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调入郭河小学时,桃媛姨已在前一年调入郭河小学,住郭河小学的家属宿舍。家兴叔认识的民办老师曾佑兰也在郭河小学,和我住同一排单身宿舍。
01
有一天,曾佑兰老师约我逛街,我说:“不去,我的家就在街上,桥那边,我上班天天逛街。”
“啊,我的家也就在郭河供销社,我老公是供销社的采购员。走,去我家里看看去。”
“算了吧,以后再去你家玩。”我这样回绝她,因为我确实没有逛街的爱好。
“去去去,反正又没什么事。走走走!”她说着就拉起我胳膊往外走,不容我不去。
我们俩挽着胳膊一路走一路聊天,仍然是她做主导。出校门走在仙监公路上,她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调到这里来的吗?”
“不知道。”
“我们民转公考试,我没有考好,我们村要我回乡种地,我不想去种地,我给教育组的陶主任送了一台缝纫机,他就把我调到这个中心小学来了,还答应我可以再考一次。”
“一台缝纫机?你舍得?你家那么有钱?”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我送给他一台缝纫机,我想到哪个学校就可以到哪个学校,每个月有工资;如果我不送这一台缝纫机,我现在就是农民,在地里种庄稼,又辛苦又没钱。本来我老公跑采购有钱,我也可以不回去种地,每天带着儿子,照顾好儿子就行了。但,那样我就不挣钱,我每天的生活费用要去找老公要。人家说:‘爹有妈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隔一双手’,我能自己挣钱多好呢!”
“我觉得送东西给别人,求别人为自己办事很丢人。低声下气地求人,脸面上过不去。”
“这不丢人咧。‘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我给了他一台缝纫机后,就像我当郭河教育组组长一样,我想到哪个学校由我说了算,你说这丢人吗?听说你是从外面调回来的,你就没有给别人送东西?”
“你这样做是在害陶主任。我调动时没有给任何人送东西。我是有正当理由调动的。我的一切手续办好后,我买了一瓶酒给沔阳教育局的人事科长,他硬不要。我说:‘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元五角钱,只是表达一下我的心情。’他才没再推辞了。”
这样讲着已来到郭河供销社,走进了曾老师的宿舍。房间内的家具是当时最时髦的挂衣柜、大班台之类的,她指着那张大班台对我说:“我们把这个大班台抬到学校去吧!”
“我和你抬不动吧。”
“慢慢抬。抬一抬,歇一歇,反正又不远。”
“我肯定不行。这有好大呀,抬不动是小事,万一摔坏了咋办?”我直接拒绝她。
她心里一定在想:这个人太不乖巧了,帮忙抬一下桌子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么不讨人喜欢。我心里在想:这人太喜欢算计人了。请人帮忙连个“谢”字都不打算用,全程忽悠的模式。确实不算远,但不是这样请人帮忙的。如果你直接对我说:“麻烦你帮我去把我的一个大班台抬到学校里来吧。”我可能一口就答应了。但你说约我逛街,却想着让我给你抬重物,这也太能使唤人不舍得用“请”字了吧,这个人的心太多弯弯曲曲了,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这样想着,我巴不得立马离开她。但她并不罢休,接着说:“不会的,这么大个班台摔不下去的,顶多抬不动,多歇几下。”
“不行。我肯定不行。我怕把你这桌子磕坏了,我顶多帮你拿一个抽屉。”
于是,我拿了一个抽屉,曾老师自己拿了两个抽屉,我们俩就拿了三个抽屉回到学校。
02
我们返回郭河小学时,和我同时调出建华中学的田宇峰老师来到郭河小学。他告诉我,他被调到红庙中学;他从红庙到郭河从我家门口经过,进去和我母亲聊了几句。
那时候,我哥出院赋闲在家。一般情况下,我哥都是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间里写写画画,他想当作家或者是画家。田宇峰每次到郭河来都要到我家和我母亲坐一会儿再到郭河小学来和我讲一讲。
我发现田宇峰虽然常出入我家,但从没与我哥交流过。我觉得田宇峰的表达能力和为人处事的能力不强,但他每周至少去一次我家,我还是很感激他。
又一天,田宇峰正在我寝室里,高中的同学叶童欣和王应新到郭河小学来找我。叶童欣要到日本去了,他特地约了王应新作伴来到我学校。田宇峰看他们俩来,就回自己的学校去了,走的时候没有和他们俩打招呼。
我对田宇峰说:“你去帮我买两根甘蔗来吧。”田宇峰木然回答:“不买。”然后蹬着自行车走了。
二十几分钟后,田宇峰拿着两根甘蔗回到我寝室,闷不做声地把甘蔗削皮、分节后递给叶童欣和王应新。叶童欣接过甘蔗时笑着说:“我说怎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原来是去执行命令去啦。”田宇峰依然闭着嘴巴不开腔。我站在旁边尴尬得恨不得拨开田宇峰的嘴巴。
田宇峰递给我甘蔗时,我说“我不吃”,田宇峰放下甘蔗就又蹬着自行车走了。
从叶童欣他们俩进我寝室起到田宇峰分发甘蔗后再次出我寝室,田宇峰除了那句“不买”,没有说第三个字。
田宇峰走后,我们三人也都像没有见着田宇峰一样,都没有提到田宇峰半个字。
我们随便聊着,叶童欣接着先的话题说:“我们学校很多教授都是使用苹果机做课题,只是老师们事先不知道这种家用计算机,只能用BASIC语言,比其他计算机慢多了。不过,对于一般大学而言,我们华工的计算机已经很酷很潮啦。”
我问王应新:“你们华师附中条件怎么样?”
“还可以。我教化学课,用不着电脑,我们学校也没有电脑。”
“你们大学文凭工资比我们高很多吧?”
“不会吧,我们也只有三十几块钱。可能以后我们涨工资的空间大一些。”
“我们中专生工资不高是小事,就是像叶童欣这样出国的事儿我们就永远想不到了。”
“你也可以再考大学呀?”
“是可以,我们有师范的同学考上大学了。我不行的。哎,叶童欣,你会在老家找女朋友带出国吗?”
听到我的这个问题,叶童欣看了一眼王应新后对我说:“不会。没必要人为制造两地分居。”
听到叶童欣的回答,我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般踏实,同时又感觉有一块心头肉被揪起来似的难受,因为我想到了我师范的同桌。
我很欣赏师范的这个同桌为人处事的格调,很喜欢师范这个同桌谦逊好学的品德。但,上天不知我心意,我与这个同桌在师范毕业后各自被命运安排回了自己的老家工作,天各一方。
又好像是阴差阳错,我学生时代的班主任辛老师把田宇峰介绍给我,我始终矛盾着。我觉得我如果答应了田宇峰,心里仍然是放不下师范的同桌;如果我不答应田宇峰,我有可能同时伤到很多人,特别是建华中学的几个老师和我的父母。
叶童欣在我的眼里就如外星人一样神秘,他的学校和工作环境在我的眼里是社会进步发展的最前沿,他的观念是世界上最正确、最科学的观点。我不由自主地问出来这个久久在我心中萦绕,又无法向他人请教的问题,叶童欣的回答让我找到了答应田宇峰的理由,找到了我拒绝师范这个同桌而心中“无愧”的底气。
这之后的中秋节,我和田宇峰订婚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爱情是对灵魂的慰藉,婚姻是对生活的担负。人生的意义首先是安顿生活,生活安顿好了再去安抚灵魂吧!
03
订婚后的我,老想去潜江,也不是想见什么人,就是想和自己的过去做个告别。
这天休息,我去乘车准备去潜江。从家里出发,过一桥沿着郭河正街走到十字路口的转盘处,看到有一辆跑仙桃的面包车正好停在路边。我走过去,正准备上车,看到邹彩秀站在车门旁,对我说:“哎,你去仙桃?快上车。”
“嗯,你怎么在这里?”
“我堂哥的车,我帮他卖票。”邹彩秀说着朝驾驶室努了努嘴。
我顺着邹彩秀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邹老师也在路边站着。我正准备和邹老师打招呼的,邹老师扬着头吆喝着:“买票买票,都要买票。熟人也要买票。”
我看邹老师很忙的样子,就没有和邹老师讲话直接上车了。
坐定后,我拿出十元钱给邹彩秀,她接过钱,一边找返我零钱一边说:“不好意思,本来不该收你钱的,他才开始跑,本钱都还没有跑出来。”
“应该的,应该收钱的。他跑客车是要养家糊口的,辛苦挣饭钱,应该收钱的。”
04
从潜江回来,我着手结婚事项。我首先收拾我在郭河小学的寝室,仔细清理了自己的书柜和办公桌。把之前的物件都处理干净了,准备置办家具、买新衣服。
田宇峰给我360元钱时对我说:“我只有三百六十,买衣服、被套等。做家具我就没钱了。”
“三百六十块钱?这点钱能做什么呀?你哥哥姐姐一人给你一百你都能有五百,怎么可能就三百六十块钱结婚?”
“我只有这么多钱。哥哥姐姐他们都没得钱给我。”话没说完,眼泪挤满他的眼眶。
望着田宇峰眼眶里转来转去的泪水,我赶紧说:“也可以。钱多钱少无所谓。我又不是农村妇女结婚要嫁到一个新环境,要给人一个新形象。我们结婚了我也还是在这里工作,还是原来的同事,有没有新衣服无关紧要。家具么,做得了什么做什么,做不了的就不做。你哥哥姐姐给不给钱你随他们自己,给多给少都是要还的情。现在给了,将来要还,有还情的压力;现在不给,我们就没有还情的压力。给不给是他们自己的做人表意,我们没必要和他们计较这些。”
我嘴上安慰了田宇峰,内心却安慰不了自己,我对父亲说:“这个田宇峰,结婚就只有三百六十块钱,我同学结婚,一个彩色电视机就两千多。”
“娃儿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钱谁不会甩面子?结婚是人生大事,谁有钱会不拿出来用啊,他是实在没得钱哒才只能拿出360块的。他有没有钱是他的事,钱多钱少结婚都是他家的排场,你不管。像你同学买彩色电视机的有几个,一般人黑白电视机都买不起,仙桃街上都冇得彩色电视机卖,能买彩色电视机结婚的是什么家庭?你和这种家庭的人比不是自己找不开心吗?你随他几个钱结婚,你只把你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听父亲这么说,我是真心觉得田宇峰很可怜。我只用十几元钱给自己买了两套内衣、二十几元钱买了一套西服、二十元钱买了一件绸面棉袄。我考虑到田宇峰也没有一件新衣服,就用五十元钱给他买了一件夹克式样的人造毛棉袄,剩下的钱就买了床单被套之类的床上用品。
婚后的一天,我遇到一个好久不见的老同学,她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遍后对我说:“听她们说你结婚了呀?”
“是呀,我是结婚了呀!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新娘子?”
“呃,你怎么穿得这样?”
“呵呵呵呵,我不习惯穿新衣服,我没有做新衣服。”
其实,我不是不习惯穿新衣服,而是不喜欢穿新衣服时被田宇峰数落的尴尬。
新婚不久,住我隔壁的同事袁老师约我去买一段布料,粉色暗条纹涤纶布,五块几角钱一米。我们俩各花了几元钱买回一段布料,她的布料交给街上的裁缝铺,我的布料自己在家做了一件鞔衣。鞔衣穿上身时,大家都夸我能干,说我做的这件新衣服好看,羡慕我自己在家动手做连工钱都省了。田宇峰却说:“哪里好看了?做一件鞔衣还出大几块钱,你没得这件衣服不行吗?听别人攧(方言,这里的“攧”表示忽悠、哄骗的意思)。”
田宇峰这样的说话风格我是早有体会已经习惯了,我是他老婆没法逃避,但人家邻居没有义务听他这种论调啊。袁老师的老公为人处事非常周全,对她讲话更是温存体贴,袁老师哪里见过这种讲话态度的人啊。袁老师当场就对我说:“你家田老师好搞笑啊,几块钱做件衣服还嫌贵了。你的脾气蛮好!”我只能笑着给人家赔不是说:“呃,他是这种有口无心的人,经常词不达意,我从不生气。”
事后,袁老师又对我说:“我蛮佩服你!像你家田老师这样的人我话都不敢讲,你还能和他平静地过日子。”
我只得说:“他是语文没学好,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和他哥哥姐姐甚至是父母亲都这样讲话。他大哥比他大一二十岁,他还直呼其名,讲起话来完全的目无尊长,其实他内心里根本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子讲话的时候,我哭了一个星期。我心里在想,他是有多讨厌我才这样对我讲话啊!后来有一次,他对他姐姐也这样讲话,我坐在旁边我都蛮不好意思。他妈妈就吼了他一句,说:‘哪有像你这样讲话的,姐姐回来是客。都结婚了,不能这样子了,对哪个讲话都不能这个样子。’我生怕他家人以为他是和我结婚后才变得不会讲话的,我赶紧说:‘他是这样子的,他成习惯了。’他妈妈就很温存地对我说:‘你晓得就好咧。只要你不贱敬(方言,表示因人对自己不尊敬,轻贱自己而心中不快),我们哪个贱他的敬啊!’我也搞不懂,他妈妈那么会说话,从不像一般农村妇女只会骂骂咧咧,他兄弟姊妹也还好,就是他出口是脏话,开口就伤人。关键是他自己还不觉得,他认为他啥都没说我就怪里怪气地闹情绪。”
“你还敢跟他结婚?你蛮厉害!”袁老师继续逗笑我。我也忍不住笑着说:“结婚之前他没有表现出来呀!呵呵呵,他在结婚之前基本上是闭着嘴巴的;结婚之后,我看他就没闭过嘴巴,一天到晚说我的不是,我已经习惯了!”
05
和袁老师的这次聊天之后,我便不再和同事聊天、聊家事。我是担心我和别人聊天时被田宇峰撞见,他又来几句令人尴尬的话,弄得在场的人都下不来台。
在郭河小学,像我一样不大与人交谈的还有一位彭老师。彭老师和她的老公曾老师都在郭河小学教数学课。彭老师皮肤很白,她儿子皮肤更白,老师们都称呼她儿子为“曾白”。平常,彭老师和曾老师基本上是形影不离,两人上班在一个办公室,下班回家都围着儿子转,周末休息就回曾老师的老家仙桃市。有一天,彭老师到我屋里坐一下,告诉我说:“我们要调回仙桃了。我们家的曾老师是仙桃城区人,当年被定为右派,下放到我们西流河,好遭业。他胳膊都被人打成残废了。我们在西流河小学教书的时候,谁都可以欺负我们,我们两个连三岁的小孩都不敢得罪。他是平反了我们才调到这个郭河小学的,在这里才稍微好一点点儿。但我们还是不敢和别人接触,你看我从来都没和哪个老师讲过话。我不敢和别人讲话,怕万一说错话了又闯祸,我看你还蛮好,就和你讲一声。”
我还没有来得及搭腔,曾老师在我门前朝彭老师望了一眼,彭老师赶紧起身回她自己屋了。这次以后,我一直没有再遇到过曾老师和彭老师夫妇俩。
他们夫妻调回仙桃后,我才想起来自己好傻,当时应该给他们夫妇俩赠送一样纪念品的。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桃媛姨听时,桃媛姨说:“因为彭老师长得太漂亮,又年轻,曾老师对她看得很紧。他们俩也从不与人有人情往来,你送她东西,他们也不一定接受。我们都没有给他们两口子送行。”
也许真是这种情况,也许桃媛姨是安慰我的。总之,后来我一直没有再遇到过彭老师他们一家三口,想补救也寻不到机会。
郭河小学南邻郭河大道,北依张河及那条旧公路。校园被学校大门与后门连接的中轴线分为两块。两块布局相同,都是南面是宿舍,北面是教室。宿舍的南面与郭河大道所在的仙监公路间是水塘,宿舍的北面与教室之间是操场。不同的是,西面这一块是两排宿舍,每间宿舍都带厨房,我们称家属宿舍;东面那一块只有一排宿舍不带厨房,这排宿舍我们称单身宿舍。
家属宿舍的第一排寝室离水塘很近,宿舍前只有三四米宽的活动地带。这排寝室离水塘、公路近,活动场地小、噪音大、不安全。单身宿舍离水塘远一点儿,与水塘间是一小片树木,但没厨房。后期调入郭河小学的老师,成家了的基本都住家属宿舍的前面这一排。家属宿舍的第二排住的是校长和教导主任及郭河小学的老职工。
郭河小学的师生都从郭河大道处的大门出入,郭河小学的后门出出进进的主要是住在郭河小学,要去郭河中学上班的老师和几个在郭河中学读书的老师子女,其他人一般不走这个后门。
桃媛姨住在家属宿舍前排西头,隔壁钥匙头住的是教语文的肖老师。肖老师是郭河小学的老教师,有三个孩子。肖老师看上了钥匙头面积大,而后排的两个钥匙头是汤校长和雷主任的寝室,肖老师就住前排的钥匙头了。肖老师的儿子在郭河中学读初中,汤校长的儿子也在郭河中学读初中。汤校长的儿子与肖老师的儿子不同班,但每次上学、放学都从郭河小学的后门出出进进。
白天的后门是开着的,可以随出随进,晚上的后门就关上了,进出就要喊人开门。为了方便,汤校长就拿了一把后门的钥匙给自己的儿子,每次下晚自习,肖老师的儿子就跟着汤校长的儿子从郭河小学的后门回到小学。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同时放学同时回家,有时候他俩的放学时间不一样。如果肖老师的儿子先放学,他就站在汤校长儿子的教室门前等;如果是汤校长的儿子先放学,他就不等肖老师的儿子,肖老师的儿子就只能沿蜿蜒的张河从郭河小学的后门转到前面的大门,多走一段路进校回家。
夏天无所谓,冬天很冷,站在教室门前等或多走一段路都觉得不好受,肖老师的儿子就对自己的母亲发牢骚。肖老师的老婆姚师傅就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到汤校长家里去说这件事。姚师傅去汤校长家时,汤校长他们都不在家,只有汤校长的儿子在家。姚师傅就跟汤校长的儿子说了几句就回来了。过了几个小时,汤校长回家后听自己的儿子说了姚师傅去他家的事。汤校长来到前排肖老师的家里,进门就对姚师傅说:“你到我家里去了?我儿子哭到现在!那把钥匙是我给他的,当然归他保管。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你是哪里来的泼妇敢行上我家门骂我儿子?我这郭家河是你撒野的地方?”
姚师傅还没有反应过来,肖老师立马笑脸相迎,赶紧赔礼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您不贱敬。坐坐坐,今天就在我家吃饭,我陪您喝几口。”
肖老师又是递烟又是摆凳子,他让汤校长坐下后又对姚师傅说:“你这个黄浑(方言,指不懂事理)婆娘,唉!还不赶紧给汤校长倒茶。”姚师傅给汤校长奉了一杯茶后,肖老师又对姚师傅说:“快烧火。多弄几个菜,我跟汤校长喝两杯。”于是,姚师傅赶紧刷锅弄菜。肖老师又到街上买了几个荤菜,留汤校长在肖老师家里吃了一顿晚餐。
晚上,姚师傅忙完家务上床休息时又被肖老师数落了一顿。姚师傅快怄死,向左邻右舍说委屈。姚师傅说:“我啥都没说,我就只问了他儿子一声,他到我家里青头黑脸把我说了一餐。我们的肖老师也把我快说死。我哪个晓得他们都不在家呢,我还是看他们不在家就只问了一声就退出来了。我还准备他们回来了我再去跟他们说一声的,哪个晓得他回来了说我把他儿子说哭了。我就问他儿子说‘能不能把钥匙挂在门上’,等我儿子放学回家时锁门,第二天把钥匙再还给他。我又没说什么拐话(方言,指坏话或难听的话)。”
大家都不接腔,只有我说了一句:“孩子们的话,大人不需要太顶真。”听到我这样说,姚师傅好像觉得终于有一个人理解她了,特感激我的样子。
当时,我们都没太在意这件事。几个月后的暑假,姚师傅特意到我家里对我说:“万老师,我们要调回沔城了。肖老师三代单传,他父亲很早过世,我们婆婆守寡把他养大。本来他几个叔叔在老家都搞得蛮好,但我们一直在这边工作,没想到回去。但是,那个太欺负人了!我们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唉,老的老了又调动。”
我听懂了姚师傅的意思,明白姚师傅的心情,但我啥都没说,只安慰道:“回去好,回去好。在自己的老家还是好一些。”
06
肖老师和姚师傅带着孩子们搬回老家了,桃媛姨就请示学校从隔壁搬到了这个钥匙头。同时,我搬进了彭老师夫妇之前的寝室,从郭河小学的单身宿舍搬到家属宿舍的第一排,和桃媛姨住同一排。桃媛姨腾空的寝室分给了曾佑兰老师。
曾佑兰与桃媛姨是紧邻,我住在中间与桃媛姨相隔三家老师的寝室。这一排最东边的钥匙头住的是一位年纪较大的杨老师,杨老师的丈夫王老师和家兴叔一样,也是在郭河中学教语文。
家兴叔在郭河中学也分得一间办公室(寝室),正好是桃媛姨曾经住过的一间。就是郭河中学那栋坐南朝北的一排单身寝室。那排寝室西边是学校“大门”(按:郭河中学一直没有修四周封闭的院墙,没有装大门,只是一个感觉上的门),东边是与村民住户间的一个小巷子。家兴叔的寝室是靠巷子那头的第二间,另一头的第二间是王老师。王老师习惯每天从郭河小学的大门出去到郭河中学,家兴叔习惯每天从郭河小学的后门出去到郭河中学。但家兴叔和王老师进郭河中学时都不走那个巷子,他们和郭河中学的所有师生一样走寝室西头,文苑路口的“大门”进郭河中学。
这一年的这一学期,家兴叔教初一语文,桃媛姨教小学一年级数学,我教小学二年级语文。
这一年的十二月份,我们学校有一个四年级的数学老师调回武汉去工作,我赶紧找到郭河小学的汤校长说:“我想代四年级数学课。我一直以来都喜欢数学,而且我声音读书不好听,不适合教语文。当初您说年轻老师都要教两年语文练一练基本功,我这两年时间也差不多了,而且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您就让调进来的新老师教语文,我接手四年级的数学。不然,又不知要等多久,我实在不适合教语文。”汤校长说:“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下学期,我们都要参加县里组织的普通话考试。你不能作为数学老师报考,你要作为语文老师去参加这次普通话考试。”
“这没问题。我只是声音不好听,但字的发音我心里还是知道的。书面考试绝对没问题。”
“你要考高分的。因为我们学校有一些老教师不会讲普通话,如果我们的均分太低,不合格的话,学校就要被批评。语文老师比数学老师的要求高一些,我担心我们语文老师的整体水平上不去,所以你要保证考高分。”
“好的。我再把那本书看一遍,尽力考高分。”
我如愿接手四年级的数学课程。翻年后的春季学期,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按上级部署到沔阳仙桃去参加普通话考试,我按汤校长的要求在任教学科一栏里填写的是“语文”。
考试结果下来的时候,校长很开心地对我说:“万一恋,你的考分全县最高,我们学校的语文和数学均分都合格。”
“啊!开心开心。”我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
校长可能看我太开心了怕我骄傲,或者他只是想说出实情,汤校长接着对我说:“按原则,你们中师毕业生不需要参加这个考试,我是担心语文老师的普通话水平不合格就要你参加了。其实,这个考试不难,我的考分都在均分之上,我还没有吃你的救济咧!”
“呵呵,您是作为语文老师还是数学老师报考的?”
“语文。行政、后勤这一块都要求作为语文老师报考,要不我就不会担心了。我用的这一招棋还行吧!”校长很高兴,我也很开心。
我答复校长说:“当然行!您善用谋略。”
虽然我多花了一些精力参加的这个考试是多余的,但对我本人而言还是有收获的,而且对他人没有丝毫的害处。我在心里想:难怪平常我听到外人评价我们的校长是“低头百计”,这个汤校长果然是智谋过人啊!
07
我教数学特别得心应手,这一学年的期末考试,我班数学成绩比平行班的均分高出十几分。校长给我分配下一个新学期的任务时对我说:“现在,我们学校要开一个实验班。语文用北京的实验教材。先只教阅读,都是带拼音的课文,不教写字。一二年级大量阅读,用拼音写日记,不具体认字,到三年级再开始识字教学。数学用荆州地区的自编教材,把小学数学压缩在三年学完。因为一年级的学生完全不识字,所以,这个数学估计不好教,只有你来承接这个班,你愿意不?”
“语文两年不识字,数学三年教完?那四五年级的数学课教什么呢?”
“实验实验嘛,到时候再看情况喽。所以,我们就说这样的实验班只有你来教,语文就是刚中师毕业的小吴老师。”
“可以,我愿意。我本来就觉得小学数学不需要五年,我觉得三年可以学完小学的数学知识。语文先阅读,大量阅读不具体识字?用拼音写日记,听起来好像是可以的,就看学生实际学习起来是什么样的。”
“你觉得是选智力比较好的学生,还是好中差搭配学生进这个班?”
“应该选智力比较好的吧,万一实验不成功,免得耽误了孩子们呀。”
“郭河轴承厂有一批幼儿园的学生,正好今年上一年级,就用这一批学生,再加几个玲珑乖巧的就行了。报名的时候你去看看,看哪些学生比较灵活聪明的,你录几个名字。”
“好的。”我答应了校长给我安排的工作。
开学报名时,我真的选了几个学生加上轴承厂的那一批幼儿园转来的学生编了一个实验班,40个学生。桃媛姨的大女儿和曾佑兰老师的儿子也进到这个班。
开学第一天,我给孩子们上第一节课时告诉了他们学校的一些规矩和日常操行。课上,我对他们讲:“上课要认真听讲,下课自由活动时要注意安全。还要记得课间去上厕所,不能课间只是玩儿,上课了又要上厕所。下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现在,我们就去上一趟厕所。试一试,看看你们能不能上完厕所再找到我们这个教室。”
孩子们都出教室,去了厕所。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有同学回到教室,坐回自己的座位。有一个小男孩名孙骏,他从厕所跑进教室,一边往座位上走一边对我说:“老师,我来了,他们还在茅厕(máo si)里拉粑粑。”他吐词很不清楚,而且个子也很小,估计是不够上学年龄的。我问他:“你几岁了?”
“五岁。我爸爸33岁,我妈妈30岁。”
“那你爸爸年龄大还是你妈妈年龄大?”
“爸爸大。爸爸比妈妈大三岁,爸爸比我大28岁。”
“如果万老师有25岁,万老师比你大多少岁?”
“20岁。”
我觉得这孩子虽然吐词不清,思维能力还可以,应该跟得上学习进度。
曾佑兰老师的儿子,姓名张家林,上厕所后好久没进教室,我出去找了一圈,发现他是从别的教室里出来的,他走错教室了。我问他:“你几岁了?”
“六岁。”
“那你明年几岁呢?”
他不接腔了。
我对他说:“你今年六岁,明年七岁。我们是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你应该明年来上学的。”
第二天中午,曾佑兰老师来到我家里,我才想起张家林是曾佑兰老师的孩子。曾佑兰老师坐在我家沙发上,对我讲了一大篇,最后对我说:“我对儿子讲了的,‘人家那个轴承厂的孙骏,才过5岁,说话都说不清楚,人家老师都没有嫌弃他。你都六岁多了,马上就七岁,还被老师嫌弃,你这不是怄我吗?你一直很乖的,每次去你爸爸的供销社大家都夸你聪明的,怎么这才上学第一天就让我怄气?以后不许这样子了啊!”
这个曾佑兰老师说话时的目光和语调比约我逛街时潇洒多了。她在我家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两眼直逼着我,她的态度和气场完全镇住了我。我一声没吭,就像被校长约谈一样,除了反思自己的过错,丝毫没有解释或建议她儿子不到实验班的勇气。而且,我还在心里想:我当时怎么就忘了这个孩子是曾佑兰老师的儿子呢?
第二天晚上,孙骏的妈妈也到我家里对我说:“孙骏的爸爸是个军人,我们长期两地分居,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跟单位请了长假在部队住了大半年,才有了孙骏这个宝宝。所以我们对孙骏的教育很主动很积极,巴不得孙骏和我们同龄人的孩子读同一个年级,把之前的时间给补回来,有点儿揠苗助长,但他好像跟得上。要把老师多费心的,我在家里也会多辅导他的。”
一天被俩学生家长“约谈”,从此我再没对学生说过关于孩子几岁上学,应该进什么班的话题。此后的教学,一直都是学校给我什么学生,我教什么学生,学校给我什么教材我就用什么教材。
我给学生补充的唯一的学习资料就是口算训练卡。20以内就那几十道加减法翻来覆去地做,计算能力增强后,思维速度明显提高。教研室测试,荆州地区几个实验班中,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最好。
教研员预备来我们学校检查工作,要我讲一节公开课。一切都在准备中,教研员要来的前两天,我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做了宝妈。
桃媛姨的妈妈来看桃媛姨一家,顺便看我。庄奶奶给桃媛姨带来一粒“聪明豆”,说是出了十五元钱买的,准备给李小昀吃。桃媛姨一看,心里想,这不就是巧克力豆吗?于是,问自己的母亲:“您在哪儿买的?”
庄奶奶很得意地说:“仙桃。我今天去仙桃,碰到一个人在卖这个‘聪明豆’,她说二十块钱一颗。我想起你说小昀读书成绩不是很好,我就想买一颗给她吃得试一试。跟那个卖药丸子的人讲价讲了半天,她才同意买两颗就可以少价,但我手上只有二十块钱了,还要坐车,她最后才同意十五元钱卖一颗我。”
余奶奶不发表观点。桃媛姨不能确定这粒“聪明豆”就是巧克力豆,心想,只要不是羊粪,吃就吃吧。李小昀真的吃了那颗外婆买来的“聪明豆”。
我觉得很好笑,桃媛姨还是有大学文凭的老师,居然相信她母亲的“聪明豆”。我笑着说:“自信心很重要。心理暗示也确实能起作用,人的意念肯定是影响人的行为的。庄奶奶是个很有毅力,很有生活目标的人。”
“我妈好厉害。我们姊妹那么多,家里一日三餐都很困难,我妈还把我们放到学校读书。有人嫌我们家劳动力少,吃饭的人多,我妈也从不发牢骚。”
“那时候是穷,有人一穷就不让孩子读书,庄奶奶是开明人。唉,您参加‘凑费会’没有?”
“没有。你们哪些人在一起凑费会?”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杨老师牵头,有11个人,每个月可以凑到220元。我的预产期是这个月,我就跟杨老师说把这个月的费会钱给我,杨老师答应了的。”
说曹操曹操到,我们刚聊到费会,杨老师来了。进门就恭喜我,然后把220元费会钱给我说:“这是这个月的费会钱,这一轮的第一个月先给你,下一轮就不能先给你了。原则上是哪个当月有困难就给哪个,如果都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急需钱用就按顺序挨个挨个地给。你要参加不?我们这一轮才开始,如果你参加,我们就可以多20元钱。”杨老师对我说着说着就转向桃媛姨,去给桃媛姨做动员工作了。
“每个月20元钱?我好像拿不出来。虽然我们家有两个人赚工资,但我的工资不高,李家兴的工资比我还少一点儿,我们三个孩子加上他们的奶奶在这里(帮忙带孙娃)有六个人吃饭。原来在老家不觉得,这现在在这里什么都靠买,好像蛮紧张,恨不得一个月赶不到一个月,哪还能抽20元出来筹集会费用啊。”
杨老师很理解桃媛姨,安抚桃媛姨说:“呃,你这钱是蛮紧张。你婆婆到这儿了,家里也没人种地了,又没得贴你们的,过几年孩子们大了就好了。唉,你妹妹像蛮勤快,每次来了都帮你们收洗,你也省心不少啊。”
桃媛姨听到杨老师说到自己的妹妹,云里雾里,不知道杨老师说的是哪个妹妹,在哪里收洗。桃媛姨觉得不好直接问究竟,就说:“您怎么知道的?”
“我听王老师说的。王老师和你们家李老师住一栋宿舍,他经常看到你妹妹来帮忙洗被子床单。”
“哦。”桃媛姨嘴里表示知道了,领会了杨老师说话的内容,心里却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着。
自己的妹妹康爱媛在备战高考,姑妹子李福珍在郭河修配厂上班。她母亲在我这里,她到我这里的时候都不多,她还去她哥哥那边?她哥哥也从来都没给我说过这件事?如果不是李福珍那又是谁呢?
08
家兴叔在郭河中学的寝室里是有一张床,是他们的侄儿子,就是他大哥李家仁的儿子李昀海住在里面。李昀海的爸爸妈妈都从没有来过,是谁来帮他洗被子床单呢?
桃媛姨没再说别的,只和杨老师打声招呼就出我寝室回家了。
第二天,桃媛姨来我家对我说:“一恋,我准备考生物专业拿本科文凭。”
“那小昀他们谁照顾?”
“我报考函授班,每次学习只几天,一般都是在寒暑假,对教学工作基本没影响。只要考上了,平常学习应该没问题。”
“您为什么要考生物,不考数学?”
“我的实际水平不高,考数学肯定是考不上的。生物是冷门,报考的人少,考取的希望大一些。”
“可以呀,我都想再参加一次高考拿个大学文凭,就是田宇峰不同意。现在更加不行了,至少得等三年再看行不行。”
“呃,你还要等几年,等孩子稍微大一点儿再说。我现在,他们三个都上学了,他们的奶奶安置他们吃喝,我除了过问一下他们的学习,别的不需要我管。我就是一个班主任的工作,我准备推掉。这些天,如果有谁找我,你就帮忙招呼一下,就说我有事不在家,免得打扰我复习备考。”
“好的。”我很爽快地答应了桃媛姨。
从这一天开始,桃媛姨再没有时间与我撮白(方言,这里指闲暇无事时寻找话题闲聊)聊天了。
桃媛姨不仅推掉了班主任工作,还把课表调整了一下。她的课全放在清早或下午最后两节,中午前后一节课都没有。每个白天,桃媛姨除了上课,就是看书备考;晚上就是改作业和做家务。
桃媛姨白天看书并不在郭河小学的寝室里,而是在郭河中学家兴叔的寝室里。而且,桃媛姨很喜欢搬个凳子坐在家兴叔寝室旁边的小巷子里看书,安静、空气好。
有一天,桃媛姨照例在小巷子里看书,一个人影走来。桃媛姨抬头一看,是家兴叔原来在红庙中学教过的一个学生,长相和平冬梅有几分相似。看她走路的神态和与桃媛姨对视时的表情,桃媛姨立马明白了杨老师说的“勤快妹妹”是怎么回事儿了。桃媛姨正颜厉色地对她说:“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再敢往这里走来试一试!”对方立马回头走掉了。
晚上,桃媛姨像平常一样,批阅完学生的作业,收拾停当家里的一切后上床睡觉。这一天,桃媛姨不仅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发现家兴叔也没有睡着。以前,家兴叔睡不着时喜欢和桃媛姨讲知心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兴叔再没有与桃媛姨讲悄悄话的习惯了,也不知多久两人没有在一起亲热了。桃媛姨之前没发现这个现象,现在想起来,都想不清楚她和家兴叔之间是从哪一天开始失去热情的。桃媛姨想起白天赶走“勤快妹妹”的一幕,虽然很气恼,但也觉得家兴叔也是一个不得志的人。
桃媛姨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去抱着家兴叔睡了一会儿,又在家兴叔身上摩挲了一会儿,家兴叔好像无动于衷。桃媛姨没有生气,只是极尽温柔地拥抱着家兴叔,极尽兴味地嬲弄着,直到家兴叔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桃媛姨仍然白天上课、看书备考,晚上批阅学生作业、料理家务;家兴叔仍然白天去郭河中学上班,晚上回郭河小学就寝。
又过了一段时间,“勤快妹妹”又出现在了家兴叔寝室旁边的巷子口。这次,没等桃媛姨开口,“勤快妹妹”自己主动转身退去。晚上,桃媛姨仍然没有对家兴叔提及“勤快妹妹”之事,只是像上次一样,主动地与家兴叔亲热了一阵,这一次的家兴叔明显地比上一次积极热情。
桃媛姨平时上课、看书、批改作业、料理家务,在郭河中学与郭河小学这两点一线上忙碌,从不嫌累嫌烦。每次在看到“勤快妹妹”出现在巷子口时,桃媛姨不仅不生气,反而对家兴叔更温存体贴。
“勤快妹妹”在巷子口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家兴叔在家的笑脸越来越多,桃媛姨工作和家务的干劲越来越大。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大半年之后,那个“勤快妹妹”再也没有出现在郭河中学的那个小巷子口了。有人做媒给“勤快妹妹”在武汉纱厂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勤快妹妹”答应了和这个男朋友结婚,然后她去武汉纱厂上班了。只是家兴叔是否知道桃媛姨在巷子里的蹲守、是否知道“勤快妹妹”多次的穿巷受阻而无法登门、是否对“勤快妹妹”牵挂惦念不舍分离,桃媛姨就不得而知,我们旁人就更无从知晓了。
09
李昀海没有得到中专指标,家兴叔准备要他再复读一个初三。菊姑姨跑来桃媛姨家怪罪家兴叔说:“复读一年又要吃一年的米,还只能考个中专,还不如就读高中,兴许能考个好大学。老二的孩子都准备读高中上大学,他的儿子比我儿子聪明些吗?”
家兴叔好言相劝说:“大哥身体不强壮,你一个妇道人家也闹不来,让昀海读中专早点出来挣钱,给你们减轻负担。如果他读高中要多吃三年的闲饭,到时候如果考不上大学那不是更加难办吗?他如果考中专考不上还可以继续读高中。中专指标很少,考上中专的希望很大,所以中专指标很俏。如果是在红庙中学,关系户少,我能搞到中专指标,郭河中学老师多,关系户就多,学校的中考指标要排队的,侄儿子和老师自己的孩子比,亲子优先。我今年搞不到,明年肯定有我的,因为我在郭河中学已经满三年了,可以有一个指标了。老二的孩子我就没指标了,他本身是商品粮也没必要急着考中专,他将来考不上大学还可以走中专或技校,我就不操心了。”
“如果他明年中考考不上,又读高中,年龄大了,万一别人卡年龄怎么办?”
“年龄好说。康志忠和康志孝上学写的年龄都是假的,减了三岁的,没人查年龄。”
菊姑姨嘴巴上虽没有说谢谢家兴叔操心费神的话,但也是默认了家兴叔的安排,默认了家兴叔这个小叔子对侄儿的关心与关照。菊姑姨主动问起桃媛姨的妹妹康爱媛的高考情况,桃媛姨告诉她:“爱媛考得不蛮好,勉强能走个二本,走得成的话还要交点儿钱,她哥哥在帮她想办法。爱媛机会还蛮好,刚好康志忠今年在他们学校负责招生,可以和别的学校招生负责人拉关系,争取能少交点钱被‘正常录取’。”
“她原来成绩蛮好的,高考怎么没考好啊?”
“原来在红庙中学是属于上等,但到仙桃一中后就只能属于中等了。能到仙桃一中的学生都是下面各个初中学校的尖子生,尖子生到一起了也不可能全都并列前茅,总是有前有后的。一个县里都有那么多会读书的人,一个省就更多了,全国的学生还多些,她考到这样就不错了,我们家也没有那种特别会读书的人。”
“李小昀读书怎么样?”
“一般般。”
“还是不是一恋在教她?”
“不是。一恋休产假的时候,她们班的数学课是秦贵学在教。这个秦老师和家兴一样是民转公的,从建华小学调来的一个男老师。”
“一恋现在带什么课呢?”
“她还是教数学。她修产假本来只有56天,但她产假结束时正好是期末复习考试,她就没接手小昀他们了。后来她就又从一年级开始教一个新班。”
菊姑姨和桃媛姨聊了一阵就回家了。菊姑姨这次并没有进到我家来,只是从门前经过时打了个招呼,遇到曾佑兰老师,也只随意点了个头。
10
我结束产假上班不久,县教育局在郭河小学组织一场教学观摩会,要讲两节课,语文课是小吴老师主讲,数学课是秦老师还是我学校没有确定。校长找到我说:“这个秦贵学呢没把握,有可能讲得很好也有可能搞个乓天(方言,这里指教学失误或出现知识性错误);你呢,声音和外形决定了你不可能把课讲得特别的精彩华美,但以你具有的专业知识和智慧才能绝不会把课讲砸。就是你讲课不可能很出彩也不可能出错,秦贵学就难说了,可能讲得很成功也可能完全失败。你说谁讲这节课?”
“呵呵呵呵,我随学校的意思。”
过了两天,校长又找我说:“还是你讲吧,打有把握之杖。这次讲课要录像的,我们县只有仙桃实验小学有一台摄像机,刚买的,在我们学校是第一次使用,所以你要好好准备一下。”
我答应了校长。
讲课那天,学校接待了全县各个学校的语文和数学老师,操场上站满了人。下午放学时听课的老师们都回自己学校了,学校的教学秩序恢复了常态。这时,曾佑兰老师急急地找校长说:“我儿子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不知道。就是放学了还不见他回家,他老师说他早就走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他们班教室的老师也不知道。”
“不会是跟着听课的老师们一起出校门的吧?老师们,赶紧去找孩子去。秦老师,你带几个老师沿仙监公路向东往仙桃的方向去;袁老师,你带几个人到郭河转盘,到那里找看看;其他老师到我们校门口分工,各个方向的每一条路都安排人找。”
我很着急也有些自责,怎么刚刚给他们上一节课,就出了这个事情呢?我和曾老师两人就站在校门口。过了一会儿,菊姑姨来了,她对曾老师说:“你儿子是不是不见了?”
“是啊,急死了。老师们正在帮我找。”
“在张沟。”
“啊,怎么跑到张沟去了?”
“我去张沟走亲戚回来,在张沟街上看到一个人拖着板车,板车上坐着一个小男娃,我看了这娃一眼,这娃看着我在笑,我觉得这娃蛮面熟,就随便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他说:‘我去找我爸。’我感觉这娃像是你儿子。上次我到这里来碰到你,看到你旁边站的你儿子,我又不确定他是不是你儿子就又问了一句说:‘你爸爸在哪里?’他说‘我爸爸在开车’。这时候,路旁一个男的转过头来说:‘这不是曾佑兰的儿子吗?喊我叔叔。’那个拖板车的就说:‘他说他爸爸在仙桃开车,要我把他带去找他爸爸,我带他去找他爸爸去的’。那个小叔就对拖板车的说:‘谢谢,谢谢。他爸爸是在开车,正在找他,谢谢您,谢谢您!走走走,我们去餐馆先吃顿饭,把肚子吃饱了等他爸爸来接他。太谢谢您了。’然后,那小叔就对我说:‘您去叫他爸爸妈妈来接他吧。我们就在张沟餐馆里等他们。’这个小叔还给了我一个纸条,这是他给我的一张条子。”
菊姑姨说着,递给曾老师一张便条。曾老师接过纸条一看,知道了这个小叔是曾老师老公的同事,家在张沟,上街碰巧遇上了曾老师的儿子。这个同事和曾老师一家很熟,他知道曾老师的老公这几天出差在外地,所以他估计拖板车的是个人贩子,他要先稳住孩子,要确保曾老师能接回孩子。
正好这时候家兴叔下班回来了,家兴叔就和曾老师的妹夫一起陪曾老师去张沟,给拖板车的买了一双雨鞋,扯了一段布料作为酬劳,对拖板车的人道谢后接回了孩子。
11
家兴叔在郭河中学的教学工作很出色,被提拔为郭河中学的教导主任。家兴叔当上教导主任后不仅更积极努力地致力于教学教研,对学生的思想品德,道德修养也很关心关注。
有一个周一的早上,上课之前,家兴叔在校门口转一转,看到一个孩子和一个老年男子在拉拉扯扯。他走近询问才知道是一个初三毕业班的男生嫌父母给的伙食费太少了,不肯上学,父亲背着米送他到校门口。这个父亲不断保证下个星期天一定提前帮他准备好他所需要的钱和米,但这个孩子仍然态度无礼。家兴叔接过老人手上的米,批评这孩子对自己的父亲态度不好,这孩子却凶了家兴叔一句:“谁让你管。”并恶狠狠地对自己的父亲说:“滚回去。”
“啪”,家兴叔给了这个孩子一巴掌。这孩子冲口一句:“捅(方言,音tōng)你的姆妈。”
“啪”,家兴叔又给这个孩子一巴掌,并把他连人带米提到了他的教室里,交给了他的班主任。
后来才知道,这个孩子的母亲是民间所说的秤砣生,终生只孕育了这一个孩子。这孩子的父母因为一直没有生娃,就领养了一个侄子。后来,父母在接近四十岁时意外有了他这个老来子,所以对他特别宠爱。父母的养子已结婚成家,虽然和他们住在一起,但对这个弟弟也是说话重不得轻不得,就在村尾修了房子搬出去另起锅灶了。哥嫂搬出去后,这孩子就更加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但他在学校还算听话,对老师的学习任务还是尽力完成。这次,不知什么原因嫌父母给他准备的钱太少,他就不肯上学了。父亲看他周日晚上没来学校,就给他讲好话,周一清早送他来上学。
这孩子不情不愿地由父亲领着来上学,在校门口被家兴叔遇到,这么一闹,这孩子可能觉得在同学面前丢脸了,就从心里抗拒学习了。从这一日起,这孩子的学习干劲日渐消减,最后是完全没精神搞学习。两个多月后的中考,这孩子考得一塌糊涂,初中毕业后就辍学没再读书了。
这孩子的中考成绩考得不好,但也不是全班最差的成绩,家兴叔看到他的中考成绩时虽然觉得很惋惜但也没特别放心里去。
大半年后的春季学期,开学近一个月的三月中旬,这孩子来到学校,嘴里嘟哝着:“李家兴,老子砍死你。”
孩子的父亲跟在后面,看到一个老师,赶紧跑过去对老师说:“我拉不住他。您帮我对李老师说一声,叫李老师回避一下。”这个老师赶紧通知家兴叔躲避一下,并和其他老师一起把这孩子劝回去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六月上旬,这孩子又来到学校,肩上扛着一把锹,嘴里喊着:“老子砍死你。李家兴,老子今天就砍死你。”遇到的人赶紧送信给家兴叔,家兴叔赶紧躲进就近的老师寝室。老师们又好说歹说把这孩子送出了校门。
有人说这孩子得了精神病,他父亲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病,他平常还好,就是隔几天就骂李老师,特别激动时就要往学校里来找李老师。有时候我们劝得住有时候劝不住。”大家也不知道是该建议这孩子的父亲把这孩子送去看医生,还是建议学校报警把这孩子送去派出所,只希望这孩子能忘记家兴叔,不要再到学校来找家兴叔。
暑假过后,郭河中学装了校门。但新的学年,这孩子又来找家兴叔。而且来的次数更频繁,来的时间更无规律。每次来时都扛一把铁锹,嘴里只喊一句话:“李家兴,你出来呀。”
这孩子每次来,这孩子的父亲就给家兴叔赔不是,家兴叔就进退两难。这年的年底,这孩子半个月之内就来郭河中学三次。家兴叔思来想去,和桃媛姨多次商量,最后向学校提出了辞职。学期结束,家兴叔离开了郭河中学。
离开郭河中学后的家兴叔首先去了那个孩子的家里。孩子正在家里看书,家兴叔说:“你好!看到你在学习,我很高兴。今天,我来是专意给你赔礼道歉的。那次,我太冲动,对不起。我想接你再去学校读书,复读初三。在红庙、郭河都可以。或者你在郭河公社任意选一个学校,我都可以帮你去联系,以我个人的名义,该出钱的我出,该办学籍的工作我去做。”
这孩子居然不吵不闹,很平静地对家兴叔说:“我想去读烹饪学校,将来做个厨师。”
“也可以。我帮你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找个职业学校。”
家兴叔真的打听到武汉有一所技校,有烹饪班,而且招收学员不要求高中学历,初中毕业、小学毕业都可以。家兴叔帮他交了学费,办好手续,和他父亲一起把他送进了学校。
1990年,郭河中学的高中部搬迁到郭河大道以南,鸿博路的东边,王家台的村头,取名为郭河一中。原郭河中学的初中部留在原址叫郭河二中。不知是家兴叔不在郭河中学了,还是郭河中学搬迁了的缘故,这孩子此后再没有来过郭河中学,郭河中学的人也再没有谁提起过家兴叔与这个孩子的事。
家兴叔把这个孩子安顿好了后,他去仙桃找了一个私立学校。家兴叔在私立学校还是负责教务工作,他的工作比以前更认真谨慎,对学生的学习辅导和生活管理更翼翼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