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的笑容

一世勤劳千古名，半生辛苦百年兴

无情不是真君子，铁骨男儿最重情

姨父“从来不笑，很少说话，一天到晚板着脸。要说话就是一声吼”。这是表姐妹们对他们父亲的评价。

她们说这话的背景是：表姐妹们在我们家小住，看到我父亲和颜悦色地同我们讲话，时不时还说几句笑话逗我们发笑，她们好生羡慕，同时偷偷地向我大倒苦水，说她们在家根本不敢大声说话。如果她们的父亲在家，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哪还敢说笑啊？如果实在有事要对姨父说，也只敢通过姨妈转述。

当我把表姐妹们的话讲给父亲听后，父亲便寻了机会劝姨父对孩子们不要太严肃。姨父说：“小孩子们啊，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我要跟他们说一句话，他们会叽叽喳喳说半天，我哪有那个精力啊！再说，您不知道，我平常手里经常是一分钱都没有，如果我与他们说说笑笑，他们找我要颗糖吃，我去哪里谋呢？只有板着脸，免得他们开口让我为难！”说这话时，姨父虽没有板着脸，确实一点笑意都没有，如果硬要找字词来形容姨父的表情，那只有“无奈”这两个字。

姨父有七个孩子，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大表姐大我四岁，小表弟小我八岁。他们兄弟姐妹的年龄相差两岁左右。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大口阔，就是年年“超支”的专业户！无论姨父姨妈多么不辞辛劳，一年到头连病假都没有，天天出工在生产队干活，到年底不仅没得分红，还倒欠生产队的口粮钱。

姨父家在红庙，我家在郭河。我们两家都紧挨蜿蜒的通州河而居，我们家坐北朝南面向河堤，姨父家坐西朝东背向通州河。我们两家有近十里的路程，但姨父赶集卖东西，常舍弃较近的红庙街而到较远的郭河来。

他到郭河来，大多是挑一担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深更半夜便从家里出发，到我们家时天还没亮！他在我们家坐一会儿，等赶集的人陆陆续续从门前走过时，他选出两个最好的瓜留给我们，再挑着担子进集市卖。然后用卖蔬瓜的钱换一些油盐回家。每次都听母亲对姨父说：“您先去卖，能卖的就尽量卖出去。卖不出去的再给我们。”姨父总是给我们先留一些，再上街去卖。因为他的蔬瓜新鲜，成色又好，很抢手，进了集市就没挑回来的了。

姨父种庄稼是一把好手，每样农活都精于他人。最让人佩服的是，大家都不敢使用、不愿意使用的耕牛，他用起来都得心应手。即使是生产队最不听话的犟牛，在他面前也是服服帖帖的。还有他自留地的蔬菜也比左邻右舍种的好，喂猪也比一般人家养的好。左邻右舍常夸姨父姨妈能干，希望他们介绍经验时，姨妈总是说“哪有什么经验，不过是少睡点瞌睡呢。”姨父就会说“没来路（没法子挣钱）么，不种好地不养好猪，全家人吃什么？”姨父说这话时确实没一点笑意。

姨父姨妈长期起五更睡半夜，参加集体劳动之余养猪种菜维持生计。尽管这样，他们仍是缺衣少食。母亲看在眼里，就把我姐我哥穿小了的旧衣服留几件我穿外，还有一些都给了表姐妹，把父亲的有些衣服也送给姨父。姨父非常感激我们，待我们特别好。每每去他家，总有最好的自家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招待我们。

记得我第一次单独去姨父家，姨父居然从哪里谋来了红糖。姨妈煮了四个荷包蛋，放了红糖，再把一碗荷包蛋端进卧房。然后支走表姐妹，让我一个人在卧房吃荷包蛋。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问过姨妈，姨妈说“她们都吃了的”。等我吃完了出来，看到小表妹撅着嘴巴怪姨妈太偏爱我时，我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吃了荷包蛋。表姐妹她们都没有吃，甚至连红糖水都没喝到。我把这事说给母亲听时，母亲说：“你太傻了，姨妈他们买盐的钱都没有，哪会买这些他们吃呢？”

我读初一时，学校开展勤俭办学活动，组织全校师生挖沙用作建校舍。往返途中，我被一条刚生完崽的母狗咬伤。老师不在场，同学都吓跑了，只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哭。正巧姨父从郭河赶集回家，走到我身边时看到了我。他二话不说，背起我一瘸一拐地朝红庙卫生院走去。姨父年轻时作挑担生意，不幸扭伤脚筋，没能及时看医生，耽搁了最佳治疗时间而落下残疾。他双腿一长一短，背有点驼，走路一瘸一拐。我在他背上都感觉到他行走的艰难。但他没有把我交给老师，而是直接把我背进医院。待我伤口被处理好后，弄了一辆板车又把我送回家。

大表弟和我同时参加高考，他比我考得好，被广州中山大学录取。乡党支部书记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高喊着“胡家公子中榜啦！胡家公子中榜啦！”乡亲们都为姨父姨妈高兴，姨妈笑得满眼泪花，姨父还是没有笑意。

大表弟一去就是几年，逢年过节都未回家，姨妈总是找同学帮忙带点吃的给表弟，每次姨妈和同学的母亲讲几句话，都是眼泪汪汪的。姨父总是埋怨姨妈，“娃儿在外读书，有什么好哭的！”姨父虽没有板着脸，但也是绝没有笑意的。我在一旁也能感觉到姨父心中的煎熬。

因为经济拮据，姨父只让两个表弟上学读书，五个表姐妹们就偷偷嘀咕，说姨父偏心，重男轻女。不得已，姨父只选了两个身材比较矮小的表妹，让他们上学读书。送她们进学堂之前，还同她们约法三章，只要不好好读书立马下学。

可惜小表妹高考失误，但姨父并没有让她回家种地。姨父想方设法筹钱让她继续读书进自费学校，因为小表妹有一只眼睛坏了，姨父格外心疼她，希望她能跳出“龙（农）门”，能靠知识吃饭。当时，我也给了表妹两百元学费。几年后，姨父亲手把两百元钱放到我先生手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见了姨父的笑脸。

数年后，两个表弟和两个表妹完成学业后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其他表姐妹虽在农村，但家境都还不错。儿女们成家立业了，再每次碰到姨父时，看到他总是满面笑容啦！

我很喜欢去姨父家，更敬佩姨父的人品。因为他为人的真诚，因为他的感恩与慈悲之心。

姨父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老二的地位是比较尴尬的，在农村有句老话，叫“大儿子不离中堂，幺儿子不离娘房。”意思是说，祖传的家当，长子幼子各得其所，其他儿子们就要看“情况”了。从感情上来说，长子有父亲的辅佐，幺儿子有母亲的娇宠，其他的儿女们就比较可怜啦！姨父身为老二，地位本就尴尬，再加他性格比较倔强，不喜言谈，相对于长兄幼弟，很自然地就会比较少地享受到家中长辈的一些温存。

姨父的哥哥弟弟因为读书，成了文化人，靠文化吃饭。其兄身高近一米八，进了镇办工厂，还是厂部领导。其弟一表人才，在学校当老师，吃上了皇粮。而姨父只上过三年学堂，很早就在家承担放牛的差事。他日复一日的坚持早起，每每把牛牵到田头天还没亮。他背驼脚跛，却只能靠种地维持生计。尽管如此，他却从没有抱怨过自己的父母。

记得他们家分家时，姨妈认为太不公平，气得哭到我们家，说老大老幺都分得盆满钵满，唯独他们家就几个空饭碗。姨父却从不吱声。

姨父对自己的子女都很疼爱，尤其对弱小的女儿格外怜爱，他不惜负载累累，让她去读书，一心要把她送出农村，足见他的慈悲！他对我们一家人的感激之情深深地沁润到表弟表姐妹们心中，他们兄弟姊妹不仅对我们这些亲友热情相待；姊妹之间互帮互爱；对姨父姨妈更是顺从孝敬。这些就足以说明姨父在教育孩子要有感恩之心这方面的以身作则，对孩子们的潜移默化达到了润物无声地程度，收获到至真至诚的效果！

苦尽甘来。现在，姨父姨妈早已离开红庙，被孩子们接到身边居住。表弟表姐妹们轮流给他们做饭，陪他们吃喝说笑。由此，姨父姨妈为人处世之周到，家风家貌之优良，待人接物之在情在理，让远亲近邻称道！

如今，姨父姨妈安享着晚年，姨父身体比姨妈还硬朗许多！我每次看到他们时，都能看到他们二老，尤其是姨父从内心绽放出的欣喜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