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79年的端午节,家兴叔和桃媛姨带着他们约半岁的女儿李小昀,到郭河卫生院来看医生。然后来到我们家,桃媛姨和母亲拉家常,说家事,家兴叔也在旁边偶尔插几句话。
他们聊了很久,吃午饭的时候,家兴叔对我说:“马上要高考了,感觉怎么样?听说你成绩蛮好啊!”
一听到“成绩”两个字,我立马过敏,很难为情地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哦。”
“还蛮谦虚咧。我听家富说,他们老师讲数学试卷都是用的你的卷子。”
“啊!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你们上次的数学竞赛,红庙中学的学生没有参加,他们老师就找你们的老师要了一张试卷。他们老师拿着试卷给他们讲了两节课。课间休息时,家富在讲桌上看见老师用的试卷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哦,难怪上次我们老师发试卷时没给试卷我,就说一句:‘你卷子被拿走了。’我也没弄明白,也没问老师。反正我考得也不好,就没关心这事。我试卷是被他们老师拿走了!”
“你考得不好,老师怎么会用你的试卷呢?肯定是考得好啦。”
“运气吧。就是里面有一道几何题,要用到弦切角定理。我们没有学过,但是我知道有个‘弦切角定理’。”
“弦切角定理?你怎么知道的?”
“弦切角定理就是‘弦切角的度数等于它所夹的弧所对的圆心角度数的一半’,也就等于它所夹的弧所对的圆周角的度数。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就是我哥,他不知从哪里谋到一本几何书在看,看到里面有一个例题是弦切角定理的证明。他就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个定理好神奇啊。’我拿过书,把他指给我看的半页内容认真看了一遍,知道了弦切角定理。那次考试,正好有一道题目需要用到弦切角定理,我就做对了。好像我们全校两个年级所有班级的学生中,只有我一个人把那一道题做对了,大家就觉得我数学特别厉害。其实,只是碰巧在考前我看到了这个定理。家富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这完全读书读愚了!”家兴叔第一次这样回驳我,但我并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好笑。
家富是家兴叔的胞弟,比我小一岁,而读书一直和我属于同一个年级。家富的高中是在红庙中学就读的,原来是走读生,临近高考时就在学校住读。家富从没有来过我们家,我也只去过他家一两次,没有与他讲过话。
家富是我的长辈,年龄却比我小,我不好意思喊他叔叔,我好像从没喊过他,他也没正面和我打过招呼,我就以为他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们红庙中学用我们的试卷?”我又问家兴叔。
“是啊。我们红庙中学的老师都是借用你们的试卷的。”
“您在红庙中学?”
“嗯。就是你们全公社的应届生独立考试,择优编班后,我去的。我们红庙中学高二年级有两个班,成绩好的七个同学和两个老师都到你们郭河中学去了。剩下的同学还是两个班,老师数量就不够了。学校就把高一的老师抽到高二,用初中的老师顶高一,初中又缺老师,我就到红庙中学教初中了。”
“您教初中?”
“是啊。你瞧不上我?我在康家台小学教过两年初中了。虽然还是不行,但红庙中学的老师蛮行,也蛮好,我不会的就问他们。他们也不保守,有问题大家都是互相讨论的。我们学校就是条件没你们学校好,你们学校初中都有物理化学课,我们学校连专职的物理化学老师都没有。”
“我们学校的化学也不行。物理还有几个好老师,化学就一个袁承宏老师,还去进修了几个月,讲课我们都听不懂。我们说:‘老师,没听懂’,袁老师说:‘都是这样,过一段时间就懂了。我去进修,听课也听不懂,过了一段时间就自己慢慢懂了。’袁老师给我们做实验,从入学到现在就只上过那么一节实验课。是全年级学生一起坐到操场上,做了一个实验,生成氯气。结果做的中途氯气泄漏,绿黄色气体飘向学生,有人咳嗽起来,实验就中止了。从那次到现在再没做过任何实验。袁老师只要我们背元素周期表,再就是背各种物质互相混合的化学反应。变成什么颜色,出现什么结晶啦,根据特征猜液体的名称呀。也不知道考试题究竟是什么样的,反正有机化学这个内容我是门儿都没有。”
02
吃过午饭,家兴叔和桃媛姨离开我们家回康家台去。他们走后,母亲给我讲了桃媛姨来看医生的缘由和正在纠结的一件事。
李小昀出生时,桃媛姨的产假只有一个多月。产假结束后,桃媛姨就去村小上班了。
学校离家比较近,但也有一两千米的路程,桃媛姨便在学校的寝室里放了摇篮等婴儿必备品。上班期间,李小昀是跟着桃媛姨在学校里的,由家兴叔的外甥女照看。晚上和周末,他们都不在学校,都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个周一的上午,李小昀照例来到学校,睡觉的时候,她躺在摇篮里总是睡不安稳,老是哭。桃媛姨就抱起李小昀哄她,看她不哭了,准备把被子再整理一下后,还是放摇篮里睡觉,拉扯被子时,不经意间发现了枕头底下有一只死老鼠。
“哎呀呀!”桃媛姨这才知道了孩子不断哭闹的原因。她把孩子放到大床上睡觉,自己强忍着恶心,把被子、枕头全拉出去洗了,摇篮也搬出去晒了一整天。孩子也没再哭闹,但桃媛姨心里总是不舒服,一想到那只老鼠就恶心得不行。
刚开始几天,桃媛姨没在意。好几天都这样,桃媛姨就有想法了,桃媛姨心里不舒服时就担心女儿会不会也受到了伤害。孩子太小不会说,万一有伤害,孩子说不出,自己又没有发现孩子的问题呢?有这样的担心,桃媛姨就趁端午节的假日特意带孩子来看医生。
来到医院,一番咨询后,医生说孩子没事儿,但桃媛姨有“事儿”,桃媛姨又怀孕了。
一般情况下,女人生完孩子六个月左右月经恢复正常,俗称“半年换衣”,也有特殊的“满月洗”。桃媛姨生产后月经还没恢复,就是人们口语中的生了孩子还没“换衣”。孩子也只有半岁左右,桃媛姨也没在意。医生听桃媛姨表述的一些症状,又看她肚子不仅仅是没有恢复到产前的状态,而且有变大的感觉,就怀疑她怀孕了。仔细检查,桃媛姨还真怀孕了。而且孩子比较大了,不能刮宫引产了。
桃媛姨不想要这个孩子,对家兴叔说:“大的才半岁,又怀上一胎,两胎隔得太近了;国家政策也是提倡计划生育的,有‘晚、稀、少’的生育原则。这个孩子不要了吧。”
家兴叔拿不出主意,他去问医生。医生看桃媛姨想终止妊娠,就对桃媛姨说:“不好操作,月份大了有危险。两三个月都还可以刮宫,这个胎娃明显不止三个月了。”
家兴叔还是没发表意见,就一家三口来我们家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的意见是:“医生都不敢人工流产,那就顺其自然吧。是有一些人是‘满月洗’,年头生一胎,年尾生一胎的情况常常有。做妈妈的连续生娃是蛮辛苦,但他们找到你,要到你这儿托生么,也是好事。”
桃媛姨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也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回家后,桃媛姨没对其他人说这件事。桃媛姨的内心里还在怀疑医生诊断不准,就不声不响地继续天天到校上班。
03
高考期到了,我毫无应考感觉地走进了考场。我的考场是高二(4)班的教室,周围有认识的同学,也有不认识的同学。
我们的考场并不是单人单桌,座位排布和平常一样。与我同桌参加考试的是我原来的同学林小海。我不知道第二次分班我进高二(1)班时林小海进的是哪个班,也没关心这些,只是觉得与林小海同桌应考总比与一个不认识的人同桌好。林小海看到我更高兴,以为我还是原来那个“班级学霸”,很开心地笑着,用目光迎接我到他旁边我自己的座位上,笑盈盈地对我说了一句:“太好了”。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我们考场的监考老师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严厉,一切操作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严苛。考试期间,林小海很安静,基本不打扰我。只是在考化学时,我听他小声对后面的同学说:“她也有好几题没做。”
我岂止化学试卷上有题没做,各科都有空题和没把握的题。我很坦然,觉得两个月后,我就可以再去读高二了,那时,我一定能恢复到“班级学霸”的地位!
考试结束,暑假生活开始。我每天跟着我姐去生产队的庄稼地做农活。有一天,收工早,回家时碰到一位青年后生从我家出来,往街道走去。我估计是我父亲的某一位徒弟,但我之前没见过他,觉得是生面孔就没打招呼。就这么与他迎面相撞又擦肩而过,我也没放到心里去。
回家后,母亲指着床前柜子上的一篮水果告诉我说:“今天,武永清来看我了。这是他买来的水果。”
“武永清是谁?”
“彭家婶娘的姨侄儿子,排湖那边老台的,你订的娃娃亲。他们村现在不种地了,种果树。村里有个罐头厂,他们村的年轻人都在罐头厂上班。”
“罐头厂?哦,难怪昨天我碰到彭家婶娘,她说:‘一恋,高中毕业了到罐头厂上班去啦。’我还说:‘好啊。’
“哦——,是他们村开的罐头厂啊!我哪个去呀,我去复读的。我等开学了就再去复读高二。我看我们班上的复读生都成绩好,这次考试都考得好,我也去复读的。”
母亲说:“随便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考试就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应该没有,我肯定不行。我座位周围的人都不行,很行的人都不在我那个考场。我不会做,周围又没有人比我更会做,哪里会考得好呢?”
又过了几天,一个下午,母亲很谨慎地样子对我说:“刚才,听隔壁小文的妈妈说你考了三百多分。是女生里面考得最好的。”
“三百多分?考得最好?弄错了吧。”
听我这么说,母亲很犹豫的样子对我说:“难道不是你啊?他妈妈也是听老师说的。说小文的分数还没出来,有几个人的分数出来了,其中有一个女生的分数出来了,很高,三百多分。他妈妈就想到你平常成绩很好,就肯定是你了。明天,我再去问问。”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说:“他妈妈又去问过老师了,说是一个姓张的女生考得最好。”
“张才秀。肯定是她,她就是复读生。”
母亲没有再说这件事,只是父亲从武汉回家了。父亲要带我到武汉跟着他到工地上做小工。和我一同去武汉的还有我的表姐,姨妈的大女儿,安秀姐。
安秀姐比我大四岁,她没进过学堂门。她一直在生产队做农活,帮姨父姨妈挣工分,父亲想带她去武汉挣点儿活钱贴补家用。
后来我才知道,安秀姐的胞弟,就是我的亲表弟,胡志远和我同时高考,他考上了广州中山大学。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连路费都凑不齐,父亲就让安秀姐去武汉父亲的建筑工地干活挣钱,帮表弟凑路费。他们考虑到我,一直都属于“成绩好的学霸”,却输给了平常“名不见经传”的表弟,怕我面子上过不去,就没给我说这些。直到半年后的春节我才知道表弟在广州读大学。
多亏了父母的良苦用心,我自以为然地陶醉在自己的复读梦中,没有丝毫的挫败感。毫无自责自卑,毫无遗憾愧痛,开心愉快地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暑假。
04
和安秀姐一道跟着父亲去武汉,那是我第一次坐长途车。从武昌车站出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一望无际地视觉感——车站门前的广场太大了,我讶异地向四下的远方张望着。
父亲对那个广场没有丝毫的新奇感,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同时催我说:“快走,快走。”带我们姐妹俩直奔武泰闸的外公外婆家。父亲挑着一担我们的行李走得很快,我们俩空着手紧赶慢赶才能跟上父亲的速度。
外公外婆的家到了,一堂一厢两厨房。进门的一间正厅是堂屋,大舅妈出来热情地迎接我们。
我走进屋,往里瞧了瞧,看到堂屋后是一个小套间,估计五六个平方吧。小套间的后面是一个厨房;堂屋左边厢房的前面有个耳房也是厨房。这两个厨房我都没进去过。
大舅妈安排我们在小套间休息,用两条长长的条凳,一块门搭建的临时铺位。我和表姐把行李放进套间,和大舅妈一起铺好床。每天晚上,我们俩就睡在这个小套间。
放好行李,搭好床铺,父亲就要带我们去工地。舅妈留我们吃饭,父亲不肯在舅妈家吃饭。他对舅妈说:“不能在这里吃饭。我要趁早带她们走一趟工地,让她们认识路,明天早晨她们要自己去工地干活。”
舅妈很理解地说:“好好好,今天就不招呼您吃饭,星期天叫腊娇他们回来,接您吃饭。”
腊娇是大舅的大女儿,我喊她“腊娇姐”。腊娇姐在武钢上班,1975年结婚,姐夫也是武钢职工。腊娇姐和姐夫都是下放知识青年中的优秀代表,他们俩是第一批返城同一天去武钢报到的。后来,在武钢又同期被评为模范同时受奖,在开表彰会时认识的。他们结婚后的家在汉口,他们的独生女儿是1976年出生的。
父亲带着我们走到工地,吃了晚餐,又送我们往舅妈家走。来去的路上,父亲不时地教表姐认识“路标”,还说,也不止这一条路,只是这条路好记一些。
父亲和表姐并排走在前面,我跟在旁边。我像个小孩儿,百事不操心,只是紧随他们的步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加紧迈腿,生怕被他们落在后面。
我们回到了舅妈家,父亲回工地去了。我和安秀姐开始收拾带来的行李,准备洗漱。大舅妈帮我们在洗澡间放好浴盆,肥皂之类的洗漱用品。从这一天起,以后的每天都是如此:晚上,我们俩一回来,大舅妈就帮我们放好洗澡盆和肥皂之类的用品,喊我们去洗澡;早晨,帮我们挤好牙膏,装好水,喊我们刷牙、洗脸。
我和表姐每天早晨从舅妈家走到工地,在工地上劳动一天再走回舅妈家,洗澡、洗衣后就寝睡觉。这种生活我觉得很好玩儿。特别是在路上往返可以看一看路旁的楼房;洗衣服的时候不用到河边踩水边的泥土就可以享受到清凉干净的自来水;晚上可以一边看着布满星星的天空一边与表姐干活闲聊。
有一天晚上,我和表姐在水龙头下洗衣服时,发现表姐在默默地流眼泪。我惊讶地问:“你怎么啦?”
她抽抽嗒嗒地说:“我的钱不见了。”
“多少钱?”
“两块一角七分钱。”
我一听,“扑哧”一声笑起来。心里想,两块多钱值得这么伤心吗?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我哥去油田上班我还资助给他两元七角六分的私房钱呢!
她见我那么开心地笑着,立刻停止眼泪对我说:“是不是你拿了?”同时立马搜查我全身。
看她定格在脸上的泪水和麻利地搜查我全身的动作,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挤出全身的力量在忍不住的笑声间隙对她说:“不是我拿了。我是看你为这点钱哭得这么伤心才笑的。”
表姐没有搜到钱,又听我这么一说,更伤心地流着泪说:“这钱是我们家的全部积蓄,加上家里卖鸡蛋的钱凑起来的。他们怕我在这里要钱用,把家里的鸡蛋全卖了,手上一分钱都没留,全给我了。我一直舍不得用。我用手帕包得好好的,准备不得已的时候拿出来用的。”
“你放哪里的?”
“床上。就我们睡的那个床的里面角落。”
“会不会掉下去了?”
“没有。我都找过了。”说着,更汹涌的泪水从她眼眶滑落下来。
看到表姐这么伤心伤意,我再也笑不出来了。第二天去工地,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希望父亲能给表姐几元钱。父亲只说“我晓得了”,没给我说别的。
第二天晚上,表姐对我说:“明天,我要先起床去工地,帮他们买菜做早餐。你迟一点儿起床,自己去工地。”
从这一天起,安秀姐就在厨房做饭,帮忙买菜,我在工地上抛砖、提灰桶。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三天,第四天上午,我们俩都挨骂了。
05
那天,我照常和长清哥在一起,我给长清哥打下手。长清哥的手边没砖了,他让我下跳板,站在跳板下往上抛砖,他在上面接住,再放跳板上。长清哥可能觉得我力气小,让我一次抛一块,我们做得很顺手。这时候,我听到工地的老板三智哥在数落安秀姐:“这么热的天,不煮粥怎么行……”声音很大,发脾气的那种腔调。停歇了一会儿,三智哥转到了我们跟前说长清哥:“你一个师傅运砖,每次接一块砖,两块砖都不行啊?”声音也很大,也是大到整个工地都听得到。
三智哥和长清哥都是我父亲的徒弟,我和他俩都很熟。看到长清哥红着脸一声不吭,我对三智哥说:“你讲话的声音怎么这么大啊?幸亏今天早晨没吃粥,要是今天早晨吃过粥了,那声音不是更吓人吗?”
三智哥看我一眼,更生气地说:“你这个娃,还只一点点儿,说话还蛮有骨头呢。”
我不懂三智哥的这句话,继续笑嘻嘻地对他说:“话里怎么会有骨头呢,肉都没有还骨头。”
三智哥又是白了我一眼,重复着那句:“你这个娃,说话还蛮有骨头呢,还值得一啃呢!”一边说着一边走开了。
当时我心里就想不明白,平常很随和的三智哥工地上怎么这么凶啊?就因为他叔叔是武汉人?我舅妈也是武汉人,我舅妈多好啊!
我真心觉得大舅妈这人太好了!有一次,我和幺姨妈讲大舅妈这个人很好时,幺姨妈说:“她是蛮好,蛮乖巧。有些事情我们都不说。”
“嗯?什么事?”
“不说,不说。免得闹不愉快。”
“有什么不愉快的?大舅妈那么好,我们每天回来她帮我们把盆子、肥皂、毛巾全放好,早晨起床帮我们把牙膏都挤到牙刷上。”
“她拿给你们用的是谁的毛巾?肥皂、盆子都是谁的?”
“不知道。难道你们家一人一条毛巾?我们在家都是一家人共用一条毛巾的。”
“我们家我和你外婆共用毛巾,小舅和你外公共用毛巾。大舅他们和我们分家了,他们用的是他们的毛巾。大舅妈每次拿给你们用的都是我用的那两条毛巾,盆子、肥皂、牙膏、洗衣粉等全是拿的我的。她每次把盆子都是放在我们水管这边的,用的水都是小舅这边的。”
“啊?这我就不晓得了。没考虑这个问题,以为你们住在一起,吃饭什么的都是在一起的呢。”
“不是。大舅他们分家好多年了。他们原来在套间做饭,后来他们接了个厨房,就把套间做了个房间。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大舅妈就让客人住套间,其他的就全用我们前面的。反正你小舅什么都不管,前面的东西用完了就是我去买。外公外婆又没工资的,大舅不给外公外婆生活费,小舅也不给,现在就是我一个人的工资在用。大舅他们两个人赚工资,工资比我高多了,但她好节约,有时候她自己喝水都跑我们前面来倒茶。”
听到幺姨妈的这番话,我才想到,难怪外公外婆平常基本不在客厅驻足的。他们习惯了进门左拐,整天蜗居在左边厢房的前面房间里,大概是为了避免和进出前面厨房的大舅妈发生碰撞吧。
大舅妈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出嫁后,儿子去当兵了,家里只有两个女儿和他们夫妻俩共四个人吃饭。外公外婆共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小舅和幺姨妈当时还没结婚,也有四个人在家吃饭,小舅他们四个人只有主卧室的一张床。所以,我很少看到小舅,他基本不回家。
幺姨妈不上夜班时,就和外公外婆挤着睡。通常是床边放一条板凳,外公身子放床上,腿脚放板凳上,这样睡觉的。如果小舅没去处了回家来就只能在床的旁边开个地铺将就一下。
大舅妈他们的卧室虽然在后面,名义上是次卧室,实际面积比前面的主卧室大一些,里面放了两张床。所以,家里的客人需要留宿的话就住小套间,算是住在大舅妈他们那边,大舅妈就觉得客人的洗漱用水等应该归外公外婆这边负担。大舅妈从来没有明说过,只是每每有客人来,都是大舅妈迎进奉出,端茶递水,而这些茶水都是在前面的厨房里弄出来的。
一般亲朋偶尔来家里,都觉得大舅妈人很好,对人特别热情。只有至亲才知道大舅妈人虽好,但只是好在态度上,出钱的事她总能积极周旋,成功绕过去。
长期以来,每次接待客人总是舅妈出面招待,而招待客人的开支最后都落在外公外婆名下,也就是小舅舅的名下。这些小事小舅舅不说,外公外婆不好说,幺姨妈更不好说。
幺姨妈嘴上不好说,心里最不高兴。因为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又没工作单位,没有经济来源;幺姨妈有工作单位,她的工资很有限,水呀、肥皂呀等等都是要用钱买回来的,小舅舅不着家,只有幺姨妈掏钱采买。相当于家里的客人都是幺姨妈出钱招待的。更关键的是幺姨妈出钱不落好,没有几个客人知道大舅妈用的是“幺姨妈的工资”,幺姨妈当然心里不乐意。亲戚朋友就是知道了这些事,也仍然觉得大舅妈这个人能干,对人热情。
大舅妈确实很能干。大舅妈和大舅舅刚结婚时,家里很穷,都是在武泰闸帮人挑土挣钱管生活的。因为大舅妈为人乖巧,后来就到厨房帮人做饭,又因厨艺好,被推荐到武汉十五医药厂食堂做厨师。大舅妈在医药厂当厨师后成为国家职工,被评为二级厨师,工资就涨起来了。更让一家人无法挑剔的是,大舅妈对大舅舅特好。大舅妈把大舅舅照顾得无微不至,家里上上下下,包括新老亲戚对大舅妈都说不出个“不”字。大家只能劝幺姨妈,“在家里也过不了几年,你结婚嫁人了就不存在这些事儿了”,幺姨妈也就一直把不愉快忍在心里,嘴上从来不说什么。
在知道了这些家务事情后,我就不想继续呆在武汉了。我跟父亲说:“我不想在这里做小工了,我想回家。”
父亲没问我什么原因,直接说:“好吧。”并在晚上来到外公外婆家,将我们回去的日期告诉了大舅妈他们。
回家前的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比我小几个月的三表妹带我一路玩到长江大桥下,看了一眼长江大桥又一路玩回来。中午,腊娇姐一家三口都回来了,大舅妈做了满桌的菜肴,我们全体围着客厅里的八仙桌吃午饭。
大舅妈做的菜确实色香味俱佳,每一道菜都美味得无与伦比。晚上,闲聊的时候,我们与腊娇姐的女儿逗乐说:“你猜,我们谁是乡下人?谁是城里人?”
小侄女指着我和表姐说:“你们是乡下人。”然后指着我父亲说:“他是城里人。”
腊娇姐可能怕我们两姐妹难为情,就对我和安秀姐说,“她肯定是看姑爷爷手上带了手表,你们俩没有戴手表。我们家她的叔叔阿姨包括我们的小姑子都在武汉上班,她也说他们是乡下人。”
“你们住得很近?”
“都住在一起。都住在一个屋里。”
“我听舅妈说你们住的是单位给的房子呀?”
“是的。我们小叔子、小姑子都是下放的知识青年回城的,暂时没地方住。他们要上班,老家不方便,也很小,我们的爷爷奶奶在住,他们就都和我们住在一起。”
“房子多大?”
“不大。十几个平方吧。一共住了九个人。我们阳台上是高低床,客厅晚上开地铺。没办法,他们回城要上班,老家住房太小又离得远,他们上班不方便呀,只能住我们家了。你姐夫是老大,他不照顾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就没人照顾了。”
天南海北地聊着就聊到了高考。父亲给我解围说:“她平常都还好,就是这高考太难了,又没有人给她答案,她没考好。”
表姐夫说:“高考是不能抄别人答案的。必须凭自己的实力。”
我感觉到了父亲的尴尬,但父亲还是很谦和地说:“哦,是这样的。”
二表姐接过话头对我说:“你肯定考不好。我看你跟我一样,一点儿心思都没放在学习上。吃喝玩乐多自在!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考上了,你猜她是怎么搞学习的?夏天穿个棉袄,脚上还穿一双高筒雨鞋,她说这样没蚊子。反正你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她总是与众不同,长期拿着一本书,不是看书就是写作业。一天到晚搞学习,就像个精神病。她的考分很高。”
听到二表姐的谈论,我在心里想:回家就一门心思搞学习,不考上大学不罢休。
06
第二天早晨,我们回家了。回家的途中,我就在想:回去一定努力备战高考,争取有个好成绩,明年一定要考上大学。
意外的是,回到家里却听到我可以去读中专的消息。我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我的分数刚够中专线,与大学录取线相差一大截。中专都是将就,大专更是可望不可及,但,我想读大学啊!
父母却很高兴,觉得我终于可以不用下地干农活了。他们说:“这下好,这下好,这下可以吃商品粮了。要是今年走不成,明年不举办高考了,你就没机会考出去了。你这么小的个子,做农活哪里吃得消啊!”
我也不敢赌命运,如果我今年不去读中专,回郭河中学复读高二,万一明年国家宣布取消高考或者我明年连个中专都考不上咋办呢?我默默接受了中专这个归宿。
去郭河中学填写志愿时,遇到了彭老师,他对我的高考成绩没发表任何意见。彭老师心里想我复读,觉得我明年肯定能考上大学,但邹老师觉得我复读一年不一定考得好。邹老师觉得我智商不及张才秀,彭老师觉得我智商不比张才秀差,甚至还好一点儿,但彭老师听我父母说:“不知明年还有没有高考?”他就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彭老师只对我说:“你就填卫校吧,当老师太辛苦了。”
填写志愿表时,我真的全部填写的“卫校”。但,录取通知书是普通中等师范学校。
07
接到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后,父母开始为我筹备升学宴,四姐开始给我准备行装,帮我缝制新衣。反倒是我,像看别人家的孩子上学一样,完全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四姐是预备这一年结婚的,婚期是年底的元月一日。姐夫在这一年的端午节给四姐送来了一些布料,是做结婚时的新衣服用的。四姐拿出一片深蓝色涤纶布,又拿出她只穿过一个冬天的红缎面棉袄对我说:“这件袄子只穿了一季,还是新的,给你吧?这块布料做一条裤子,配这袄子穿还蛮好看,你说可不可以?”
我简短地回一句:“可以。”
她又指着我表兄送来的一只咖啡色皮箱对我说:“这个箱子是凯诚哥送给我作陪嫁的,我把它给你吧?我反正是要买两口红色的新箱子的,这个箱子就送给你算了,还是皮的呢,你要不要?”
我也只应一个字:“行”。
四姐一边给我做衣服一边说:“父母真是偏心,你又不做农活,去读书还穿新衣服。我在家里累得要死都没有像你这样穿一身的新衣服。”
我一声没吭,心里其实觉得很委屈。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从出生到高中毕业,从没穿过家里为我特制的新衣服。我身上的衣服全是我四姐穿过的,甚至有一些是我哥穿过的。现在要出门上学了,才做一件裤子,就说我是一身新衣。转念一想,她那件袄子,看上去确实像新的,而且这些都是她婆家送给她的,不是我父母给她买的。从这一方面来讲,确实是她在给这个家做贡献,我在这个家只是享受资源。
我没有搭腔,但四姐的牢骚还是被母亲听到了,母亲安慰她说:“你那个时候不肯读书啦。我们还不是把你放到学校里的,你读完三年级时,是你自己说:‘人家书记的妹妹都没有进学堂,我还老坐在学校里呀?’你自己不去学校了呀。我们看你到生产队做事太累,还特意给你买了缝纫机,还不是想你学个手艺了,不到农田里做事。你不愿意去拜裁缝师傅啦。”
“我为什么不愿意?还不是每次分粮食,去早了人家就说:‘嗬,出工做事看不到人,分粮食还是跑得蛮快!’去迟了人家又说:‘做事不积极,分粮食也跑不动!’我就听不得那些话。我不下学做事,我们家哪个能出工?”
听姐这样讲,母亲叹道:“唉,也是。你爸长期在外做手艺,一年上头不下田。我呀从楼上摔下来后就做不了重活了,家里是没劳动力,也不怪别人。你呢,主要是不想受别人的气。”
说到这里,母亲望了望我说:“你看她,地都不扫,我们骂她,她听都不听,关着房门搞学习。你不像她这样啦,你喜欢争硬气啦。”
“本来就是老说她小,老护着她,什么时候管我了?”
听到四姐这样说,我忍不住插话道:“妈不管你?你哪顿没吃好,妈都要给你再补做,我一天不吃饭,妈都不晓得。有一天,我没吃饭就去上学了,上体育课时,同学们都在打篮球,我就靠着墙站着。同学们喊我和他们一起打篮球,我说:‘我肚子饿了,没力气。’过了一会儿,妈端着一碗饭走到学校门前,同学们大声喊我说:‘万一恋,你妈给你送饭来了。’妈笑着说:‘哪里,她四姐先没吃饱,我给她四姐送去的。’我转过头看见妈把那碗饭端到学校旁边的地里给你吃,我一声都不做。我说你没有?我说过妈偏心没有?”
我和四姐嘴里说着,其实并没往心里放,但母亲流泪了。母亲嘴里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该确!该确!(该确:方言,表示惊讶,觉得不可置信的惊讶)什么时候你没有吃饭,饿得打球的力气都没有,我怎么不晓得啊!你怎么不跟我讲啊!你怎么从来都没给我讲啊?”
我又不说话了,因为像母亲这样只关注四姐忽略我的饥寒起居的事太多了,我已经习惯了。我也真心觉得四姐做农活需要被关照,我躲在学校“偷懒”没必要被照顾。
08
升学宴的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门前的竹制躺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在忙碌着。忙忙碌碌的时候,父亲门里门外地出出进进,看我一直在躺椅上不动弹,就对我说:“你怎么还没去收拾行李?来时行李去时装么,何况你是去上学读书的。”
“什么意思?以为我嫌新衣服太少了吗?我哪里在想这些问题呀,我是在想我这么矮,这么小个头怎么当老师啊?我明明填写的是卫校,怎么就没有一个卫校录取我呢?读师范了出来当老师,我语文成绩又不好,声音又不好听,我怎么当老师啊?当老师了,还有机会去读大学吗?好像听人说,现在高考不限制是不是应届生,只要不超过年龄,什么人都可以参加高考。”这些心里的想法我没有出口。在听到父亲的责问时,我也没回复父亲一个字,只是自己慢悠悠地起身走进我和姐姐共用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心里在想:“来时行李去时装”是啥意思?我从哪里来的“行李”?好多年后,我才在偶然的机会弄懂了“来时行李去时装”出自于明代刘应麟的一首题诗。
刘应麟他为官清廉,严于律己,关心百姓疾苦,在江苏巡抚任上告老还乡。临行时,刘应麟在巡抚衙门墙上写下一首诗:来时行李去时装,午夜青天一炷香。描得海图留幕府,不将山水带还乡。得知出处的我暗自佩服没上满三年学的父亲居然知道有这么一句话!
09
我收拾好行李,不声不响地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叔叔来到我们家时,父亲对我说:“我没文化,让叔叔送你去上学吧。”我也没说“好”或者“不好”,直接跟着叔叔去乘车,到潜江师范去报到。
从潜江车站出来,我心里说:“这是县城吗?”潜江县的街面虽比我们郭河的街面大多了,但比沔阳的仙桃街要小一些,和武汉比更是小得可怜。我当时的感觉是,潜江县城和我们沔阳县的张沟街差不多大。
到了学校,走过操场,一排平房的第二间是我们的女生寝室。寝室前是一块菜地,菜地的前面是我们的教室。“怎么这么像郭河中学?”
走进寝室,密集的高低铺,整个寝室比郭河中学的女生寝室还要小。查看了一下,我的床铺在进门左拐,最里边一列的中间一张高低床的上铺。我的床铺所在的这一列有三张高低床,进门处和我们这一列成丁字形摆了一张高低床,另外四张高低床分两列,与我床铺的这一列平行放着,每两列之间的空隙大约六七十厘米。寝室的总面积不足三十个平方,总共八张高低床十六个铺位,显得很拥挤。整个寝室里只有横着的那张床的下铺有被子行李放着。
我准备铺床,发现地面很潮湿,就准备用我包裹行李的塑料布铺在床上,再在塑料布上铺被子。这时候,一位女老师进来了,自称是我们的女生辅导员,让我称呼“张老师”。张老师带着笑脸却是严肃的语调对我说:“不能铺塑料布的。”
“这地面很潮湿。”
“更加不能铺塑料布。塑料布不透气的。”
我还想坚持自己的意见,看见老师一脸毋庸置疑的表情,就望了一眼叔叔。叔叔说:“你就不铺吧。”我只好把塑料布拿掉。
刚把床铺好,进来父女俩。空着手,走进寝室门拐到横着的那张床前,他们还没落座我就问道:“这床是你的?”
“嗯。”
“好早啊!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去吃了个饭,在学校转了一下。”
“你是哪里人?”
“沔阳,张沟。”
“啊!我们是老乡。我是沔阳郭河的。你们怎么那么早就到了?”
“我们起早床的。因为我们不住张沟街,怕赶不上车就起了个大早,直接在仙桃搭的车。”
“哦,难怪的。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早晨。”
“正好,我叔叔也是明天早上回去。让他们俩今天一起住旅社,明天一起回去吧。”
第二天早晨,我去车站送叔叔他们,顺便带回去一床被子。“这床被子太厚了,根本不需要。您带回去吧!”
“不带回去,冬天需要的。”叔叔不同意。
“不需要。这儿床这么小,冬天里我那床薄的棉被可以叠双层盖的,还有一床毯子搭一下,不会冷的。”
叔叔拗不过我,只好又带着一床被子回家。买车票时,我又给了叔叔八元钱,我是想让叔叔在回程的路上用。
送走了叔叔,一回到寝室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其时,寝室里有十几个同学都在陪着我。
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天,到了进校后的第三天,早晨醒来我就想回家了,自己说服自己等到晚上。晚上,我又给自己做工作,吃了晚饭上床去。可是,我蹲在床上时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了,我下床去找班主任请假。
班主任老师的寝室和我们女生寝室是同一排平方,我们靠西头的操场,老师寝室靠东头的水井。老师的寝室和我们女生寝室差不多大,二十个平方多点儿吧,一家四口住着。老师听到我的呼叫,从屋里走出来,肩膀靠着门框站着,并没有出门。老师一只脚站在门槛里面,另一只脚放在门槛上;我在门口的走廊上,和老师面对面站着。
我说:“老师,我要请假回家。”
“回家?你要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明天早晨就回去。”
“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儿啦?”
“没有。不知道。我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出事,我就是想回家看看。”
“你读高中是走读生?”
“是的。我一直是走读生。小学、中学都离我家很近,我家里可以听到学校的铃声。”
“哦,你还不习惯住学校!你看她们初中、高中长期住学校的同学,过得多开心,根本没你这种想法。你明天先不回去。等等吧!等两天到周末再看看情况吧。你看你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回去一趟就要出两元钱的车票钱,一来一回就四元,还在路上吃饭呢,不会少于4元钱吧?还耽搁两天课,划不来,到周末了再看看。如果到周末你还是这么想回家我就批假。说不定到周末的时候你已经习惯了,不想回家了呢,不是还可以节约四块多钱嘛!”
班主任老师没有批准我的请假也没有批评我的想法,我那忐忑的心平静了很多。特别是老师给我算的经济账让我想起暑假和表姐在武汉打工的日子,想起表姐为两块多钱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想到这些,再次回到寝室的我睡得很好。接下来的两天,我完全没有了回家的念头。到元旦,四姐的婚期我也不想回去了。
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我不回去了。理由是寒假很快就到了,我寒假回来是一样。少回家一趟,可以节约四元钱。
10
寒假到了,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散学后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坐上了潜江到仙桃的第一班车。在仙桃车站买票时,我发现从仙桃到郭河的车是下午的,而仙桃开往洪湖的车中午就可以到达张沟。张沟与郭河相邻,有很多卡车、手扶拖拉机来来去去;张沟离郭河不远,走回去也只要一两个小时,如果遇到便车还可以免费坐车回家;就是等班车,从张沟到郭河也比仙桃车站到郭河的班车要多一两趟。于是,我转车时买的是仙桃到张沟的车票。
很快在张沟下车。就在张沟去洪湖的岔口处,那儿有一家餐馆,我就在餐馆门前的拐角处站着等车。
餐馆里出来一个人,走到等车的人群中,还没站定就说:“呵,华中工学院,在我们这儿显摆呢。”
我一看,一个男生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取胸前的校徽,这不是我的同学叶童欣吗?我立马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欸,你怎么在这里?”
叶童欣取下校徽装进口袋后对我说:“在这里等车。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也等车?”
我还没有回答,那个嫌叶童欣“显摆”的人又说:“郭河的娃!”然后走向一辆卡车,准备上车。我赶紧拉着叶童欣跟过去对他说:“我们是郭河的,麻烦你带我们回郭河吧。”
他说了两个字:“上吧。”
我和叶童欣赶紧爬上卡车,准备站在车厢里去。这个人又说:“就坐驾驶室吧。”
我们求之不得,坐进了驾驶室。很快就到了郭河。
原来,这个人是平新芝的哥哥,张沟拐角处的这个餐馆是他姨妈家的。他姨妈的儿子与我们是同一届,考上的是清华大学核物理系。他觉得他家里亲戚内眷都很厉害,平时,常把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从他的口里我们还得知,当初我们郭河中学高中一年级的数学竞赛就是败给他这个清华大学的表弟了。
叶童欣说:“清华大学在湖北的录取分数线并不高。但能够上清华的肯定都是学霸中的佼佼者。”
我很是羡慕地说:“我要是能读个荆州师专都开心。欸,我们在学校里要求戴校徽,校外就不管了,你们学校强调要坚持戴校徽?”
“不是。这是昨天,我本来约好和王显锦、向华明他们一起回来的,结果他们临时说不走了。我本来也想今天起个大早回来的,但耐不住回家心切,晚上就和另一个老乡一起去了汉阳长途汽车站。到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班车早已没有了,长途汽车站的大门已经锁上了。我们看到车站里面很有一些人坐在椅子上休息,在等第二天早上的早班车,我们就喊门。有好心人看我们在那么冷的外面拍门,又没有车站的工作人员过来,就帮我们把工作人员叫来了。我们说,是学生,来晚了,要搭第二天早班车回沔阳。工作人员问我们要证明,我们哪有呢,想到我们有个校徽,工作人员就让我们戴上校徽。然后,打开锁放我们进去了。进去后,一些乘客热心地问我们一些学校的事,我们就忘记了取下校徽,戴着校徽睡着了。今天早晨也没想到它,直到刚才才想起来校徽还戴着没有取下来。”
“你今天搭乘的是最早到沔阳的长途车,在沔阳车站没有买到郭河的车票。因为郭河的车要到下午,你就买了张沟的车票?”
“对。刚好那个老乡也是张沟人,我就买张沟的票到张沟了。你也是的?”
“嗯,我觉得到张沟了就相当于回家了。我读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和叶金枝起早床走到张沟看张沟区的批斗大会。大会散了又走回去,厉害不?”
11
终于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四姐婚期的当天,全家人左等右等没等到我的人,到下午才等到一封信。父亲看完信后长叹一声:“我哪里没用过四元钱啊!”随即,让大姐的女儿顶替我,送四姐出门了。
大姐的女儿才八九岁,个子也很小,胜任不了新房里递钥匙的事务。给新娘递钥匙的环节是叔叔的女儿代替我的,为此,伯母怪罪母亲没有用伯母的女儿递钥匙。
听到母亲说的这些,我才知道,我是有多无知多幼稚啊!
——之前,从出生到读师范,我从不知道没钱是啥滋味。在读小学和初中时,常看到有同学交不起那几角钱的学费,被老师催缴学费时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总以为他们是在装,是想赖掉学费。对他们的行为,我觉得不可理解。
现在,我好像知道,很多的时候,很多的人确实谋不到钱;人在世上不仅仅是在没钱的时候很尴尬,有时遇到棘手的事情,在不知取舍,不知应对的时候也会尴尬甚至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