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陌乌啼倍感伤,荒茔草茂掩凄凉。
槐庭忆旧难消恨,柳舍谋归欲断肠。
旭日临门亲不在,晚风剪影梦成殇。
儿行万里呼无应,惟向坟前话古方。
已是清明,我却仍然没有回到老家看父母。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守候在大门前,等待我回家了,他们早已长眠在村东的堤湾——寡堤湾。那里有哥哥姐姐陪着他们,不用我牵挂!
如果要说有牵挂,应该是他们牵挂我啊,因为除了我,他们全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呢!
我是家里的老幺,我出生时,母亲已年过四十。母亲常说我是“老月母子生的”,凡事不与我较真。她还说我出生时很瘦小,出生后又没奶水,弄点儿米糊糊,祖父不耐烦喂我吃,我就常常饿肚子,瘦的脖颈可以掐断,只见一个脑袋。直到我自己学会吃饭,才慢慢好起来,过了三岁就越长越胖了。
当年,他们以为我不可能活下来,连我的生辰八字都没做记录。偏巧,我比哥哥姐姐活得都好,从小到大几乎没去过医院。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凡事不指望我,到他们去世时也是这样的。
母亲去世前,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时我已参加工作三年了,我对她说:“您需要什么,现在就说出来,我一定给您办好。将来您百年归山后,我就什么都不做了,那些烧纸钱之类的事我绝对不会做的。我只敬活佛!”母亲望着我,叹口气说:“我不指望你,我指望你二姐。她会安置我的。”
二姐长得和我不像同一个妈生的。她遗传了我父母的优点,长的像电影明星,声音也好听,当年还唱过样板戏。她和母亲一样,能说会道,处事周全。我正好相反,遗传了我父母的缺点,不仅身型模样丑,声音也是怪怪的高八度,还五音不全。为人处世更是马大哈一个。尽管这样,二姐还是没有我出名。小时候,我是瘦小的近邻皆知,长大后我是傻得四乡有名。
有段时间,我在大姐家帮大姐带小孩,头上长虱子。大姐觉得很丢人,又逢我耳朵后长脓包,大姐给我剃了个光头,再顶个围巾遮起来。大姐叮嘱我,有人问起就说是长包,千万别说长虱子,太丢人啦。可我每次都抢着说:“头上长虱子,我大姐就给我剃了个光头”。大姐赶紧纠正:“哪里,她长包,我就给她剃光头了。”我还要补一句:“真的长虱子啦”。大姐气得恨不得给我两巴掌。没人在场时,她就数落我:“叫你不说长虱子,你偏说,你看人家都笑话你。你怎么这么傻呀!”她总担心我太傻,在外会吃亏。我读师范时,她特意到我学校来看我。可惜的是,她在我毕业考试的第一天,在我哥生病住进院的同一刻,被医生一针结束了她的生命旅程!
母亲不仅觉得我傻,还觉得我长得丑,嘴唇厚,不会说话。母亲常对我唠叨:“你要好好读书,你读书成绩好了,人家就觉得你聪明,就不会管你丑不丑啦”。我和同龄人一起玩耍时,母亲会在旁边望着,不时地提醒我:“你小点儿声音笑,笑不漏齿啊。她们都不像你。你看,她们笑得多自然啊。”
静下来时,母亲会说:“你去买一本《增广贤文》吧,读了‘增广’会说话”。再大一些,母亲会时常提醒我说:“你把头发往旁边顺一下,不要让刘海遮住眼睛”;“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会说话的想话说,不会说话的抢话说。”
……
到我结婚时,母亲还在说:“你和你二姐不一样,你为别人想得多,你有多大的难处也不会找人开口请求帮忙的。”她还特意叮嘱来家的亲朋,把送我结婚的礼金一定亲自给我手上,不然,我是绝不会接受父亲手上的那些钱的。”
她说什么,怎么说,我都不以为然,只是《增广贤文》我还是真买过一本,因为我特喜欢看书。可能是父亲也喜欢看书吧,父亲从不说我傻。惹的二姐常说我父亲偏心:“喜欢她,就护着她。憨得要死,还说她不憨”。
有一次,父亲正在教徒弟如何把厕所的粪坑砌得圆光美观又无缝隙。我在旁插话道:“厕所明明是方的,它下面的粪坑为什么做成圆的?用砖砌成方的多方便,做成圆的有什么好?”我姐在旁只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赶紧打住,以免惹父亲生气。父亲没有生气,打发走徒弟后便和我讨论起来,还拿出钢卷尺和大米,和我一起做试验。
父亲确实比较宠我,从我小时候起就是这样。有一次,我听父亲在交代母亲,说自己的一件衣服口袋处有一个破洞,要母亲抽时间缝补一下。母亲还没来得及接腔,我就自告奋勇地说:“我会补”。父亲笑盈盈地看着我说“好啊,你帮我补吧。”
母亲嗔怪父亲道:“她才几大,你听她的?等会晚上我来补。”
“五六岁了,可以做了。”父亲还是笑着说道。
“我会补!”我很有把握地对母亲说。
母亲随口道:“好吧,你补吧!
他们忙别的事去了,我真的拿起衣服补起来。等他们回家时,看到的是:深蓝色的衣服上是白色的线迹。母亲看到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和那显眼的白色线段,对父亲说:“我说不行,你看,这怎么穿得出去!”。
父亲却开心地笑着说:“可以,可以,用墨汁把白线染黑就行了,‘笑破不笑补’么!”
父亲给我最突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从不对我发脾气,更没有打骂过我。还记得我八九岁时,我家翻新了3间大瓦房。父亲请来有些文墨的“乡绅”,在家里设计,帮他在各处的墙面上画上他喜欢的装饰画,如“喜鹊登梅”等。当他们中途吃饭时,我悄悄地拿起他们的画笔,在东边墙面的“画框内”勾勒起来。姐姐看见了,赶紧去告诉母亲。母亲赶来,像我闯了天大的祸似的,骂着要我赶快到一边去。听到她的责骂声,父亲过来看了看,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他看了我的涂鸦,惊喜地说:“这是你画的?”我笑着点点头。他转过身,指着北面的墙,对站在旁边想看个究竟的哥哥说:“她画的是那幅,你就画这幅吧!”哥哥连说“不”。父亲耐心地对他说:“只要你画,随便你画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说你!”哥哥始终没有拿起那些笔。母亲在旁直埋怨父亲太娇宠我。
父亲平日大都不在家。只要父亲在家的时候,家里就会很热闹。有左邻右舍向他讨教生活难题,有远道的生意人由乡邻指引到我家借宿,有他众多的同事,朋友,师傅,徒弟和他商量事务,晚上还有专程来请他说书讲故事的。他特别能讲故事,有时候,他睡下了,还被拉起来讲,一个不满足,还讲两个或三个。父亲总是笑脸盈盈,他总有新鲜话题。
有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包“大公鸡”的香烟,兴冲冲地对我说:“你猜,这包烟多少钱?”看到父亲那么开心的样子,我想一定是捡了个便宜,市场价是每包一角五分钱,我就说:“一角钱!”
他说我猜得不对,那包烟是他用两元钱买来的。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告诉我:一位老街坊,儿女不在身边,手头没钱了,只有这包烟,想用它换点米。一般人都不愿做这明显吃亏的买卖。父亲碰上了,就给了老人两元钱,换回了这包烟。我还是觉得奇怪,问他:“别人都不愿做的事你为什么要做呢?”他说:“雪中送炭是君子啊。再说了,也许以后,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无钱无靠,你希望路人怎样对待我呢?”我默默无语,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泪水挤满了我的眼眶。
父亲文化并不高,他只读过三个月私塾,他就是喜欢看书。看书时,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就搬出他那本《康熙字典》。他还给我讲他的祖父,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祖父。说当年的“万老先生”是出了名的学问好,书教得好。因为有一年,一乡邻被一有钱的公子哥打伤致死,有钱人听说是“万老先生”替写的状词,便带了巨额钱财找到“万老先生”,要他把“追击”改为“对击”。“万老先生”不为金钱所动,说:“人家不能又失去儿子又输掉官司啊!”为此“万老先生”得罪了有钱人,就没有继续教书了。讲完后,父亲还加上一句“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啊。
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学校开始萌芽收费补课。学校先征求老师个人意愿,有位刚进校的老师说:“那么辛苦,收一点点学费,还不如卖点零食给学生赚钱多”。我回家征求父母意见,父亲说:“豆腐泼了都可以!”我不解地望着父亲,母亲接着说:“架子要留着”。“哦,是这个意思啊!”从此,我没有参加任何个人组织的,任何形式的收费补课,直到退休。
但,父亲对我,到底还是失望的。母亲去世时,已实行火葬,需要丧车。父亲商量我:“我们叫一辆手扶拖拉机呀?你看行不行?”我没有读懂父亲的潜台词“你有没有能力叫一辆大卡车?”我还以为父亲怕我怪他舍不得为母亲花钱,就说“行啊,可以。”父亲去商量我表哥,表哥说:“不行,手扶拖拉机太小了,我去叫一辆大卡车。”这件事让父亲很赞赏表哥,对我有些失望,觉得我行事不如我表哥。
在准备墓碑时,父亲拟写了一个碑帖草稿给我看:“你看看,这样写有没有问题?”
我随口说:“没问题呀。”
“我的名字就写这儿,先刻出来,再糊上,等我百年归山时,你再把我的名字抠出来?”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可以”。我不知道一般老人在世时是很忌讳人家谈自己的身后事的,父亲主动当我面谈自己的身后事,是用来考核我的孝心的。我却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可以”。父亲对我彻底失望了:“你呀!书是白读了!”我这才想起,父亲平时给我讲的很多关于生死的典故是有用心的。而我太傻,很多的观念总是不合大众,不合世俗。
父亲是手艺人,三教九流接触的多,喜欢发表人生感慨。有段时间,母亲要给他添置新衣服时,他总说:“不需要。我还活的几天?算命先生说我只有五十一岁的阳寿!”事实上,他活了八十一岁。
父亲的经历和他的生活态度让我不再相信算命先生那一套,同时,我把生死看得很淡然。我每天每时都是快乐地活着,又积极地准备着有可能,下一秒我就和这个世界挥手再见了。“人死如灯灭”,我不相信有来世,我希望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世解决好。所以,我一直对父母解释说:“以后,我肯定不会给你们烧纸钱。也不会送你们任何冥用品。”
我说到做到。母亲去世后,我没给她烧过半张冥钱,没给过她半点冥用品,包括前三年的“叫饭”,我也一次没敬过。
有一次,我做了个梦:我和二姐并排坐在母亲的床前,一条长凳上。母亲从后门进屋到房间,站我身旁对我说:“幺姑,你给两块钱我啊。”
“没有啊,我没钱。”我边说边翻出衣服口袋给她看。
“你找二姐借呀!”
“好吧,二姐,你借两元钱我吧。”我一边说着,一边从二姐手里接过两元钱,递给母亲,我就醒了。
完全清醒后,我想一想,母亲的坟墓确实在屋后。我把梦境讲给二姐听,二姐说:“你这个丫头是狠(心),你就给她老烧两张钱不行啊。”
“不行,我根本就没有纸钱。”
“我那里有,我给你拿几张来。”
“不,要烧你烧。我梦中也是找你要的,你干脆自己去帮我烧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梦见母亲了,她找我要饭吃。我说:“没有啊,我还没做饭。”同时走进厨房,端出空碗给她看,表示确实没有现成的米饭。她跟着我走进厨房,接过我手中的空碗,用筷子一扒,白米饭就出现在碗里。我在心里想:“死人与活人是不一样,我明明没看见米饭,她怎么就能拔出来米饭呢?”这样想着就醒了,原来是个梦。
我梦中都知道她已经去世,这算梦吗?我讲给父亲听,父亲说:“前两天我出去了,不能回来。本来准备叫你给妈叫饭的,想想你可能不愿意就没跟你说。难道是你妈找不到吃的就去找你啦。”
“有这么巧吗?我不信。”
两年后的一个中午,我躺在学校寝室大门边的竹床上睡午觉。梦见母亲坐在我寝室中间的床铺上,在北边的床沿背对着我坐着。我看见她就喊,她不理我。我连喊三声,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一声我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喊出来的,把我喊的坐起来了。我看见母亲起身朝东边走了。我醒了。醒来时,人是坐在竹床上的了。
我不能判定,我坐在竹床上看见母亲离我而去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醒之后。除了这三次,我再也没梦见过母亲,无论我多么想她,她都没再在我梦中出现过。二姐说:“你太狠(心)了嘛,她还找你干什么呢?”父亲说:“死了死了哩!哪里还会再见到的呢!”
父亲常说“人死如灯灭”,却又每年的年关、清明等特殊的日子在家写符包:把许多的冥钱分装成小份,再用黄纸包好,粘贴住封口,然后在冥钱的外包纸上写字。正面写上收钱人的称谓,姓名等,反面写上大大的草体“封”字,这个符包就算写好了。一般情况下,父亲会一次写好全年不同节日需要打点的过世亲人的各种符包,交给母亲收藏。到时候,如果父亲不在家,母亲就可以直接拿写好的符包去焚化。
父亲每次写符包时都会叫上哥哥,告诉他写符包的一些规矩和忌讳,然后要他替父亲写。每次哥哥都不愿拿毛笔,不肯写符包,我就会自告奋勇地拿起一支毛笔写起来。他认为我很有孝心,干脆直接让我写符包,还告诉我一些祭祀常识,把家里的万年历等书都交给了我。其实,做这些事我只是出于好奇心,我喜欢新奇的事物,但对给九泉之下的人敬贡,我是不赞成的:“既然‘人死如灯灭’,‘何曾一滴到九泉’,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前传后教呢!都是这样在闹,主要是做给活人看的。人家说起来,某人的后人还记得他,还来看他。”当时以为父亲是赞同我观点的,现在想来其实不然,父亲应该是很想我能在他百年之后,逢年过节给他送符包的。
我为什么决绝地让父母永远失望呢?对至亲的爱,我不想用无实际意义的行为来敷衍;对至亲的思念,我不想让周围熟识的或不熟识的人“分享”。我不想用给去世的亲人烧冥钱和冥用品的方式来晾晒我的孝心,表达我的思念!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能力尽孝,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我更没能力真正尽孝了。我就是一个没有能力,没有孝心的人。我接受不了那份悲凉,消化不了那份酸楚,我不想粉饰自己!
可是,继大姐走后,我的哥哥和二姐又先后走了!哥哥是在母亲走后的第三年病逝的,二姐是在父亲走后的第五年病世的。二姐的去世让我哭了整整一个月,但我却没给她烧半张纸钱。
在二姐去世三周年后,我才开始考虑如何给躺在堤湾的父母及兄姊过清明节。
去年的清明节,我去上坟了,站在他们的坟前,感概万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