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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宪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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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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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引男

世事无常,人情各样,

炎凉冷暖,默默更尝

 

我家住在沔阳通州河北岸的郭河光辉。我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大我四岁,和我相处的时间最多。三个姐姐分别大我十八岁、十一岁和七岁,我称呼她们分别为大姐、小姐和二姐。小姐比“大姐”小,但比“二姐”大,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喊她“二姐”,下来再“三姐”呢?

带着这个问题,我开始关注小姐。小姐有了第一个女儿后的一个暑假,我在她家帮忙带孩子,看到她的记分(生产队记工分)簿上写着“李引男”。我们姊妹都姓万,她为什么不是“万引男”?回家后我问母亲,母亲只说:“她想姓什么都可以。没关系的!”我有点莫明其妙,但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因为我看到了母亲脸上的一丝悲凉。我没有继续问,但没有停止寻求答案。之后,我弄清楚了:小姐是我姑母的养女。

小姐的亲身父亲姓吴,是通州河南岸吴家湾人。但小姐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是遗腹子。在那个白头“白头”是指给丈夫戴孝送葬的妻子)常遭抢劫的年代,她的母亲也在给丈夫送葬的路上被邻村的穷家光棍到家里再婚了。好在她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也是本地人,也很善良,虽然家里穷,但自己有一个木匠手艺,还答应尽自己的能力照顾小姐的哥哥姐姐们。但,对于小姐,她的这位继父主张,无论是男是女都送给他人抚养。

我有一个姑母,比我母亲大两岁,结婚却比我母亲晚两年,姑父就是通州河对岸郭河街上李家的长子。姑父身体不大好,婚后几年没有孩子。有好心人劝我姑父姑母抱养一个孩子,她们觉得也可以。大家商量好,就在小姐出生时,从血盆里抱来抚养,取名“引”,希望她能给家里带来孩子,最好是带一群男孩子。

可惜的是,小姐来家后的两年,姑母不仅没生孩子,家里唯一的男主人,姑父又病逝了。剩下小姐陪着姑母度日。

不久,有人给姑母介绍了武姓男子。他是外地人,曾做过军人,退伍后在郭河供销社工作,就在郭河街上落了。武姑父的住处与李姓姑父家相隔不到一百米,与我们家的路程也不超过两百米。姑母就带着小姐和武姓男子组成了新的家庭。

这个武姑父人还好,就是话不多。再婚两年后,姑母生了一个儿子,大名武开富,加上小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更高兴的是我祖母,从姑母出嫁开始,盼了十余年,终于望到姑母有了自己的孩子,祖母特别开心,对姑母及两个孩子关爱有加。

有时候,真的是天不遂人愿,开富哥几个月大时,姑母毫无先兆地突然逝去。祖母心痛万分,为料理姑母后事,照顾年幼的小姐和出生不久的开富哥,祖母住进了姑母家。

这一住就是两三年。这一年,有人给武家姑父介绍了一个老婆,郭河前面的湾村人。丈夫去世,有几个儿女留在原来的家里,我们称呼其为新姑妈。新姑妈觉得自己丢下自己亲身的儿女不管来照顾开富哥就是仁义之举了,她不愿意照管小姐。

原来的李家姑父有个弟弟,老婆是我们村姓人家的女子,我们称呼婶娘。婶娘找到武家姑父和新姑妈说:“引是我哥嫂作的业,哥嫂不在了,我来抚养她。条件就是,我嫂子的全部嫁妆搬回我家,我将来全送给引男做嫁妆。”武家姑父和新姑妈虽然舍不得我姑母的全副高档嫁妆,但听婶娘说是将来送给小姐的,也不好说个不字。我祖母不愿意,她觉得婶娘已经得过一套我姑母之前的嫁妆了,这一套嫁妆是我姑母再婚时重新打造的,与李家无关。但武家姑父和新姑妈没有说“不”,祖母也不好说什么,只交代婶娘要对小姐好就行。这样,小姐又回到李家,跟着养父家的叔叔婶婶过日子。

当时的汪婶娘成家不久,双胞胎孩子很小,年纪轻脾气暴,她给小姐指派很多家务活,稍不如意就恶语相向,并经常动手打(小姐)这个接回家的侄女。

有一天,小姐又遭到打骂,她跑到我们家,寻求外婆的保护。祖母便叫母亲收留小姐,母亲答应了。

婶娘找来,母亲和祖母说了婶娘的不是,婶娘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再打孩子,有话好好说。这样,母亲和祖母把小姐交还给了婶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过几天,婶娘又开始打骂小姐,小姐又躲到我们家。婶娘再来接小姐时,母亲就不允许了。婶娘搬来街道负责人,当着领导和乡亲们的面,婶娘一再忏悔保证,“以后绝不打骂孩子”。母亲看婶娘真心诚意悔过,就又把小姐交由她带走了。

没想到,这次得时间更短,小姐又挨打受骂后跑到我们家,婶娘又来接小姐。母亲说:“事不过三。你说话太不负责任,谁还相信你?这次,我绝不给引男做任何思想工作。你去问她,如果她愿意跟你回去,我不阻拦;如果她不愿意跟你回去,要留在我这里,我绝不会像上两次那样劝说她跟你回去。

小姐当然不愿意跟婶娘回李家,她留在我们家了。我们称呼她是“小姐”。小姐在我们家和祖母住一起,开哥也常到我们家来和她玩。小姐的生母也到我们家看望了小姐,和小姐相处了一天,对她的状态很满意,并表示了对我母亲的感激之情。

后来,小姐可以到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了,记名是“万引男”。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小姐母亲所生。至于”“小姐”的疑问,还是我同学问我时,我才意识到“小姐”这个称呼的与众不同。

了解了这些后,我知道了小姐坎坷的身世,但从感情上我认为她就是我亲姐姐。也许是年龄差距较大的缘故,我们家姊妹之间,很少有扯皮拉筋打吵闹的时候,互相之间最严重的攻击就是叫唤对方娃娃亲的名字。但我们都不敢叫小姐的准女婿的名字。

小姐的娃娃亲订的是王家台曹家的次子,曹德才。王家台也在通州河南岸,离我们家大约一千米,离小姐的生母吴家湾约两千米,德才哥的家就在我们家与吴家湾来回的路旁。德才有六弟兄,还有两个妹妹,共八姊妹,所以家里负担很重。德才哥的母亲和我母亲关系很好,德才常常到我们家来走亲。记得有一次,德才刚走,我哥故意当着小姐的面说“曹德才”,小姐气得哭了。母亲拿一根缝衣针,揪住我哥的嘴巴,(吓唬他)硬要缝起来,我哥赶紧认罪改错。从此,我们都不敢“骂”小姐了。

可能小姐觉得我妈对我哥的惩罚太过了。有一次,我和我哥吵架,我喊了我哥的娃娃亲(准媳妇)的名字,我哥还没开口还击,小姐就对我说:“你呢,你的羊子(我娃娃亲的乳名)来了还傻乎乎地说:‘我吃了三碗饭。’还把灯罩给爆了呢。”不知道是不是我当时年龄太小的缘故,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完全没有感觉,但我想起了小姐平常躲我姐夫的样子。每次,我姐夫到我们家,如果被小姐知道,无论她在干什么,她都会立马放下手上的活迅速从后门溜走。

我没有反击她这些,第一是不敢,第二是我真的不生气。而且,我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要那样慌慌张张地她的未婚夫。现在我明白了,那是那个时代的女孩子独有的恋爱方式!

小姐要结婚了,有一天,她在房间里哭。母亲问她缘由,她告诉了母亲。她去找过婶娘,索要我姑母的那套嫁妆,婶娘不给;她去吴家湾找她的木匠继父,继父曾许下给她打一张桌子的承诺也不能兑现了。母亲安慰她:“你不着急,我一定给你置办最丰盛的嫁妆。你不必去找她们要,我有这个能力给你办,绝不比你大姐的少。”

母亲真的给小姐置办了全副嫁妆,超过她的同龄人,也超过了我大姐。但,这时候的小姐是不感恩我母亲的。她认为是她自己挣的,母亲仅仅只是没有像婶娘那样昧良心而已。而且,她认为母亲当初不该收留她,不然,她不会变成农村户口。

有一次,她在与我聊天时对我说:“小(我们对母亲的称呼)就是会哄人。其实,小也让我做了很多事,只不过小是哄着我做的,婶娘是粗声大气地叫我做事。又是吼又是骂的,我当然不喜欢婶娘,我对她态度不好,她才打我的。如果我不过来(我们家),我还不是进轴承厂(郭河街上最好的单位)上班了。那时候(年龄)小,太不懂事儿,也没谁跟我说这些。

母亲在这方面确实做得不到位。我大姐读书到高小,说人家女孩子都没有读书,她不读书了,母亲就依她下学了;我二姐读书到小学三年级,说人家书记的妹妹都不读书,她要下学,母亲也由着她不去上学了;原本,母亲是选择街上吃商品粮的,祖父母不同意,母亲就顺从祖父母的意愿,选择了到生产队当农民。同样,小姐说不去李家,母亲便拒绝了来我们家的汪婶娘,留下她在我们家,让自己添了一个女儿!但,母亲从没考虑“街上”与“乡下”户口这件事。

当初,郭河建街道,要街道附近的沿河住户选择户口,母亲起先选择的是居民户口,而最终选择了农村户口,就是她不懂农村户口与集镇户口的性质。她觉得郭河街上只有搬运队,没有建筑队,父亲个子小,有瓦匠手艺,不适合当搬运工。父亲不愿意进搬运队,祖父母也不同意,母亲就没有坚持选择做城镇居民了。小姐到我们家后,户口随着到了我们生产队,母亲想都没想这件事。何况当时,城镇居民的所有物质都是计划供应,比种地的农民更缺

经年后,小姐感悟到母亲的慈爱,对母亲特好,超过了我们几姐妹。她明白了“没有一颗爱心的人绝对没有哄孩子的耐心”,她特佩服母亲;她不恨婶娘,觉得那时候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负担过重的人耐心就会差一些;她对她的孩子爱心饱满,越是贫寒之际对孩子的照顾越细致;她对周围的人越来越宽厚,包括她的婆母和妯娌。

德才哥的三弟妹是宜昌山区人,小姐称呼她为“三娘”,三娘是自由恋爱,裸婚来到曹家的。曹家特贫困,山区长大的三娘又只会种水果,不会做插秧割稻之类的农活,所以,来到曹家后一日三顿都没有保障,更没有路费回娘家。逢年过节,小姐就带着三娘一起到我们家来“回娘家”,平常更是手把手地教三娘种庄稼,让三娘很快适应平原生活并逐步学会打理家务。

对我母亲,小姐更是极尽孝道,体恤备至。有一段时间,母亲腿伤不能下地,小姐把母亲接到她家里住了两个月,耐心耐烦地伺候母亲吃喝拉撒;她的婆母年老体弱后,她的妯娌们总是以自己生活困难为由,常常打折扣或拖欠婆婆的养老费用,她总是按时供给婆婆的吃穿用度。其时,她自己生活得也很艰辛。

“四人帮”倒台后,国家落实政策,小姐恢复了商品粮户口,两个孩子随小姐吃商品粮啦。这时候,小姐是两个女儿的母亲,被安排到郭河鞋子上班。姐夫原来一家四口的田亩,现在只剩有一人了,他一个壮劳力,轻松的很。小姐又很能干,女儿的衣服都是亲手绣花的,既漂亮又时尚,两个女儿日日打扮得像公主一样。这个时期应该是小姐人生最辉煌的时候。这时候,国家开始提倡计划生育;这时候,小姐又怀孕了。

响应国家号召,计划生育,小姐主动申请引产。她对姐夫说:“六弟兄,穷得叮当响,儿多母苦。婆婆又要带大儿子的小孩,又要抚育自己的小儿小女,忙得晕晕乎乎,两个女儿都没专人带过,再生个孩子更加没人照管,不如不要了。”姐夫同意了,他们俩不声不响地去了医院。一个儿子都成型了,被引产下来扔进了厕所。小姐戴着大红花接受表彰、各级政府奖励。母亲和她婆婆才知道他们引产的事,责怪他们做这个重大的决定没有商量长辈,但木已成舟,大家也没有多说什么。

1984年,小姐的二女儿读小学四年级。一天晚上,她头疼。半夜喊口渴,姐夫起来递给她一碗水喝,清晨再去看时,女儿已经停止呼吸了。小姐呼天抢地,医生束手无策,一切无法挽回。

政府照顾她,给她生育指标,她又怀上了一个女儿。她想打胎,她想生个儿子。她征求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不支持。你已接近四十岁,还能不能怀孕很难说,万一打胎之后怀不上了呢,你大女儿不是连个妹妹都没有了吗?”她不再恍惚,生下了小女儿。

小女儿长得很可爱,小姐照样很喜欢她,精心抚育。只是这时候,鞋子厂垮了,家里地又少,生活没有了来路(“来路”在这里指赚钱的方式)。小姐吴姓的胞姐在监利种地,由她介绍,小姐和姐夫也去监利,找人租地种粮食。异乡异地,一年的辛辛苦苦却收益微乎其微;他们又退地回到王家台,在村头租了一间屋子,买了机器蜂窝煤,利润也不高;她做小生意,又没有合适的门面。东西南北的奔波中,大女儿能上班了,进了郭河的轴承厂;小女儿在学校读书,由小学一年级到了高中毕业。

小女儿高考成绩不理想,也不想复读,由开富哥做主读了个一般大学,学费有点儿贵。小女儿大学在读期间,我去见过她一次,给了她三百元钱,她毕业工作后,每次遇到我都是一千一千地给我购物卡,这应该是遗传了小姐知恩感恩的秉性吧。

小姐一字不识,但她不仅有知恩之德,而且有知人之明。她和人接触时,能从细节中品悟对方的人品,一般不看走眼。她的两个女婿都是经过她首肯的,确实品貌俱佳。当初,小女儿迟迟没有男朋友,完全看不出想找个朋友结婚的迹象。我怕她着急,劝她:“现在和以往不一样,生个把孩子,三十岁结婚都不晚,四十岁都有人生孩子。不结婚都无所谓,又不是在农村挑担米,一个人做不来。遇到有缘人就结婚,遇不到中意的人,她一个人也能养活你们俩。”她很轻松地对我说:“我不着急啊,我随她什么时候结婚。我也不要她给我们养老,我自己闹得动(方言,表示能够自食其力),就是我不得动了,我也不要她管我们,我和她爸爸互相照顾就行了。”

小姐与姐夫勤耕苦做,节衣缩食,想在仙桃买个房子,因为她的大女儿在仙桃安家了,开富哥也在仙桃定居。两个女儿支持他们的想法,要帮助些钱,他们不要,谎称“我们还有存折呢!”硬是凭自己的劳力买了个单元房。

上次,我去找她,约好的时间和地点没有看见她。向周围的人打听,一位路人告诉我说:“那个婆婆呀,她好像在那里修三轮车。”

“婆婆”?我心里想,我的小姐怎么是个婆婆呀?再一想,小姐已是七十几岁的人了,当然是婆婆啦!我自己和自己笑起来。

“修三轮车”?小姐的三轮车吗?说到三轮车我便想起另一件让我心痛良久的事:十几年前,小姐大女儿的儿子满十岁,十周岁生日宴,我去喝喜酒啦。我是从一百多公里外的荆州到仙桃的,小姐是从二十几公里的郭河到仙桃,但她却在我之后到达。她是坐着我姐夫的三轮车去的。三轮车的骑行速度比自行车都慢一些,当然没法和四个轮子的客车相比了。

当时,我问她“为什么不坐客车”?她说她“昏车(晕车)”。她和姐夫虽然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但我还是察觉到她的表情里有一丝的不自在,我就没说什么了。吃酒的那一整天,我都觉得她行为不是很自在,我以为是她坐三轮车太累了的缘故,就没太在意。两年后的一次闲聊中,我才知道小姐当时的懊丧之极,她把预备给大女儿的三百元礼金弄丢了。

那时期,小姐经济上很困难,小女儿在武汉读书,为节约路费,基本不回家。自己的长外孙过十岁生日,小女儿也没有回仙桃参加十周岁的生日宴,小姐当然不会拿钱让自己去坐客车啦!她和姐夫好不容易凑足的三百元贺礼钱,哪里舍得拿出几元钱来坐客车呢?于是,姐夫骑三轮车(不是手扶拖拉机)带着小姐,从郭河到仙桃。估计是骑行时间太长,小姐坐后面不舒服,七动八动地挪动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钱。到了生日宴现场发现钱不见了,小姐丢了魂似的。她不好意思对我讲,只偷偷地告诉了大女儿,对其他所有人守口如瓶,包括我。

我想,如果我是她亲妹妹,她会不会先对我讲,让我想办法呢?为此,我心痛了好久。但,冷静下来再想一想,也许,即使我是她同胞姊妹,她还是不会告诉我的,因为她是不想让他人分担她困难的那一类人!这一点,我有同感,对父母报喜不报忧;对亲朋共福不难!

想到这些,我特别着急,赶紧朝路人指示的方向寻去。我找到她时,她告诉我:“我说这车咋回事呢,踩不动,弄了半天,原来是坏了。”看她的神情,说话的气势一点儿也不像七十几岁的老婆婆,我这才又开心起来,恢复到见她之前的状态!

小姐虽然年逾古稀,但还能踩得动从郭河用到仙桃的那辆旧三轮车;小姐虽然已在仙桃定居,但还能自己开垦一块荒地种些蔬菜;小女儿已成家,小姐还有心力和激情把自己吃不完的蔬菜弄到菜市场零售的同时贩卖一些水果。

小姐和姐夫永远自食其力,永远勤劳持家,永远关爱亲友,永远体谅儿女;小姐和姐夫永远乐观向上,永远面带微笑而不地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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