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的元旦,原张沟变电站站长,古稀之年的施达林又在办结婚宴席。
施达林是沔阳排湖老台人,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大家说他的第二任妻子病逝还不满一个月时,他就着手和他第二任妻子的妹妹开始筹备自己的婚姻大事了。第二任妻子走了才两个多月他就又娶了这一个老婆——他的第三任妻子。
背地里,大家都议论纷纷,觉得这个施站长太不寻常理,简直是大逆不道、伤风败俗,就在一起八卦施站长的过往。
01
话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沔阳排湖边上的老台村施家的二媳妇第三胎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
全家上下不胜欢喜,比二媳妇头胎生男孩的时候还开心。因为施家的大媳妇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二媳妇进施家门一踏脚就为施家添了个男丁,第二胎为施家生了个闺女,儿女双全时又怀上第三胎。一家人就想着这第三胎生个男娃多好啊!
全家人巴望着二媳妇生个男娃了可以过继给大媳妇时,还有些担心怕二媳妇不高兴。这一下,二媳妇生了双胞胎,给一个大媳妇不是正好吗?
因为奶水不足,二媳妇同意在孩子满月后把双胞胎中的哥哥施达林送给大媳妇抚养,二媳妇自己抚养弱小的弟弟施木林。这样,施家第二个孙子施达林认大儿子大媳妇为父母亲,认二儿子二媳妇为叔叔婶婶。
半年后,这一年的春节过完时,施家分家了,大儿子大媳妇在祖屋旁边另起了两间房单独住。大儿子大媳妇原来在老屋住过的房间由二儿子二媳妇住。老人的住处没变,和二儿子二媳妇一家同屋住。分家只是大儿大媳带着施达林出去住了。
再之后,大儿子离开老家在郭河街上开榨油坊。后来,大媳妇带着施达林到郭河街上和丈夫一起住榨油坊。至此,大儿子两口子带着施达林,一家三口定居郭河,平常很少回排湖老台。
时间平淡无奇地流逝着,施达林和施木林哥弟俩各自跟着自己的父母生活,逐渐长大。施木林的哥哥姐姐也分别结婚出嫁,离开了老屋。
施达林和施木林哥俩长大后,虽然相貌一样,但因为哥哥家生活条件好一些,一直以来,施达林营养足,面色好,性格开朗活泼。和哥哥施达林相比,弟弟施木林的生长发育稍微差一点儿。
施木林和施达林站在一起时稍微瘦一点儿,面色稍微差一点儿。弟兄俩样貌差别不是很大,他们的最大差别就是施木林性格内向一些。但,如果他俩不站在一起,外人是分不出谁是施达林谁是施木林的。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弟兄俩到了结婚年龄,施达林还没有说亲事,施木林有一个娃娃亲。
施木林的娃娃亲叫雷本运,长得很漂亮,而且特别能干。雷本运的母亲是外地人,是她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雷本运父亲的第一任妻子生下雷本运的哥哥后因病去世。因为家里穷,雷本运的父亲一直没有续弦。雷本运的母亲流浪到雷家台时,好心人把她母亲送到雷本运父亲家里,但她母亲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反正当地的家务和地里的农活她都不会干。雷本运的父亲没有拒绝,接受了乡亲们的好意,收留了这个不会干活的流浪女。
她母亲到家里后,表面上雷本运父亲的家变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实际上,她母亲根本不能算家庭主妇。她母亲不仅不做农活,也不做浆衣洗裳、烧火了灶等家务,就连每天早晨倒尿罐、倒夜壶这样的小事也不干。她母亲在生了雷本运这个女儿后也仍然不做任何家务事,相较于先前生活习惯没有丝毫改变。她母亲平常除了睡觉和吃饭,其他任何事都是一句“我不会”打发掉。她父亲也不烦也不恼,就像第一任妻子走后还没有这个第二任妻子时一样,家里家外事无巨细全都是一人承包。
雷本运稍微大一些,就特看不惯自己母亲,但无论她怎么说,她母亲都是一句“我不会。我一生都没有做过这些事”挡回去。雷本运心疼父亲,所以,她学会了做事,学会了做所有事。
对于雷本运,家里的所有事她都会做,还做得特别好,她母亲就更加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快活如神仙般的日子,一天天长胖,体重增加到两三百斤。她母亲如果把胳膊露出来,让胳膊垂下来时,每条胳膊都像一个大白萝卜顶着一个超级大的白萝卜,大臂在胳膊肘处还有一圈肉坠着;她母亲的身子就像个巨型橄榄球,看不到脖子更看不到腰。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大家都身材精干,体型瘦条,而她母亲只吃饭不做事蓄得这满身的肉,在乡亲们眼中就是一奇葩。但她母亲有一个优点也是她母亲唯一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不生气。
她母亲永远不生气。哪怕雷本运咬牙切齿地骂她母亲“像头猪”,她母亲也是呵呵呵地笑,不生气。家里家外的人也习惯了,没人说她母亲不是。她母亲也不怎么出门,但远近都知道这个雷家有一个特奇葩的女人和特能干的女儿。
施木林和雷本运结婚时,雷家经济条件变好,又因为雷本运能干,深得父兄喜爱,父兄给了雷本运全幅嫁妆。施家条件也不差,虽然施木林不是施家长孙,但他们的婚礼还是热闹得方圆皆知。
洞房花烛夜,雷本运喜颜更俊俏、身心更娇柔,与夫君尽享鱼水之欢。
02
新婚第二天清早,雷本运轻悄悄地起床,准备去给家人煮早茶。她收拾好自己,走出房间,随手带上房门,去厨房料理。然后,她又回到房间,准备喊丈夫起床和她一起去给公公婆婆和婆祖母敬茶。走到床边,看到床上躺了两个人,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觉得自己起床出房门的时候床上只有一个人啊,这第二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房间的?
雷本运作为新娘子不敢造次,又不敢惊动公公婆婆,就赶紧去找婆祖母。
婆祖母来到新房一看,自己的双胞胎的两个孙子都在床上。施达林在里没穿外衣,施木林在外没脱外衣。婆祖母不用问就知道施达林做糊涂事了,但她不知道施达林是什么时候进到新房的,昨天晚上闹洞房的人是把施木林推到房间里的呀,难道人家弄错了?那施木林夜晚在哪里呢?
婆祖母不能问眼前这个还被称为新娘子的孙媳妇,只把两个孙子叫起来,要他们到自己房间去。施达林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三个人,立马下床跪在祖母面前,施木林看哥哥给祖母下跪,他也跟着跪下来。祖母只说一句:“你们两个到我房间来。”孙媳妇看他们两个都随祖母出房门了,自己又去厨房收拾去了。
弟兄俩来到祖母房间,施达林又双膝跪地,施木林也跟着跪下来,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哥哥对祖母说:“我糊涂了,雷本运是我的人了,您再给弟弟娶一房吧。”祖母也没接施达林的话头,只对他们兄弟俩说“把你们的父母亲叫来。轻声点,不要把其他人吵醒了”。
等到两个孙子把大儿大媳和二儿二媳带到祖婆婆房间时,祖婆婆吩咐把门关上。施达林赶紧关好房门转身又跪在地上,施木林又跟着跪下来。
祖母很轻声地对施达林说:“你跟你父母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施达林双膝跪地望着祖母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我知道我喜欢雷本运,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她做我的老婆,我要和她过一辈子。”
祖婆婆又看向施木林,施木林无话。祖母对施木林说:“你哥要雷本运做他的老婆,你愿意吗?”施木林仍然没有答话,傻傻地跪着。
祖婆婆也弄不清究竟是咋回事儿,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想快点理出头绪了给孙媳妇一个交带。她问施木林:“再给你娶一门媳妇进来,雷本运就做你嫂子。你同意吗?”
“由祖母决定,我没有意见。”施木林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说了这么一句话。公公婆婆、伯公公伯婆婆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只能听祖婆婆安排。
于是,祖婆婆对施达林说:“你回房去吧,暂时不当新娘子说你是达林还是木林,你只是新郎官。早晨,你要和新娘子给家族里的长辈和住家的亲戚敬早茶,你们给长辈们敬过早茶后,你单独再到我房间来。”
03
施达林出去后,祖婆婆又对两个儿子媳妇说:“事已至此,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木林再找个媳妇。如果有哪家的女儿愿意嫁到我们家来,如果愿意尽快结婚,那是最好的。”
这时候,大媳妇开口了:“我娘家有个远房侄女,张有英。她本来是有婆家的,男娃在当兵,当兵几年一直没有给她写信。去年,她自己跑到婆家问婆婆,婆婆说男娃给家里来过信,她就直接对人家婆婆说:‘那您为什么不叫他给我们家写信?他是不是变心了,不想成这门亲事了?我们还没结婚您就把家当全给大嫂子了,那我们的呢?您要给老大也只能给一半呀,您是不是也不想娶我这个媳妇了?’人家那婆婆当场就被她的话气哭了。那个男娃知道后就给她写信说:‘现在都凶我妈,结婚了还有我妈的活路?这门亲事我不要了。’前段时间,那男娃回老家直接带了个媳妇回来,说是战友的妹妹,男娃已经和他战友的妹妹结婚了。我这个侄女原先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几句实话,又没有对婆婆发脾气,她先还以为男娃只是说说气话,现在人家已经结婚了,她就在家快怄死。本来我是在想要不要把她说给达林,我还把她的生辰报给算命先生算了一下,与达林还蛮合八字。我还没有开口,一是不知达林的想法,二是时间太短。我是想过几天让她心情平复一点了再说的。我这个侄女,人还是满能干,个子和雷本运差不多,就是性格比较泼辣,蛮大大方方的样子。”
祖婆婆说:“我觉得可以。只要人能干,其他都好说。”祖婆婆又问二媳妇意见,二媳妇只说:“您做主。”
祖婆婆又问两个儿子和施木林的意见,大家都说由祖母做主。祖婆婆就吩咐施木林说:“你吃过早饭就和你大妈直接去伯外公家,要做什么事怎么做一切听你大妈的。”
然后,祖婆婆又和两个儿子媳妇商量提亲细节。大家都想到:不能透露真实情况,要找个恰当的理由说明紧急结婚的必要,并尽量争取即刻结婚。
终于商量妥当,最后,祖婆婆又强调了一遍:如果这个张有英在雷本运三天回门的时候进来我们施家是最好的;如果女娃不同意,你们要赶紧回来,我们再另做打算。
随后,大家都各自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大媳妇和施木林出门后,祖婆婆又和施达林商量,要他告诉雷本运真相,说他不是施木林。并要施达林征求雷本运的意见:如果施木林这两天能说好亲事,立马结婚,施达林和雷本运是继续住这里,还是去郭河住?
施达林回到新房,找到合适的切入口,告诉新娘子,自己晕晕乎乎地被闹洞房的人推进来,稀里糊涂把自己当成了新郎官,自己很自责。并告诉雷本运三点:第一,自己确实很爱雷本运。第二,除了家里的长辈,弟兄姊妹和其他亲朋及外人都不知道他施达林的这出闹乌龙。第三,爸爸妈妈叔叔婶婶都在想办法给施木林说亲事。
雷本运一听,羞死了。想到昨天晚上,“新郎官”被人推进来后立马要出去,她不知底细还扯了一把“新郎官”的衣服,如果她不扯这一把就不会出这个状况了。想到自己连自己的丈夫都认错,恨不得撞墙。好在施达林把责任全担起来了,父辈祖母都丝毫没有鄙视自己!再想到自己娘家还有个奇葩的妈妈,如果自己认错丈夫的事传出去,自己这张脸往哪儿搁呀?自己娘家的父兄及家人怎么做人呀?
雷本运想了很久后对施达林说:“无论施木林当前能不能说好亲事,我们明天回门后直接去郭河。这里的一切我都不要了,以后,我也不再回这里住了。”
孙子施达林把孙媳妇雷本运的意向转达给祖母时,大媳妇的娘家之行也有了回信:一切顺利,女娃家人及女娃本人都同意了这门亲事,并愿意就有关结婚事项听从施家安排。
于是,叔伯公公婆婆与祖婆母五个人一起商量决定:新婚第三天雷本运照常回门,她带施达林回娘家后,返回时不回老台的施家,直接去郭河。下午,施木林携新妻子张有英到施家,大家一起吃晚餐。张有英与施木林不再举行婚礼,直接住雷本运的新房。雷本运的嫁妆都归张有英所有,施木林与雷本运无夫妻关系。
04
新婚第三天上午,比一般新娘子回门的时间早一点儿的时候,新娘子——雷本运回门了,她和施达林一起回自己娘家。
稍微晚一些的时候,大儿子大媳妇和小孙子施木林一起出门了,施木林去了张有英家,大儿大媳妇回了郭河的榨油坊。
一切按祖婆婆的计划办理,很顺利。雷本运的娘家人没有认出新姑爷变成了施达林;施家的乡亲邻里也不知道上午出门回娘家的雷本运带回去的丈夫不是施木林,更不知道晚上回家的施木林带回来的老婆换成了张有英。除了他们一家翁婆儿媳和婆祖母三代共九个人,其他人都不知道施家新娶的孙媳妇雷本运换了丈夫离开老台了。
下午,雷本运和施达林从娘家返回到郭河榨油坊,祖婆婆的大儿大媳妇,也就是雷本运的公公婆婆已从老台回来,夫妻俩已经为已婚的儿子和媳妇这对小夫妻收拾好了房间。
看着眼前“新公公婆婆”料理好的这一些,雷本运心情轻松了些许,但雷本运考虑到郭河与老台相隔并不远,老台人和雷台人赶集都是来郭河集镇。而且,将来亲戚总会有走动的,虽然她和张有英两个人都在心里决意今后永不回娘家,但娘家人也许会来婆家走动呀,总之,时间长了,肯定会暴露真实情况的。雷本运觉得在郭河长住不是最好的安排,她对施达林说了自己想离开郭河的想法。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想去张沟发展。张沟是区政府所在地,比郭河街大一些,而且张沟离仙桃比较近,发展空间更大。施达林的爸爸妈妈赞同他们的想法,并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家在张沟修建一处新房。
雷本运和施达林在郭河榨油坊住了一个多月后就去了张沟。他们的新房在张沟街上,就在张河的北面。新建的房子是两间一进的平房,进深5.8米,开间6.2米,看上去蛮谨饬的小房子。
张河南面也有一排住房,雷本运和施达林定居这里,与张河南北两岸的人一样都吃张河水,过着平凡而殷实的生活。
雷本运与施达林定居张沟后既不回老台的老家也不回雷台的娘家,只是偶尔回郭河的公公婆婆家。
时间按部就班地流淌着,雷本运和施达林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有一天,雷本运的父亲病故,她的妈妈在送走她父亲的当天投了河,随她父亲而去。她送走了父母亲,回到张沟,之后更是深居简出,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不知道是不是雷本运的妈妈太有名了,也许是时间在太长的岁月里没能憋住那张无言的嘴巴,好像有人发现了他们家的特殊情况。
随着时间的继续推移,大家好像全都知道了她雷本运现任的丈夫并不是她的“原配”。大家都没有当面说,都是在背后讲,人们口口传讲的版本是:施达林在堂弟回门的路上拐走了弟媳,施达林的母亲就把自己娘家的侄女赔给了施达林的堂弟。
雷本运和施达林大概是知道人们背后常聊他们的,他们不解释,不辩驳,与人相处极其随和。他们夫妻俩一贯以来的做派就是一心一意地谋生活,不藏私心地与街坊邻居融洽相处。
雷本运勤劳能干,对丈夫温存体贴;施达林脑子活络,精明强干。两口子恩爱和睦,从不吵嘴,红着脸说话的场景都没有。
雷本运一般不出门,主要是围着锅台转;施达林干一行精一行,先后被安排到张沟粮站、农机厂等单位,最后在张沟变电站任站长,直到退休。四个孩子施安兰、施安庆、施安萍和施安全个个孝顺乖巧,勤奋努力,一家人日子过得幸福快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雷本运和丈夫施达林把原来的两间小房子进行了第二次翻修。这次翻修是从地下开始的,他们把垫地基时取土而成的水塘变成了游泳池,游泳池边有假山和绿植,游泳池前面三间两层的楼房是卧室和厅堂,游泳池后面的两间平房是厨房和餐厅。
雷本运家里重建后的房子洋派大气,家里还装有热水器等乡下家庭稀有的电器。他们的家门前是张河,出门右拐二十米是一条南北贯通的直道连接张河上的排水闸和张沟医院。直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她们家的住房比隔壁左右的房子大一些,所以,张沟街上及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的房子是张沟镇上最高档的民居。
这一年,他们的大女儿施安兰,1977年高考中榜后一直在仙桃工作,工龄近十年;大儿子施安庆,在荆州的沙市当公交车司机;小女儿施安萍,卫校毕业后在张沟医院当护士;幺儿子施安全,考上大学后在武汉读书。
这一天,施安兰的儿子办周岁生日宴,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去吃酒,施安全特地从武汉回来去姐姐家赴宴。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赴宴的路上,就在快到姐姐家门口的路段,大家都下车的时候,施安全被驶过的汽车碾压过去,当场身亡。等大家反应过来时,肇事车已跑得无踪影了。噩耗传到家中,雷本运哭得死去活来,施达林肝肠寸断。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正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雷本运和施达林同样难以承受,双双躺下。
时间无私地安抚着他们,施达林恢复上班,雷本运起床恢复在家走动。这天晚上,雷本运陡然发现施达林还没有回家,也想不起前几天施达林每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家的,她赶紧去施达林在变电站的住处。在楼下看到屋里的灯是亮的,说明里面有人,应该是施达林在里面。雷本运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一定是一个人独自在伤心!雷本运走上楼去,想劝慰一下丈夫,她进屋,推开房门,丈夫坐在床上。令雷本运没想到的是:丈夫的身旁,张沟卫生院的白医生与丈夫并排坐着,他们俩的身子都靠在床头的床档上。
雷本运脸没变色心在惊讶,她轻声地说:“哟,恁那在这里呀!我晓得恁那在这里,我不来的。”然后,带上房门,出来,直接回家了。
05
雷本运从变电站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出现新婚的晚上,她和施达林起先也是并排坐在床上……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在父亲的葬礼上傻呆呆坐着的样子——
“我不会做事,我真的不会做事。我是真的不会做事了,我不是有意的。”得到父亲去世的丧讯,雷本运回娘家看到的是坐在房间的母亲窝成一团,在那里自言自语。
雷本运在家里陪护母亲的两天两夜,她从母亲支离破碎的自语中明白了母亲不会做事的缘由:母亲曾有过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儿子特别的活泼乖巧,也很淘气,很喜欢围着母亲转。儿子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剁辣椒时,他在旁边玩儿,母亲说辣椒很辣,怕溅到他眼睛里了会伤眼睛的,让他到一边去玩,他不听。母亲很生气,为了吓唬儿子,结果阴差阳错,失手把儿子的手指剁掉了两根。母亲很是心疼,就责怪自己不该发脾气,更不能那样吓唬儿子造成这种伤害。然而,祸不单行,一次错,处处怕,越怕越出错。没过几天,母亲做饭时,儿子在灶膛烤火,不小心头发被烧着了,母亲慌了手脚,拿着水瓢去舀水灭火,结果她把准备伸进水缸里的水瓢伸到了锅里,舀出的不是冷水而是热油。从此,母亲不敢碰菜刀锅铲水瓢之类的用具,甚至不敢进厨房。后来,慢慢演变成不能做任何家务事了,母亲的公公婆婆就把母亲赶出了家门。
母亲不敢回婆家、也没脸回娘家,但她心里还装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就在家周围讨饭度日,不知不觉中她离开了家乡,也不知家乡的方位和地址。她母亲在雷家这些年,看着雷本运的哥哥,就好像是自己长大的儿子,心情特别的好,整天吃吃喝喝乐呵呵的。虽然她母亲不能为家人做任何家务,但她母亲也从没有虐待过谁,哪怕是一只小动物。这么些年,她母亲没有帮助过任何人,但大家也没有谁嫌弃过她母亲,特别是雷本运的父亲,从来没有嫌弃或轻视过她母亲。这下,父亲走了,哥哥嫂子一直对母亲也不坏,但母亲还是趁上厕所的时候走到水里自尽身亡。
想到母亲的一生,再想一想自己这一生,雷本运觉得她与母亲看似截然相反的人生其实本质是一样的。对母亲这样的女人而言,不能养儿育女了,她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雷本运再想到自己的儿大女大,丈夫的事业自己插不上手,相夫教子的岗位因幺儿子的离去而提前被取消,她也随之从家庭主妇的位置被下岗了,她觉得她现在和母亲一样,在家里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雷本运一路想着,回到偌大的空荡荡的家的时候,她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把屋子的前前后后,楼上楼下看了一遍。
雷本运回到房间,把自己房间里的几个箱子全打开,拿出里面的细软放到床上,再摆出自己所有的没有开封的衣料、没有动商标的床单、被套之类的所有家当。这些布料衣物都是丈夫当变电站站长后,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不同的单位或个人赠送的。她这辈子是用不完的,现在她也用不上了。给幺儿子留着结婚用的布匹、细软更用不上了。
雷本运把这些统统摆在床上,再一件一件地分类分堆。她把这些物件分成三份,大女儿、小女儿、大儿子各一份,并打包标明。雷本运每拿一件物品,她便沉思、回忆一番,等她把这些都整理分类放好后,天快亮了。
施达林还没有回家,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丈夫早晨会回家来吗?雷本运说不准,但她还是如这些年的每日清早一样,丈夫躺在床上,她到厨房弄早餐。
雷本运就当丈夫躺在自己刚刚坐着的那张床上,她走进厨房,照例是弄好三四样早点摆在桌上。
雷本运为丈夫弄早餐,从没有像一般家庭那样只弄一盘炒剩饭。她每天为丈夫弄的早点从没少于三个品种,鸡蛋胡子酒、面窝、发糕、团子或者荷包蛋、面条、糍粑等等,总是用心地换着花样做每一天的早餐,午饭和晚餐更是尽心竭力。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丈夫做早餐,当然是更用心,她断定丈夫会回来的,昨晚没回家,今天早晨如果不回来,中午必定是要回来的。所以,她把早餐弄好后习惯性地摆在桌上,一会儿,她又把它们端回灶台,用热水炖在锅里。
雷本运最后瞥了一眼灶台,走出厨房,又在家里的楼上楼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再然后,雷本运回到卧室,坐在床沿,吃了整瓶的安眠药,轻轻地上床,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雷本运睡着了,她再没有醒来,她永远地睡着了。
06
雷本运一个人走了。她那么能干,那么贤惠,伺候了丈夫一辈子,却没有进到丈夫的内心里。她又估计错了,丈夫早晨没回家,白天没回家,晚上才回家。碰巧儿女们这一天也都没有来探望雷本运。
晚上,施达林下班回到家来,看厨房里的灯是亮着的,他先走进了厨房。厨房里不见雷本运,桌上不见饭菜。从幺儿子车祸后的这十来天里,他们家厨房很少见到雷本运弄饭菜,施达林似乎已经习惯了,当然没有生疑。但他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发现了异常,他回身走近灶台,揭开锅盖,看到了雷本运做的早餐。
晚上了锅里却放着早餐?他觉出了蹊跷,到房间一看,床前的沙发上摆着三摞衣物,床上的雷本运睡得很熟。再一看,床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空药瓶,床上的雷本运已经没了气息。
施达林什么也没有动,他只带上门,退出房间。他去了医院,他找到正在当班的白医生说:“雷本运走了。”
“去哪儿啦?”
“吃了安眠药。早晨就吃了。”
“你现在才回家?你昨天晚上没回家?”
“没有。你走后我就睡了。今天下班了才回家。”
“她昨天不是好好的吗?还‘恁那’前‘恁那’后,看不出她有不高兴啊?”
施达林没有再说话,他又回家进到房间,坐在雷本运身旁。
白医生赶紧去找雷本运的小女儿,要她赶紧回家。这时候,医院里有一些人知道雷本运服安眠药自杀了。他们都想也没想就说雷本运受不了老年失子的伤痛而选择了自杀。
有人去了施家,帮忙料理后事。等施安兰和施安庆回来时,大家就都知道了雷本运生前最后的遇见。于是,大家又都一致认为雷本运是因为看到施达林与白医生“偷情”而怄气死的。有人甚至义愤填膺地说:“太可恶了。和那个妖精在一起被雷本运抓了个正着还一句解释都没有,还整夜都不回家。谁受得了?!这个雷本运也是脾气太好了,还‘恁那’前‘恁那’后,换着别人至少掴她两嘴巴。”
“女人进了男人的房,不是家破就是人亡”,人们认为应该被雷本运掌掴打嘴的人当然是白医生,因为她是女人,她主动去了施达林的房间。
白医生是张沟本地人,比施达林小十几岁。白医生的家就在张河南岸,与施达林的家隔河相望。当初,施达林和雷本运他们搬到张沟居住时,房子正好和白医生的家是对岸。当时的白医生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白医生的父母只有白医生和白医生的妹妹两姐妹,没有男孩。白医生的父母就把白医生当男孩养,让白医生上学读书。白医生成人后,父母替白医生找了一个上门女婿在家里结婚,把白医生的妹妹嫁出去了。
白医生从年轻起一直在张沟医院工作,家里不算富有,但过日子还是轻轻松松不愁柴米的。白医生的丈夫是张沟卫生院的厨师,她丈夫除了能做饭菜,别的都不会,特别不会捞钱。而且,白医生的丈夫特老实本分,家里的大事小事基本上都是白医生说了算。
白医生长得白白胖胖的,一脸喜庆像。白医生的性格也确实活泼开朗,讨人喜欢,但她所处的人文地域环境里的人们不大能接受,人们的口中会偶尔传出一些关于白医生的绯闻。白医生的女儿长相性格都不出众,和她一点儿也不像,甚至是推不上前搡不退后,很懦弱的样子。
白医生的家与施达林的家隔河相望,两家人宅在家里隔条河,走出家门是天天见,白医生是施达林和雷本运看着长大的。
施达林所在的变电站离家不远,就在张河南岸,在他们两家的东边。施达林去上班可以走自家西边的闸过河去变电站,也可以走自家东边的桥过河去变电站。施达林一般走西边的闸过河,路程近一点儿,途中有各种做生意的门店。白医生在张沟医院上班,可以从家西边的闸过河,走施达林家旁边的道向北去医院,也可以转变电站那头的桥过河去医院。走变电站去上班的路程稍微远一点儿,平常,白医生一般不走变电站那一头。施达林一般也不走东边的桥过河,他们俩都是走西边的闸过河,经常会在家西边的这条道上在闸前后相对行走,一个向北去医院,一个向南左拐去变电站。
在施达林的幺儿子出车祸后,白医生看到施达林的身体明显垮下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每次上班还是走闸过河的这条道,每次下班回家就是走变电站那头的路过桥回家。
那天晚上,白医生下班回家又走那条路从东边的桥过河,经过变电站时,正好碰到施达林在变电站门口站着,两人搭讪讲话,讲着讲着就到了施达林的房间。
两人都讲着自己的家庭和过往,正在沉醉各自的过去时,雷本运推开了房门。施达林和白医生也没觉得自己的言行有什么不妥,也没有发现雷本运对他俩并坐闲聊有不待见的想法。反而,施达林觉得雷本运已经知道自己在变电站就不需要自己再回去“报平安”了,他觉得自己很累就在变电站休息了,晚上就没有回家。平常,偶尔工作忙时,施达林也会有在变电站休息不回家的情况。谁知道这一次会这样,施达林很后悔,但悔之晚矣。
白医生想不通的是,雷本运这么能干亲和、面慈心善的一个人会想不开到自杀,仅仅是因为幺儿子先她而去?不应该啊!如果有一些伤痛是命运注定,那么,人力无法改变命运的时候,我们应该改变自己的心态;如果有一些变故是不幸,那么,我们已经亲历了切肤刺骨的悲伤,就不能让这种悲伤延续。
07
雷本运走后,施达林更憔悴,白医生去变电站的次数更频繁,社会上的闲言碎语更多更汹。在雷本运走后的第三个月,白医生的丈夫和白医生办了离婚手续。
在大家都知道白医生离婚了的时候,施达林叫回自己的三个孩子对他们说:“我想和你们的白阿姨结婚。”
大女儿说:“我们几姊妹都不能照顾您,您要再婚我们不反对。但,您娶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娶白医生。”
儿子说:“我和姐姐的想法一样。”
小女儿说:“白阿姨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您和她结婚了谁做饭?我不同意您和白阿姨在一起。”
施达林说:“白阿姨会做饭。我和白阿姨在一起,我蛮爽快。”
施达林的意思是:我和白医生在一起思想上很放松,没有精神压力、没有负罪感。儿女们理解的意思是:施达林说自己和白医生在一起才兴奋、才有兴味、才感到“性福”。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女们说的话?这是一个男人在失去了儿子和老婆后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感受?大女儿脸都气白了,说:“那我们明天回家吃饭,不在这里,到变电站吃饭。”
施达林答应了。
第二天,白医生和同事调班休假,在施达林变电站的住处弄了一桌子饭菜。饭菜端上桌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到了变电站的住处,施达林还没有下班。儿子在施达林的客厅坐着,大女儿掀翻了满桌的饭菜,砸坏了厨房的锅碗;小女儿摔坏了洗手间的卫生用品,扔掉了房间的梳妆用品。然后,三个孩子气呼呼地离开了变电站。
施达林回变电站住房的时候,家里一片狼藉,白医生坐在床上流泪。施达林安抚白医生说:“我们马上结婚。”
施达林又回家叫来三个孩子,对他们说:“这个房子你们谁要就给谁,如果你们都不要我就把它卖了。我准备把变电站的房子装修一下,我和白阿姨在变电站结婚。”
儿女们都说不要房子,也不同意施达林和白医生结婚。施达林又是一句:“你们不晓得我和她(白医生)在一起有好爽快哟。”
“简直不像长辈!”三个孩子在心里痛骂自己的父亲,嘴上什么都没说,伤心欲绝地离开了这个没有母亲后再无欢愉的家。
施达林把房子卖给了街坊,开价只有三万块钱。大家都说这个施达林生得贱:这房子里的家具电器都值三万块。不说十万二十万,五万块钱好卖啦。就三万块钱,这是有多嫌弃这个房子呀!完全被那个“白狐狸”迷昏头了。
又三个多月后,在施达林和白医生举行婚礼时,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天下午,欢庆的锣鼓从变电站到白医生的家,又从白医生的家到变电站,除了新郎官施达林和新娘子白医生,另外在场的只有婚庆公司的人。
施达林请的是张沟街上最大的婚庆公司,策划的是最高档的婚礼,也是张沟街上有史以来闲杂人等最少的一次婚礼。除了两个主角,没有看客和观众。施达林和白医生各自的子女和亲朋都没有到场,街坊邻居也没有去现场。
当喜庆的锣鼓声传入人们耳朵里的时候大家像春节期间听到鞭炮声一样,只想到“旧年送走了,之前的一切成为过去”。也有喜欢打抱不平的女人在说:“几十岁了,半头身子都进土了还搞得蛮有滋味!像施站长这样的人,好端端的老婆不珍惜,一心喜欢狐狸精,他要短寿的,像他这样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寿命肯定不会长;像‘白狐狸’这样的人,谁有钱就粘上谁,自己的家都不要了,将来也没有好结果的。”
无论别人说什么,施达林和白医生是听不到的。施达林很开心:终于亲历了一场属于自己的结婚典礼,终于品尝到作为新郎与新娘挽手向前的滋味;白医生很愉快:此生终于享受到被人迎娶的高贵,获得了爱情滋润的甜蜜。
他们像所有新婚夫妇一样,男欢女爱,卿卿我我。
08
也许大家说的是对的,施达林就是爱年轻漂亮,因为白医生确实长得漂亮,且远比雷本运年轻;白医生就是爱钱财,因为施达林确实有钱,远比白医生的前夫会挣钱。他们彼此都拥有爱的资本,互相毫无保留地爱着。
十几年过去后,他们的爱走到了尽头,并不是施达林没钱了,也不是白医生不美了,而是白医生得了乳腺癌。施达林很多的钱没有打败癌细胞,白医生美丽的身材和容颜也没有挤走癌细胞,白医生抗癌不成功,扔下施达林走了。
白医生临走的时候才明白了雷本运当年的绝世行为:如果你的爱不能成全他人,那么,这样的爱不能被世人接受,这样的情只能藏在自己心里;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敌不过“绝望”,哪怕有一些“绝望”只是一个瞬间的闪念,它也足以置人于死境。
白医生对自己的妹妹说:“施达林是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人,他也是个外表坚毅内心脆弱的人,我走之后,你多关照一下他,有合适的人,给他接个人来照顾他吧。”
白医生走了,孩子们看到白医生这十几年来为施达林做饭洗衣,陪伴照顾不离左右,生病在床还在为施达林的余生操心,也都摒弃前嫌,前来参加白医生的葬礼,送了白医生最后一程。遇见葬礼的人们也都感叹一声,送出一份怜悯:“自己没得那个八字,嫁给哪个丈夫都是一样的无福消受。”
但当白医生的妹妹常常往施达林家走动的时候,大家又开始议论:“她妹妹跟她一个样,看上施达林家里的钱财就舍不得放手了,老往这里跑。”
施达林大概也是知道人们对这个姨妹子的议论,他在白医生的妹妹再次登门时对姨妹子说:“我要回乡下老台去一趟,这段时间你就不要来这儿了,我不在家的。”
施达林真的回老台了,本来就没有长期相处过的左邻右舍更加不熟悉了,唯一熟悉的是他当初住过的新房还是原样,雷本运留下的嫁妆呈色已变,模样却还没有变。施木林前些年病故,张有英身体还好。
施木林和张有英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张有英一个人在翻修过的老屋里不住脚手地东屋收拾一下,西屋整理一下。施达林出现在家门口时把张有英吓了一跳,因为他和施木林太像了。
施达林看着张有英,眼前浮现的全是雷本运。施达林在张有英的床上坐了一会儿后对张有英说:“跟我去张沟住吧?这里太简陋了。”
张有英没有商量谁自己就答应了。她对施达林说:“好是好,就是不知道我做的饭菜你吃得了不?你先在这里住几天试一试,你吃得惯我做菜的口味我就去,吃不惯的话我就留在这里。四十几年了,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现在我一个人住也蛮自在。我还能动,住哪里都可以,将来不能动了再做打算咧。”
施达林在老屋和张有英住了一个星期,他觉得张有英有一种顽强的精神。施达林看着张有英,不知是爱怜还是欣赏,是同情还是钦佩,总之,他想娶张有英为妻。
施达林不仅想迎娶张有英,他还有一种广而告之的欲望,他想让大家伙都知道:“张有英被施达林娶过门啦”。
施达林在老家请了两桌客,差不多把健在的同龄人都宴请到了。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讲到了施木林,讲到了施木林的婚礼,讲到施木林的大哥施有林很精明。
施木林的大哥施有林是施家长孙,性格开朗喜欢热闹。施有林结婚时,他父亲没有藏好,被闹洞房的人捉弄了一番,施有林记“恨”在心。平常,乡里乡亲谁家娶新娘子施有林必定到场闹洞房,而且特起劲,就有人给施有林“许福”说:“你准备好,不等你儿子结婚,就你弟弟结婚时我们就要好好地整整你。”
虽然,沔阳排湖这一块闹洞房很文明,就是把新娘子背在背上、和新娘子同时吃一颗糖、和新娘子抬茶盘子等这一类的节目,但,对一些思想保守、比较腼腆的人来说,即使是在“三天无大小”的时候被人当众逗弄也觉得很难为情。而且,闹洞房也是一个斗智抖聪明的游戏,机智灵活的人能既不影响新婚的喜庆气氛又不被亲友整得惨兮兮的。所以,凡是办结婚娶媳妇的大喜事,在新娘子要进门时,公公或者大伯子都会极力躲避,以逃脱这种被人捉弄闹腾的场面。
施木林结婚的那一天,施有林早在迎亲的队伍出发时,混在里面溜到了自己分家出来另外修建的屋子里。施有林不敢躲到同村任何朋友家里,他怕被朋友出卖,他也不敢躲在父母家里,怕万一被找到了不好跑脱。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以他把自己就藏在自家厨房灶门口的柴窖里。他家厨房是有后门的,即使万一被人发现来抓他,他可以逃跑。他家周围的环境和地形他最清楚,晚上在那里无论朝哪个方向跑,别人都不可能追上他。
施木林的洞房开始闹腾时,给施有林“许福”过的“号头鸭子”带着一帮人找了几圈也没找到施有林的踪影,他们把施有林的岳父家都找了两遍,把施有林家房间放杂物的楼板上都找过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施有林。闹洞房都结束了,他们又折回来准备去施达林家再找一找。这时候,新郎施木林迎送最后一波宾客时顺便去了一趟厕所。从厕所出来,正好被“号头鸭子”这帮人撞见,他们以为是施达林,不由分说地逮住他:“哟,找了半天,有个你在这儿呀!走走走,喝茶去。”
“号头鸭子”这帮人把施木林错认成了施达林,心里想,找不到公公,抓不到大伯子,捉个“二伯子”也可以。他们押着“二伯子”闹吼着:“今天一定要和新娘子抬一杯茶给我们喝。”施木林以为这些人抓不到大哥就拿他这个新郎官开整,虽然时间很晚了,但给这些兄长敬杯茶也不过分,他没有说什么表示默许了。
此时,施达林躲在施木林之前的卧室里,听到喧闹声,他以为大家抓到了施有林。他觉得时间已经很晚了,想出来给大哥解围,就走出来对大家说:“这次就放过他吧,这个帐记在我头上。”
“号头鸭子”一听,“新郎官”开口了,得给个面子,同时想到被自己捉住的施达林虽是新郎官的哥哥却并没有成婚,也不欠他们的“洞房债”,就说:“也可以,我们今天就不在你这儿闹腾了,我们另外找地方热闹去,我们不为难他的。”说着就押着施木林往施达林家里走。这时,施达林才看到“号头鸭子”押着的人并不是大哥施有林,而是新郎官施木林。施达林赶紧跑过来拉施木林,并对那帮人说:“别别别,”施达林一句话还没说完,被这帮人把施达林推进了新房,并对推进去的施达林说:“抱你的新娘子去!”随即带上房门就押着施木林去了施达林的房间。
一路上他们还在逗弄“二伯子”说:“看到新娘子是不是很眼馋啊?今天就让你忍耐一下,陪我们喝茶吧,等我们找到你大哥了自然放开你。”施木林也没有听出来他们是把自己当施达林了。
来到施达林家,他们一帮人分成两班,一班人守着“施达林”,一班人继续寻找施有林。
又找了两圈,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施有林。他们有一些遗憾,但他们仍然觉得已经闹腾够了;他们感觉“施达林”已经很疲倦了,他们觉得自己也是有兴致而无力气了,他们虽不尽兴但还是自觉地解散回家啦。
“号头鸭子”这帮人回家休息了,他们之中的所有人,参与“绑架施达林”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没有找到施有林,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把施达林和施木林认错了。
他们把施达林推进新房,推到了新娘子面前,施达林转身要出来,衣服被扯了一下。施达林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新娘子正望着他,面若桃花的脸上有半掩的羞涩笑容,比娇艳欲滴的牡丹还妩媚生动,夺目摄魂,施达林被钉住了脚步。
被他们当作施达林监视了几个小时的施木林,在他们走后没有力气缓过神来就回到新房,和衣躺下,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眼前站着他的奶奶。等他在奶奶房间里听施达林几番“申诉”后才知道“号头鸭子”们认错了新郎官。
不过,大家都不知道有这出乌龙,施木林已离世,知道的人只有施达林了。施达林不说,张有英当然不知道这些,她神态自若地说:“一切都是命,我这辈子注定是‘晃婚’。”施达林纠正说:“不。不是晃婚〔1〕,是愰婚〔2〕!”
施达林带着张有英回到张沟,又请了十多桌客,差不多把张沟街上熟悉他的人都请到了。施达林向大家介绍他的第三任妻子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我娶张有英为妻,从今往后,张有英是我唯一的合法妻子。”
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人们看见他的第三任妻子是个乡下妇人时,都反而觉得他可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人们没有谁去打听,张有英从哪里来?曾和施达林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人议论施达林结过几次婚,和谁谁谁是怎么怎么地了。
婚宴结束,大家心地敞亮地说笑着各自的家长里短,各回各家。之后的岁月里,白医生的孩子和张有英的孩子都和雷本运的三个孩子一样,尊施达林为父亲,时有联系。
人是一个纸窗子,极力想遮挡人们的视线,被戳破后,呈现的仍然是日常。也有人说:世事无常。其实,人生的常态就是不断地面对无常。
无论你遭遇到什么,心怀善意,处变不惊,直面现实,终将能找到宁静的港湾。
落叶无论飘飞到哪里,无论飘得多远多久,终究是落土为泥;人无论在哪里打拼,无论成果几何,悲欢几许,最后都是身心融入天地。
【注释】
1.晃婚[huǎng hūn]:算命俗语。这里的“晃”是晃来晃去,很快地闪过。文中的“晃婚”指不确定、不长久的婚姻。
2.愰婚[huàng hūn]:文中人物施达林创造的新词。文中指周围人不能接受,当事人的心里却很明白、很坚定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