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正好我们毕业四十周年纪念,同学们想借此机会给文老师过80大寿,特别要你这位作家诗人参加。先跟你打个招呼,没有特殊情况,就在7月24号。你把时间安排好,到时一定要来。”
2021年4月28号,老同学智子发给我一条短信。
我回复:“收到。明白,我尽量争取。”
“怎么是‘争取’?是‘一定’。一定要来!”
“心里的打算当然是‘一定来’,但,变化总比计划快。到时候,如果儿子媳妇不出差;孙女们的爷爷能到上海来接管孙女;我不出意外;大环境没有特别的不方便,满足这些条件我才能来啊。”
“反正你要来。有条件要来,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来。这是个机会,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大的聚会了。现在都有好几个同学退休了,将来年龄越来越大,又是孙辈要照顾,哪能像现在这样跑得动啊?趁现在还有能力,抓住机会到一起玩一玩。”
“好的。我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这些道理,但现实比较复杂啊!首先就是新冠疫苗的接种问题。家里四个成年人,他们三个都接种了,我却一直在犹豫。
几年前,医生说我有糖尿病(其实只是偶尔一次数据高),并给我开了一方药。我回家吃了一颗,头晕晕乎乎的。我坐下来测量血压,78/56。我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看到这个数字还暗自庆幸血压不高啊。
我自言自语地说:“血压这么低,怎么还头晕啊?”先生听到了,瞪着眼睛对我说:“你再测一遍。”我又测了一遍,这次低压只有四十几毫米汞柱了。先生赶紧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立马躺床上,用被子把腿脚抬高。躺着不动,不要起来走。”
躺了半个多小时后,感觉好点儿了,再测血压,血压有回升。又躺了个把小时,觉得基本恢复了,拿起说明书一看:千万分之一的过敏反应。有了这次经历,我就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碰上过敏药,所以,我是能不吃药的尽量不吃药。
新冠疫苗,我们国产的这个疫苗是很安全的。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对相关药物是不是过敏。我没有发现自己对相关药物过敏,并不是说我对相关药物不过敏啊,万一我是那千万分之一的过敏者怎么办?
我把这个问题直接抛给了医生。医生听完我的叙述,很平和地语调对我说:“你需要出远门吗?”
我说:“不需要。”医生给我建议道:“你不出远门的话可以不接种。”我便太平无事地没有第一批去接种疫苗。
现在,毕业四十周年纪念,如果我回湖北老家参加聚会就得打疫苗。我接种疫苗还是不接种疫苗呢?
“不接种。我不回老家。疫情过后一定还有机会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个多星期后的5月7号,学生会正式确定并通知:“2021年7月24日在宾馆举办文老师八十大寿暨毕业四十周年纪念”。筹委会已经安排同学着手报到、统计等具体事务。
我的心里又一次翻江倒海。
理应去看望老师,理应和同学们常联系,理应与同窗手足多交流,但,安全也很重要!
为自己没有定居家乡而遗憾;为老家还有那么多同学与老师同城居住而欣慰。想到聚会,我的心已经和同学们在一起了,“人”能否到现场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我立马线上报名,表示我主观上是积极赞同这次聚会,很愿意参加这次聚会的。至于能不能到现场,那是客观问题了。
报名的时候,我看到同学菡子的留言:“我很想回国和大家团聚,只怕受疫情牵制,到时候和大家视频链接,一起度过一个美好的时光!惜同学少年意气风发,过去的时光珍藏心间!”
她的心情我特别理解,同感啊!
我向智子报名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着手准备毕业四十周年聚会上的节目,预备在聚会的前一天下午把录制好的视频及音频文件传到班级群,就当是一次视频聚会吧。
这段时间的每一天,我按部就班地照顾孙女们的日常起居,空余时间就准备我的“聚会节目”。
有一天下午,陪孙女游泳,孙女“训斥”我“游泳都学不会”,还歪着脑袋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我能学会您学不会?”
我笑嘻嘻地对她说:“因为我是老人,没有你聪明啊!”
孙女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在心里想:我要是像你那样找专业教练学一个月,我也可以学会的。
游泳结束,回家途中,孙女要吃麦当劳。人工点餐柜台前没人,我们便去电脑点餐。向来以为自己百事都会的我,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弄了半天就是不出票,孙女等得不耐烦了说:“我来。”
孙女走上前,三下两下就弄好了,转头对我说:“怎么样,我还是聪明一些吧!”
“嗯嗯嗯。”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孙女看着我,依然很高兴的样子。这一次,我高兴不起来了。因为我觉得我是真正的老人了,不仅是身体,连心智也老了。
我想到了马上就要到来的同学聚会——以后一定有同学再相聚的机会,而关键问题却是,那时候的我还有没有出门坐车的能力呢?!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这次还是应该回老家一趟。
回到家里,我立马查看新闻、查看天气预报。我准备到时候回老家去聚会现场,并准备第二天去医院接种疫苗。
第二天,早晨八点到医院,排队接种的人老长老长的一长溜。我走到一位工作人员面前咨询道:“你好!请问,这么多人大约要多久可以轮到我,我九点半要去接孙女?”
“那你今天想都不需要想。接种完成后还有半个小时的观察时间,你觉得一个小时能完成这么多人的接种吗?”
我苦笑一下,离开了医院。再安排能去打疫苗的时间已经是7月2号了,这一天,我起大早去医院排队。医生上班开始工作时,我第一个完成了接种。
非常顺利,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唯一让我心情不爽的就是第二针的接种时间正好是7月23号,就是7月24号的前一天,有点儿赶时间啊。我究竟是7月23号接种第二针,还是推迟几天从老家回来后再去接种第二针呢?
如果7月23号接种,万一有接种反应怎么办?推迟几天接种,万一我在这期间感染了怎么办?
纠结的结果是,7月23号再起个大早,接种疫苗后坐动车回老家,在动车上正好休息,回老家两天不干活正好轻松两天。当然,这只是初步打算,并没有在心里确定下来。
7月5号,智子发来短信“时间安排好提前回来咯!期待!”我回复:“不惦记我!若条件许可,我肯定回来,自己去现场(我不需要接站);如果条件不允许,到时我发视频联系。”
我是担心到时候出意外情况而不能回老家,所以我还是在准备去不了现场的视频节目。
7月11号,智子又问我:“车票订了没有?”
“没有。”
“早点定呀,早点回来!”
“我之前没准备出远门,一直没有打疫苗,后来才打疫苗,刚好是23号打第二针。所以我在纠结,7月24号我能不能出省!你不管我,组织好其他同学就行了!你们全程录像了,我看视频是一样的。”
“没打第二针没事,回来了打还方便一些。我小叔在这里打的第一针,回工作单位后打的第二针。好多人都是这样的,方便在哪里接种就在哪里接种疫苗。”
“确实有一些人是这样完成疫苗接种的。(第二针在哪里接种)到时候再说呢。为同学聚会辛苦你们了,我帮不上忙,也不能帮倒忙啊,你就不为我操心了。我自己管自己都管不了还有资格参加聚会呀?”
“你来就是帮我的忙,我负责女同学的接待,你要是不来,我会很失望的。”
“我可没有说我不去啊!我去不去只能由当时的情况决定。呵呵呵呵!”
结束与智子的聊天,我心里还在打鼓,究竟能不能回老家去?
我又开始查天气,从23号起一直到26号,出发地与目的地都是雨天。又等了两天,再查天气,天气预报还是连日的小雨、中雨、中雨、小雨,前后几天都是雨天。
我在心里琢磨,每年的夏季都是汛期,这连日的降雨不知雨量如何,为安全起见我还是快去快回吧。我终于下定决心回老家去,但必须在24号这一天赶回上海。
我反复查看着列车班次的信息,最后选定了往返车票:23号下午八点左右到达老家,24号下午两点离开老家。我把车票信息告知智子,她吃惊地反问:“你神经吧?改签!来了就多玩几天。哪有像你这样匆匆忙赶来回的?”
“那几天有雨。我必须早点返回。”我很坚定,无论她说什么都丝毫不动摇我快速往返的决心。
7月22号,我再次查看天气预报,看到了如下资讯:
“中国天气网讯 中央气象台7月22日06时继续发布台风蓝色预警:
今年第6号台风“烟花”(强台风级)的中心今天(22日)早晨5点钟位于浙江温岭东南方大约700公里的西北太平洋洋面上,就是北纬23.6,东经126.0度,中心附近最大风力有14级(42米/秒),中心最低气压为955百帕,七级风圈半径为220-300公里,十级风圈半径为100公里,十二级风圈半径为40公里。
预计,“烟花”将以每小时5-10公里的速度向西偏北方向移动,强度逐渐加强,最强可达超强台风级(16级,52-55米/秒),23日中午前后移入东海东南部海面,然后转向西北方向移动,逐渐向浙江北部到福建北部一带沿海靠近,并将于24日夜间到25日白天在上述地区沿海登陆(台风级或强台风级,12-14级,35-42米/秒);目前尚不能完全排除在浙江近海海面北上的可能。
大风预报:22日08时至23日08时,台湾海峡、巴士海峡、台湾以东洋面、东海及钓鱼岛附近海域、长江口区、杭州湾、浙江沿海、福建中北部沿海、台湾岛沿海将有6-8级大风,其中东海东南部和台湾以东洋面的部分海域的风力有9-11级,台风中心经过的附近海域或地区风力可达12-16级,阵风17级。
降水预报:22日08时至23日08时,浙江中北部沿海、台湾岛中北部有大到暴雨,局地有大暴雨(100-160毫米)。”
台风“烟花”即将到来,郑州的暴雨来得太凶猛!世事难以预料啊,不能错过这个机遇,我必须回老家一趟。我一定要回去参加这次聚会,哪怕只待两分钟也比不回去的好。
在这两个多月纠结的日子里,我悟出来:这次聚会,主观上是聚首,客观上是告别。虽然所有的聚会都有告别这项议程,但这次的告别不同一般,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的!同时,我心里在盘算,这样恶劣的天气,明天(7月23号)不去接种第二针,直接回老家,聚会结束回上海了再去接种第二针。
7月23号晚上七点五十分,我到达老家的火车站。从车站出来,一眼看见了来接站的俊熙同学。他抱着一大捧鲜花,头向前倾,眼睛紧盯着出站口!
我知道他一定是近视眼,因为我早看到他了,他还没看到我。我走到他面前,大声说:“嗨,还有鲜花接站啊!”
“你看到我了?”俊熙收回目光,看着我,笑着问。
“我早看到你了。”我实话实说。
“我怎么没看到你呢?”他也说着大实话。
“我太矮了,在人群中你肯定看不到。你高一些,单独站这里,我一眼就望到了。再一个,我在里面,光线暗,你看不清楚;你在这门口灯光亮一些,又捧着这么大的一捧花儿,我当然能看到你呀!”
“来接你很荣幸。欢迎万宪凤同学!拍个照,拍个照。”他把花送到我面前的同时对我说道。
“好的,好的。我太开心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捧花,往后退了两步,离他一两米的样子站好,他已经拿出了手机。
“再拍一张吧,这眼睛没睁开。”他把手机拿过来给我看。
“就这张可以的。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缝了,真实写照啊!我真的很开心。”
来到宾馆,老师和十来个同学都在那里,我很激动,但她们要我改签返程票时,我依然很坚决地说:“肯定不改签。我一定要在24号赶回去。因为台风“烟花”要在浙江登录,25号、26号、27号这三天,上海的好多公司都是居家办公的,我怎么能在外面跑呢?”
“你在这儿多住几天,28号再回去呀。”
“那更加不行。孙女大了,她爷爷不方便照顾,很多时候还只有我带她们。”我有充分的理由堵住她们的嘴。
其实,在我心里有更充分的理由解释我匆匆往返的原因,但我不想说,我怕我尴尬。我尴尬的时候她们也尴尬啊!
上次聚会,我觉得自己思想上已经准备得很好了,可是,在散“会”的那一天,还没有开始说“再见”,我的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掉下一大堆。她们问我为什么,我无言以对,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掉泪!
我这个人,情绪一上来,无论是哭还是笑,自己都没办法控制。如果这次又情绪失控地掉泪,那不是谁在场谁尴尬吗?我不愿影响大家的兴致,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提前退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还感谢“烟花”的到来,减免了我很多的难以启齿的解释。
我对自己还真有一些了解——不会控制表情。好像这次聚会是特别的开心,现场我却莫名其妙地不会笑了。和同学们在一起的半天都在笑,却是很寒酸地笑容。
活动开始前,我和几个女生在聊天,看到我们班的摄影大师端着个照相机对着我,我抬起头,准备用笑脸向他打个招呼,可我一抬头发现自己不会笑了,我赶紧低下头去,继续“埋头”聊天。
中午就餐时,我和邻座在闲谈,又看到我们班的摄影大师端着个照相机对着我,我转过头去,准备给他个笑脸时,发现自己还是不会笑,我又赶紧把头转回来,因为我害怕自己被强迫笑得更生硬。
就餐时,正是大家给老师祝寿,同学相互祝福的时候,我不声不响,没有给老师打招呼,也没有给任何同学打招呼就赶往火车站了。我不与大家打招呼就走是因为我实在没有把握笑盈盈地和老师或者任何一个同学说“再见”。俊熙说:“你不打声招呼吗?”
“不打招呼。一打招呼就不能控制时间了。”我嘴上对他这样说,心里想的是,一打招呼,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万一出现尴尬的表情不是破坏景致吗?
蕙兰追出来:“你怎么就走了?”
“你快吃饭去,有话网上聊!”我不敢对她说“再见!”我没有能力承受挥手“告别”。而且,我不说“再见”,在我的心里,我还是和大家在一起的!
梅子还是放下碗筷,和俊熙一道送我到车站。
7月24号晚上九点半,我回到了虹桥火车站。在火车站转坐地铁回家。出地铁站时,外面有小雨,我拿出预备的雨伞,感觉有风并逐渐变大。
雨势很弱,风势在增强,我的伞被吹得翻过去又翻过来。好在十几分钟就可以到家。走到小区时,雨变大,走到自家楼下,雨更大了。风大雨大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家里了,神算啊!
回家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乖乖地居家躲台风。28号,一清早,我又在医院排队,准备第二针的疫苗接种。
排队等候,无事可干,我又掏出手机,浏览微信群里一些同学上传的照片和录像。我看着看着就笑了,好像自己又置身同学堆中了。看着这些影像,我心情很好,只可惜没有看到我当时的笑脸。
我不明白,聚会现场,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不会笑了?
在我的心里,聚会就意味着有散场。我确实不愿看到同学们散场。难道我突然不会笑,是因为太珍惜聚会而始终不愿面对散场的缘故吗?还是我不想散场,在思考如何让自己一直幻觉中保持我和大家还在一起开心地玩耍着,而忽略了眼前的笑容呢?
昨天晚上,我把所有的影像再次浏览了一遍,我确信,“聚会已经结束。”我在心里和大家默默地“告别”。这时候,我不仅不会笑了,而且眼泪悄无声息地涌出来……
不行,我不能这样,我要笑,微笑,永远微笑!我要让同学们看到我的笑脸,让同学们知道,我很乐意与他们相聚,和他们聚会我永远开心。
今天,我特意穿上聚会时的衣服,去补拍了一张笑脸。我想用这种方式表达我对摄影师的感激,对同学们的歉意,我当时不是不想笑,是太激动而不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