?老师可以为了自己的名利损害其他班级师生的利益吗?
但她确实是老师,她是我的同行啊,我要维护她在学生心中的形象。再说,万一她是无意的呢?就当没看见吧!
我不想把视频散播出去了。但,另一个班的老师看到我迟迟不把光盘拿出来,以为我心虚,主动找我讨要,我说:“我当天就刻好光盘了,只是没有带来。待会就可以拿来给你。”
可我把光盘给他以后,他迟迟不反馈,我问他,他说:“打不开。不会操作!”我把光盘又给了学校体育室的裁判老师,他们也说:“不会操作,打不开。”我不作解说,直接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播放,并组织我班同学按接力赛的队形排队观看。还邀请另外两个班的同学说:“你们想看的可以来看”。没想到二班老师又来一句:“W老师,你把我P上去吧!强烈要求你把我P进接力赛中去!”
办公室里满座的老师,还有长长一列学生,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对着办公室内的老师们说:“你们谁有本领在视频文件里P个人进去?谁会的教我呀!”
大家都不作声,只有一个年轻老师也没对我说,而是对二班的老师说:“视频文件怎么可以P进去?视频文件是不能随意P进去一个人的!”
二班的老师这才没继续下文了。学生有几个眉目传意,窃窃私语,我当没看见,没听见。以后也再没当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现在,我已经退休了。回顾讲台上的生涯,我自认为这一世无愧于心!!!只是能力有限,为教育事业做的贡献不够。愿下辈子努力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