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次的教研会是三天,我一直在仙桃没挪地方。除了去桃媛姨那儿一趟,就没去别处了。我不仅没有回郭河,就连定居在仙桃的亲戚朋友和这些年调入仙桃的老同事我都没去探访。我只是在心里纳闷:在我的老家仙桃开教研会,怎么就没有碰到一个老同事呢?
每次,我进会场都前后左右地张望一番了再坐下。最后一天的一场会,我发现了一件熟悉的衬衫,就在我的座位后面,和田宇峰的一件衬衫一模一样。我再一看,很像我在五七中学的同事,鸿老师。
鸿老师是教初中数学的呀,是他吗?这么相像,应该是他!我转过身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满面笑容地说:“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你了。”
“啊,我都不敢认,你能认出是我?你怎么不喊我呢?你不是在教初中数学的吗?”
“你原来不是也在教初中数学吗?”
“呵呵呵呵,我是调动工作单位时改教小学数学的。你也不在原来的学校了?”
“原来的学校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一般的乡镇都只有镇上的中学了,所有片中学都拆了,老师们都分流了。少数人到了镇中学,大部分都转入镇中心小学了,我在镇中心小学搞了一年就调入县实验小学了。”
“哦,我也不在老家了,我又调到荆州了。”
“你在荆州?那你与我又变近了。”
“呃,去我家玩啦!”
“好啊。”
他答应得很爽快,会议结束,我出会场时却找不到他人了。我也没多想,收拾了随身物品就去车站买票回家。
走在去仙桃车站的半道上,鸿老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在我前方的路当中站着。依然是不开腔的笑脸望着我,挡住我的去路。我顺势对他说:“你在这里唦,难怪我没看见你的。走,到我家里去玩儿。”
他笑嘻嘻地跟着我走着,说:“我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去你家玩还是不去你家,我就想交给缘分吧。我出会场随便选择一条路,朝着这一条路走,然后站在这里等。如果我能等到你就说明我们有缘,我就去你家玩儿;如果等不到你,说明我们没缘分,我就不去你家了。”
“你太有主意了。哈哈哈!”我本来想告诉他,他穿的一件衬衫和我老公的一件一模一样,也正是因为这件衬衫我才发现他的。但我怕他又归结到“缘分”上说事儿,我就把后面的话放在“哈哈哈”里,没有说出来。
鸿老师到我家时,我儿子正好放学回家,他就带我儿子去街上转了转,花了两百多元钱给我儿子买了一件外衣。
晚上,他和田宇峰同宿一夜,田宇峰一句话都没有讲。第二天,他离开我家坐车回去,田宇峰依然没有与他说一个字。他走了以后,邻居们都笑我说:“他是不是跟你谈朋友了的,他穿的一件衣服怎么和你家田老师的衣服一模一样啊?他牵着你儿子去逛街,我还以为是田老师呢?”
“呃,就是他穿的这件衣服我才注意到他。开始我还不敢认。我们是师范的同学,又在一起工作过,但好多年不见,就不敢认了。我也觉得好笑,好巧啊,两件衣服一模一样。我结婚的时候也是,我和田宇峰的嫂子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结婚的,但我们不在一个镇上,我发现我们俩的床上用品有一张床单和一对枕头一模一样。我笑他嫂子跟我买的一样,他嫂子说:‘都是买的么,现在供销社的哪个不是卖的沙市床单,就那几个花色,又不是有蛮多式样可以选,选来选去,还不都喜欢那几样。’我一想也是,现在的商品虽然比前些年多样化,但也是品种有限,一般人欣赏角度都差不多,很容易买到同款。其实也不稀奇。一个厂家生产的衣服好多件,总不可能被一个人买走吧?这还是买衣服,人家有的人,毫无血缘关系,脸相身材都长得像的还不是有。”
“你家田老师没说呀?”
“他没说。这很明显就是碰巧嘛,他没说。”
02
这年春节,我们在老家郭河过年,返校时听说桃媛姨病了,便去看望桃媛姨。原来,桃媛姨不是生病,是被李书记扎下来(迷信俗语,表示已经过世的人把灵魂附着在活人的身体上)了。
起因是正月初八的这一天,孩子们都返校了,家兴叔和桃媛姨收拾屋子,准备离开老家回单位上班。家仁叔和家义叔两家人正月初五就去了仙桃,他们的餐馆要在新年的吉日开张;家旺叔、家富叔两家人在正月初三就去了各自的岳父母家,然后分别回荆州上班去了;家贵叔两口子和他们的儿子还在郭河钟惠颖的娘家。老家只有家兴叔和桃媛姨以及孩子们的奶奶,就是家兴叔的母亲,余奶奶。
家兴叔和桃媛姨收拾屋子时讨论:是他们走的时候带余奶奶去郭河,还是正月十五过后由家贵叔回来接余奶奶去郭河。家兴叔说:“我先回去上班,你陪妈妈在家里住几天后再把妈妈送到郭河了回去上班。你代的副课又不着急,你就在家里多玩两天。”桃媛姨对家兴叔说:“你们学校也没有开学,要不我们就都过两天了再去。”
“不行,我还是先去。”
两个人好好地在说话,突然间桃媛姨就换脸了,转身对着家兴叔就是一嘴巴,并大声斥责到:“跪下。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早就有你一口了(方言,表示极不满意),你一个人去干什么?这么多年,”然后又改作唱腔道:“我的屋里有七八个娃……”边唱边往外跑,走到大门口又回到房间继续对家兴叔说:“跪下呀。你说清楚,你想去干什么?你老背着桃媛在外面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天天跟着你在……”
家兴叔看着一向温柔贤良的桃媛姨突然大发脾气,颠三倒四地说几句唱几句,没有明白是咋回事儿就不由自主地跪下了。他望着桃媛姨心里在想,她这是病了?精神病患者是这样突然发作的吗?
家兴叔想去找桃媛姨的妈妈,准备站起来,刚一动腿桃媛姨就厉声喝道:“不许起来。”家兴叔说:“我是想去喊外婆来。”
“外婆?我还有脸见亲家母?这么多年桃媛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桃媛的?你说,你对得起桃媛吗?我有脸见桃媛的妈妈?”
家兴叔的母亲听到桃媛姨房间里这么大的响动,跑来一看,家兴叔跪在床边,桃媛姨嘴里不住地说话,说着说着就唱起来,唱几句了又说。说的时候就挥手,唱的时候就摇头晃脑,余奶奶赶紧跑到桃媛姨的娘家喊来了外婆。
外婆一来,桃媛姨就双手拉着自己母亲的左手说:“亲家母,我对不住你。我养了个不知好歹的儿子,委屈了恁那(方言,意同“您”)的桃媛。我把家兴没教好,我对不住恁那啊!”一边说,一边抽出自己的右手拍打自己的嘴巴。
然后又转过身去,对家兴叔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一些啥?你把工资拿去打麻将。每次骗桃媛说在钓鱼。你在钓鱼吗?几个娃儿全是桃媛在管,你平时忙,休息的时候也忙,你忙的什么,忙的是你的麻将。家贵当时赌博把我气死了,你又想气死你妈。来来来。”
桃媛姨说着又去拉自己的婆母,把余奶奶按在床沿和自己并排坐着说:“你来和我坐这里。”
又转向家兴叔:“你跟你妈说一说,我冤枉你没有。你长到现在,我打过你没有,我骂过你没有?你几次三番伤害桃媛,我打骂过你吗?你现在是太不像话了,把一家老小的生活费拿去打麻将,你这是在作死啊!”
桃媛姨说着说着又站起来,用哭腔道:“我的儿啊……”
桃媛姨的母亲看到桃媛姨一会儿说、一会儿唱、一会儿哭,还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又是晃脑袋,就对桃媛姨说:“李书记,恁那不着急。家兴有什么事做得不对的,我和奶奶我们两姊妹来教育他,恁那不操心。恁那休息去,歇一下歇一下。”
桃媛姨的母亲完全把桃媛姨当李书记待,一边用非常尊敬的口吻劝说,一边把桃媛姨拥到床边,并帮桃媛姨脱掉鞋子,要桃媛姨躺到床上。
桃媛姨就坐在床上,把脚拿上床,但并没有躺下。她坐在床头,把后背靠在床档上,眼睛微闭着。
桃媛姨的母亲赶紧拉家兴叔起来,家兴叔的人还没站起来,桃媛姨又开始说了:“你给我跪好啊,你今天好好地跪一跪我跟你母亲。你跪在这里好好地想一想,你做的一些事该不该?”
又闹了一阵后,桃媛姨终于闭上了嘴巴。桃媛姨的母亲赶紧回家,叫桃媛姨的父亲去请邻村的马脚(迷信指有神附体的人,可以看到阴阳两个世界)王大仙来。
王马脚还没到,桃媛姨又恢复了说、唱、哭、笑的状态。王马脚进门看着桃媛姨足足有十分钟,然后对桃媛姨的妈妈说:“我的修行还不够级别。我身上的大仙还没得李书记职位高,我的大仙还奈不何李书记。您去请郭河街上的钟大仙来看看,看他行不行。”说完,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要走。桃媛姨的母亲和家兴叔的母亲好说歹说,王大仙才答应化一碗佛水试一试。
王大仙站在房门口,左手端着一碗水,右手拿着一只筷子,半闭着眼睛,喋喋不休地絮叨着。王大仙一边嘴巴不停地蠕动,一边用筷子在碗里划拉着。三五分钟过去后,王大仙把碗递给桃媛姨的妈妈,桃媛姨的妈妈端给桃媛姨并让桃媛姨喝下去。
桃媛姨喝下这碗水后躺下来睡了。王大仙招呼一声就走了,并没有守在桃媛姨家。
桃媛姨的母亲和家兴叔的母亲都守在桃媛姨的床边,她们让家兴叔去弄点儿吃的。家兴叔弄好了吃的,自己吃了,又换两位母亲吃了。他们看桃媛姨睡得正沉就没有惊动桃媛姨。三人守到半夜,看桃媛姨睡得安稳,桃媛姨的母亲就回家了。
桃媛姨的母亲回家后,家兴叔的母亲又守了个把钟头就去自己房间睡觉了。家兴叔也在床上休息。
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桃媛姨又开始哭一哭,唱一唱。家兴叔的母亲熬了一点儿粥端给桃媛姨,桃媛姨迷迷糊糊地吃了几口,大概吃了十克米的样子,又躺下去睡了个把小时后就又开始闹起来。
他们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桃媛姨的母亲和父亲一同过来看到桃媛姨的样子后说,“这还是要去请钟大仙。”
桃媛姨的母亲吩咐桃媛姨的父亲当即到郭河去请钟大仙,自己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桃媛姨床边。
03
钟大仙来了,他看着桃媛姨在闹。
桃媛姨仍然对着跪在床前的家兴叔责骂着:“我抚你们几弟兄成人容易吗?家仁从小身体弱,我和你妈为他操碎了心;家义身体好,能力强却没有自我约束力,他没有为我争一口气,尽给我添堵;我指望你给我争口气,为你的弟弟们做个榜样,你倒好,你做的事我都说不出口。你不是遇到康桃媛,随便换做哪个老婆你都没得今天的样子!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啊,当了个教导主任就是公子王孙,就可以为所欲为,贪恋享乐了?你把正经事当儿戏,把打麻将当饭吃,你要像家贵一样做糊涂事,给祖宗脸上抹黑吗?你们一个一个不成器,我怎么有脸见先祖啊?”
缓了一口气,桃媛姨又趴在家兴叔母亲身上哭起来:“你辛辛苦苦给我生了几个儿子,我没有把他们教育好,让你受罪受累,我对不起你呀。”然后又端坐身子说:“我要补救。从今天起,我要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你和我一起去仙桃,我们盯着这个不肖子……”
钟大仙静静地看着桃媛姨,不说一句话。然后,钟大仙走到堂屋,在家兴叔堂屋中间的八仙桌旁坐下来。
钟大仙没有像一般马脚那样下马做法事,只是把桃媛姨的父亲拉到一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就走了。
桃媛姨的父亲送走钟大仙后进屋就对桃媛姨说:“老哥,你对我们一家的照顾,我和桃媛她妈心里有数。桃媛从读书到嫁进你家,再到现在,你怎么对桃媛的我们也看得到,我们对你感谢都来不及,不存在受委屈。家兴贪玩是不应该,但也只是最近年把,念在他是初犯,他也知错了,你就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你现在让他和我一起去红庙街上买点香纸笔墨,让他给你写个保证,也给列祖列宗做个检讨,保证今后不再犯。你先休息,我们快去快回,保证用行动证明给你看,他是真心知错改错。今天,你把家兴交给我,我让他自己找你认错,让他作保证。以后决不让你再为他担心,也让你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桃媛姨的父亲说完这一番话,就拉起家兴叔出门了,留下桃媛姨的母亲和家兴叔的母亲两亲家守在桃媛姨身边。
走出家门,他们翁婿俩真的直奔红庙街道。一路上,都是桃媛姨的父亲在问家兴叔。他首先问家兴叔:“打麻将是怎么回事儿?”
家兴叔说:“我们私立学校把单周叫小周,双周叫大周,小周不休息,大周休息四天,就是每半个月我有四天休息时间。原来刚进这个私立学校时工作很吃力,每次休息就躲在家里休闲。后来,工作时间长了,搞顺手了就不觉得累了,家里娃们也大了,不需要我帮忙照管了,每次休息就想出去玩,有时候人家约我打麻将我就去玩一下。去了几次,桃媛就叫我不打麻将了,说打麻将不好,要我找个有意义的事消遣,我就每次休息去钓鱼。有时候碰到喜欢打麻将的人约我去打麻将,我就带着鱼竿和他们打麻将。开始一段时间有输有赢基本上是个平手,而且,每次从麻将桌下来回家我都带几条鱼回去。后来一段时间老是输钱,输得连买鱼的钱都没有。有时候找别人借钱买几条鱼回去,有时候别人不借我,我就说没有钓到鱼。我从来没有对桃媛讲过,说我是在打麻将没有钓鱼。”
“你故意隐瞒你在打麻将?”
“也不是故意隐瞒。就是不想告诉她,她也没专意问过我,我就没讲。”
“你都向哪些人借钱?”
“还不就是麻将桌上的牌友。他们看我一直输钱后就不借钱我了。”
“他们不借钱你,你怎么办呢?”
“第一次他们不借钱我,我很着急,我准备找青昀他们去借钱的,走到半路上又觉得不妥就没有找人借钱了,也就没有拿鱼回去,只说那天机会不好没钓到鱼。他们也没得哪个细问,我也就没当一回事儿,下一个大周就发工资了。反正每个月只有两个大周,再输得精光也只需要等半个月就又发工资了,我也没有着急过。”
“你输钱了就不打了的,还老去送钱人家?”
“一个打麻将么,哪个晓得会老输的呢?每次还不是准备去赢回来的。”
“哪些人知道你经常打麻将?”
“我也不知道。我以为除了几个牌友别人都不知道我常打麻将的。特别是我们家里人应该没谁知道我打麻将的。我是私立小学,桃媛是公立中学,工作上完全没联系,我们隔得又远,桃媛应该不知道。”
“李青昀他们呢?”
“我基本没去过他们那里,他们应该也不知道我打麻将的事。”
“人真有灵魂的。钟大仙让我们买点香烛、笔墨,黄纸、白纸和信纸。你要给你父亲和祖辈们一人准备一块手表、一辆自行车,一万元钱。还要给你爸写一份检讨,念给他们听。要保证以后不碰麻将,更不能去赌博揭单双之类的。今天按照钟大仙的吩咐把这些照办了,看明天的情况。如果她回阳(迷信俗语,指自己的魂魄回到自己的躯体)了,就没事了,以后不再提这件事应该就没问题了。如果明天还像这两天这样不安静,明天再去接钟大仙来。”
翁婿俩买好需要的物品又赶回家。家兴叔开始写检讨,桃媛姨的父亲帮他准备黄表、佛条等,家兴叔的母亲到厨房弄吃的,桃媛姨的母亲一个人守着桃媛姨,桃媛姨半闭着眼睛靠在床头。
家兴叔写好检讨,先对着堂屋神龛西头供奉的父亲的遗像念了一遍。见桃媛姨没有起身闹腾,就折叠信纸后,装在信封里,上面写上李书记的名讳。把信件完成后,家兴叔去厨房吃了点东西。然后,家兴叔开始在白纸上画手表、自行车。
他算了一下父亲辈、祖父辈和曾祖父辈的本家先亡人,有二十几位。他自己做主添加了桃媛姨的先祖父母,一共画了二十九辆自行车、二十九块手表。桃媛姨的父亲又帮他弄来了冥币的拓版,有一百元版面的,也有一千元版面的,就是没有一万元的拓版模型。桃媛姨的母亲说,“都没得一万元的,那么大的票子用起来不方便,还是零钱方便一些。你每个人给九张一千的,十张一百的,这样零的整的都有,他啷们(方言,是对两个及以上的第三方人们的尊称)用起来方便。”
有这样的拓版,制钱就像盖章一样,蘸上印泥在白纸上按一下就是一张钱。家兴叔很快制好了261张一千元面值的冥币和290张一百元面值的冥币。他把这些钱按一万元一份用黄纸包好,封口后再写上每个先亡人的名字,并给每一个黄纸包发一辆自行车和一块手表。另外,家兴叔又多印制了100张百元面值的冥币和20张一千元面值的冥币,他说是送给过路的亡人或者先世的乡亲们。
家兴叔整理好这一些物件,正准备出门去墓地,我和家贵叔两口子进屋了。我们是从钟大仙那里听到的信。我去上街,碰到家贵叔,随便打个招呼,正站在一起说话,钟大仙从我们旁边经过,看到家贵叔就说:“你三嫂子生病了,说胡话。我去看了她的,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们也没多问,就和家贵叔相约一起去看看桃媛姨。
我们三人一起进房间,桃媛姨像没有见到家贵叔一样,斜视一眼都没有,只向我和钟惠颖点了个头,然后就转过头去不理我们了。我们只好退出来。
家贵叔和桃媛姨的爸爸陪家兴叔把他准备的那一些冥用品拿去康家台的墓地,家兴叔的母亲陪我们在堂屋里很小声地说话,桃媛姨的母亲守在房间陪桃媛姨。
04
家兴叔他们三人来到墓地,一个一个地看坟碑找坟头。还有坟型土堆的就在坟前点香焚烧钱物,已经不见坟头的就和李书记的那一份一起在李书记的坟头焚烧,并禀告:“恁那们有时间就到我父亲这里来领回去。”再然后把加印的100张百元冥币和20张千元冥币在墓地边界处全部焚化,并念叨:来来往往的爷爷奶奶叔伯婶娘们,小侄略备银两,敬献大家,希望大家在天堂里衣食无忧,保佑小侄遇事呈祥。
处理好这一些,他们回家来。看他们回来后去桃媛姨的房间,我们也一起又去房间。大家一进房门,桃媛姨就把背过去的身子翻过来,顺势从床上坐起来对家兴叔说:“你写的是个什么检讨?避重就轻,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你有没有从思想深处反省自己,有没有能够落实到行动上的具体规划,全是嘴上跑马没得真内容。”
桃媛姨说着说着就转向家贵叔继续说:“还有你,这几年东混西混没有做一件成名堂的事,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有钱了就去丢钱。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们取名为仁义兴旺富贵?就是要告诉你们,人首先要讲仁义道德,不仁不义托什么人生?讲仁义是做人的底线!在‘仁义道德’的基础上再谋求家庭兴旺。有了仁义道德,人丁兴旺了再才去争取富贵荣华,光耀门庭。哪里是把挣钱摆在首位的?像你们这样,即使挣到钱了,祖宗脸上也无光。你们的妈妈劳累了一生,不仅还要帮你们做家务带孩子,还要帮你们担惊受怕,你们哪个是孝顺儿子?从现在起,你们的妈妈就跟着我,我到仙桃,她就到仙桃。我们就住在家兴那里。李家兴,你以后也不住在学校了,给我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每天回家。遇到大周四天休假就陪我们两老,不许到外面去浪。李家贵,你自己搞自己的。一个大男人,老婆孩子都照顾不了,你把你自己搞好了就是对你老婆儿子的照顾了。以后不到外面去了,那个荆州就不去了,武汉都不愿意待下去还跑到荆州去,就在郭河或者仙桃。你们商量好了再来告诉我,我现在要休息。”
说完这一篇话语,桃媛姨又背过身去了。看着瘦了一圈的桃媛姨,听着她说的一番话,我真不知道她是清醒还是糊涂?她给我和钟惠颖的那个点头究竟是作为桃媛姨还是作为李书记的身份给我们打招呼的?
之前,我常听人说,“谁谁谁被某某某扎下来了”,都是一阵过后就好了,一般就是两三个小时,甚至个把小时闹一阵就没事了,顶多也是七八个小时一浅天的样子,桃媛姨都两天一夜了,人都瘦了。唉!
钟惠颖带来了体温计,说要给桃媛姨查体温,桃媛姨说:“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我清白得很,我身体好着呢。你们都出去,商量好了来告诉我。我要休息了。”说着,推了一把钟惠颖的手。钟惠颖通过桃媛姨手的温度感觉到桃媛姨应该不发烧也就没有坚持查体温,顺势退出房间了。我也跟着钟惠颖出来。
我看桃媛姨并不是身体上的病,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就要回到郭河。他们同意我在家贵叔两口子之先一个人回郭河,并让我顺便把桃媛姨的状况告诉钟大仙,看钟大仙怎么说。如果钟大仙没有别的交代就不用我再去家兴叔的家里回信了。
我回郭河后,去钟大仙家讲了桃媛姨的状况,钟大仙听后说:“应该问题不大了。她只说话没有瞎闹就是快好了。”
钟大仙说得很准。桃媛姨躺了一阵,家兴叔他们真的在一起商量起来,最后几个人都觉得家兴叔的学校虽然离桃媛姨的学校有点儿远,但也是在仙桃,骑自行车上下班问题也不大。如果觉得累,坐公交车加步行也可以,人家练长跑的人还嫌这距离不够长咧。
家贵叔的孩子已经大了,可以不用家长陪护自己上学了,没有奶奶的照顾不会有问题。余奶奶去仙桃住也蛮好,因为现在李家仁、李家义、李家兴三弟兄都在仙桃,如果李家贵去仙桃的话就是四弟兄都在仙桃,而且余奶奶在仙桃住过几年,环境也很熟悉。
他们商量好后去房间,看桃媛姨睡着了,就由桃媛姨的父亲开口对家兴叔的母亲说:“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您到仙桃比较好。您就和桃媛他们一起住。以前您在桃媛的学校住过的,还是原来的寝室,您也熟悉;再一个,桃媛这个样子也要您在旁边看着,万一什么时候出状况了,娃儿们都没经事的,哪里晓得该怎么办啦。”
家贵叔也说:“我准备不去荆州了,就到仙桃,离郭河近。我想到仙桃搞个四通打印店,应该可以赚钱,我不想开网吧了,开网吧确实不好。”
家兴叔又说:“您到我们家里住,我每天晚上回来一趟,大周的休息日我陪您;我每月的工资给您保管,您尽管用,用不完的给桃媛,不够的找家贵要;您觉得家里闲着无聊,您可以到青昀他们馆子里坐一坐,也可以去家贵的店子去看一看,只要晚上回我们家就行。”
余奶奶对家兴叔说:“我到你那里去有吃的有喝的,我要钱干什么?你把工资交给我也行,我就直接给桃媛,你要用钱就再找桃媛要,免得你手上有钱又被人家喊去打麻将。”
几个人在一起就这么说定了,他们去吃饭。看桃媛姨一直在睡觉,他们没有惊动桃媛姨。吃饭后,家贵叔和钟惠颖就赶回郭河了,他们要重新调整新年的规划。
05
桃媛姨从我回郭河的时候睡起,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吵闹。到清晨五六点钟时桃媛姨喊肚子饿,家兴叔就用剩饭煮了一碗粥给桃媛姨喝下后,桃媛姨又睡下了。
又睡了三四个小时,桃媛姨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对旁边的婆母说:“家兴呢?”
余奶奶还没来得及回答,家兴叔就进来房间问:“怎么啦?”
桃媛姨说:“东西清好了没有?我们要回去上班了呀。”
家兴叔赶紧说:“清好了清好了。你起来了我们就准备去郭河坐车回仙桃上班。”
桃媛姨伸手去拿衣服,家兴叔的母亲赶紧把她的外衣递到桃媛姨手上,桃媛姨说:“我怎么像浑身疼没力气啊?像肚子也蛮饿呀?”
家兴叔又赶紧接口说:“晓得肚子饿是好事。你这两天病了,不吃不喝昏睡了两三天,准备把你弄到郭河医院的,看你又不发烧有没有喊哪里疼就没弄去。你肯定是睡狠了身上疼,几天没吃饭么,肚子肯定饿。妈,您去给桃媛弄点儿吃的,我来扶她去吃饭。”
余奶奶出去后,家兴叔又对桃媛姨讲:“你这睡了几天不吃不喝人瘦了一圈哒,我想让妈再跟我们回仙桃住,好照顾你。我还是每天回来,但我平常只能在家里睡觉不能帮忙做事,我就把工资都交给妈保管。如果妈想给你,你就拿起,我要用再找你要。”
“随便你。”桃媛姨又恢复到从前温良贤淑的状态。
桃媛姨他们按计划回学校去上班,余奶奶还是只帮桃媛姨做饭。平常是桃媛姨买菜,家兴叔休息时就是家兴叔和桃媛姨一起买菜。
李家贵在仙桃卫校附近找了一个门面做图文快印。他们的生意很好,与卫校的生意比较多。时间长了,李家贵与卫校的领导都很熟之后,李家贵向他们说了自己想把钟惠颖调到仙桃的想法,他们也知道了李家贵是华工的正规毕业生,他们愿意帮忙。又加上康志忠和李家旺的一些关系,1996年8月,钟惠颖成为仙桃卫校的一名老师,李家贵成为仙桃市财贸职业中等专业学校的一员科长。他们图文快印的生意还在继续,变成以李青昀负责日常事务,李家贵坐镇指挥。李青昀不到餐馆收钱来帮李家贵,李家贵每月给她五百元的工资。
1997年底,荆州附中的第5栋住宿楼全面完工,因为校长的监工很认真,对质量要求很严格,建筑商很不愉快,就迟迟不肯交钥匙。本来准备97年暑假交房的,结果又拖了半年,比预期迟了一年才由法院裁定交钥匙。这个楼房大家昵称“高资楼”。因为在荆州附中,这栋楼房建筑面积最大,楼层最高,能住进去的都是资历较深的老师,分配到房子的老师交的集资款数额也是最高的。田宇峰刚好在建房的前一年评上了中教高级,分得“高资楼”的一户,三室两卫两厅共一百五十几个平方。
1998年的六月,我们准备搬进荆州附中的“高资楼”。拿到钥匙的那一天,田宇峰对我说:“你说我们是装修一下了搬进去,还是直接搬进去住?”“有钱当然是装修一下了再搬进去好咯,但我们没钱啦。就直接搬进去算了呢。”
“问校长要我们装修一下。”
“你哪来的钱装修呢?上次集资你找你哥借的钱还不够,你还要我又回去借钱,我找我们郭河小学的同事桂秀借的钱都还没有还。”
“上次交的钱开始算错了,算多了,实际没有交那么多钱。正好问校长有一张存折还差几天到期,我就把多的钱借给问校长了。过几天问校长就还给我。”
“问校长还给你了,你就给我,我还给人家桂秀去。人家桂秀还不是买房子了,郭河小学现在也是做的楼房。只不过面积没有我们的大,交的钱不多。她们也是去年搬进去的,她准备装修用的钱也是定期没到时间,准备到时间了取出来再装修。她看我着急就先取出来挪给我了,还不是损失了利息。我得赶紧给她还回去。她都没装修,我拿着她的钱装修自己的房子肯定是不行的。”
“我已经答应问校长了。装修的工程队是问校长的姨夫。”
“啊,答应了么那还说什么,答应了就装咯。”
“我不想装了。我看他们手艺不行。他们给问校长装修的效果好差,房顶一边高一边低,大门式样也很丑。”
“他们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工程,往后就有经验了,肯定是越做越熟练,越做越好的。”
“不行。我明天去退掉。”
“瞎说。‘男子说话三十六牙’。你答应了人家怎么能翻悔呢?你要就先不答应。你答应了人家,还跑去看人家的工程,看了又说不要人家装了?人家是做生意的,那不行的。”
“我肯定不装修了。像我大姐一家饭都没得吃,我们住这么大房子够好的了,不装修住着也舒服。我就是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你找什么理由都说不过去,你已经答应过了,不能说人家手艺不行的……”我好说歹说,正说反说,田宇峰就是不肯装修了。
我看着田宇峰一脸不可理喻的执拗,只得说:“那我去说吧。直接告诉他我们没得钱装修。”
“不要你去。还是我去说。我就说是你不同意。”
“好吧。反正你不能说是你自己又不愿意装修了。”
第二天,家富叔特意到我家来对我说:“田宇峰说装修房子的又说不装了?”
“呃,没得钱的。上次的集资款都是借的钱。”
“这么漂亮的房子,没钱借钱也要装。”
“我不好意思。人家自己的房子都没装修把钱借给我,我哪里能为了装修自己的房子用别人的钱呢?”
“搞装修的是问校长的姨夫,他又答应了人家。还是要装!”
“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借钱装修。像田宇峰的大姐病了几年,现在生活都困难,我们住这么好的房子还不知足,还借钱装修啊?”
我知道家富叔的意思,但我没办法。田宇峰就是这种不懂世故的人,我昨天给他做了好多思想工作,没见效果。我总不能当大家说是田宇峰自己后悔了不肯装修的吧。他一个大男人,被人感觉他不讲情理在社会上怎么混得下去?我反正一介女流,任人轻视去喽。
果真,第三天我去上班时被问校长的老婆拦着说:“你不许田宇峰搞装修?”
“哪是我不许他装修啊,是没得钱。我不想借钱来装修。”
“我跟你讲,你不想借钱装修,你以后评职称、涨工资的事想都不消想的,没得你的份。”
我被校长夫人的“直言拜上”气得在办公室半天止不住泪水。搭班老师劝慰我说:“他老婆说的话么,你不消放心上的。他老婆也不是蛮过恰(方言,明事理懂礼节为人处事很周全的意思)的人,问校长不一定会听她的。”
搭班老师以为我是因以后不能评职称、涨工资而伤心,我其实是为老天给我一个田宇峰这样的痴不呆而悲恸。这件事不怪问校长他们,是田宇峰处理问题太没逻辑了。我对搭班老师说:“我能不能评职称无所谓,有没有机会涨工资我也不计较,我是觉得这个学校的领导对我们那么好,我们却没得能力报答。我们不是不想报答,是能力不够。我是觉得田宇峰表达能力太差,让问校长的老婆误解我们,我很怄气。这个田宇峰真把我气死,说他是个弱智吧,他做事又蛮精明蛮过细;说他是个精明人吧,他经常把人呛得笑容僵在脸上像冰雕,他还乐呵乐呵地不知所以!”
“他这人单纯直巴(方言,表示直爽没心机),时间长了人家就了解了。不消伤心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自己不伤天害理,还活不成啦!不伤心了!你也不是昨天今天才结的婚,不消怄的!哭狠了头泡脸肿脑壳疼几天,把自己气病了更加划不来。”
我觉得搭班老师说得很在理,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06
1998年底,家富叔的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家弟兄姊妹都来送恭贺,桃媛姨也来了。
我陪桃媛姨去逛荆州街,一边逛街,一边聊天。我说:“您说李小昀考上了清华大学?您怎么没接我们喝酒啊?”
“都没有接。我们家娃儿太多了,就只晓得信的亲朋好友搞了两桌。不住仙桃的都没有接。”
“家兴叔还在那个学校?”
“呃。他们学校还可以,累是累点儿,工资高。李青昀都不想帮她叔叔守店子,都想去他们学校教书去。”
“她能去吗?”
“私立学校嘛,可以。她只要考一个教师资格证就行了。你家兴叔在帮她弄。”
“家兴叔现在没去打麻将了吧?”
“没有了。一直都没有了。上次我生病,我是装的。”
“啊,怎么可能?您人瘦了一圈,这能装出来吗?”
“你别说出去。上次,你给我讲家兴叔找你借钱,我就开始留心他。你说的那一天,他晚上回来一条小鱼都没有拿回家,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我问了他一句‘今天怎么回事儿?’他说:‘机会不好,没钓到。’我看他不想说的样子就没再问了,我总不能问他为什么找你借钱吧。但他越不告诉我就说明问题越大,我开始特别关注他。他的私立学校与我们班休时间不一样,我费了好多周折才弄明白他是借钓鱼的机会去打麻将,然后买鱼回来敷衍我。我想制止他,但,无论我是侧面问、有意提醒、委婉劝说,他都不理睬,感觉他有点入迷了。我又听说袁承宏老师的老婆死了,你晓不晓得袁老师的老婆是怎么死的?”
“您说的是原来教我们高二化学的袁老师?我不知道。”
“呃。袁老师掼三皮子。工资拿到手就去,一去就输,输了就找别人借。他本来工资就少又一直输钱,没人借钱他,他就赖在那里搞赊账。人家不要他,每次都把他赶走。他只好每次发了工资就去,一去就输,输了回家就买米的钱都没有。他老婆怎么说都不行,一日三餐都没得保障。他老婆没得法了就帮周围的人打零工、自己去摸鱼捞虾,什么事都做。夏天就自己跑到排湖摘菱角卖钱。他老婆四五十岁了,又不会水,每次就用个木盆,蹲在木盆里摘菱角。有一次摘菱角的时候盆子翻了,她就掉到水里淹死了。这个袁老师安葬老婆的钱都没有,还是工资一拿到手就去掼三皮子,人家赶都赶不走,连学生看到他都躲。我感觉家兴叔和袁承宏老师的痴迷程度是一个等级了,只不过我能挣钱,家里不需要他管,他私立学校的工资比袁老师工资高一些,他就没有像袁老师那样没钱。他跟袁老师的差别就是不承认自己在麻将桌上输钱,我正好也没有撕破他那张脸皮,我就只有用这个办法来制止他,想用这种方式让他醒悟。他不能再往里面陷了,我不这样把他镇得住?”
“万一家兴叔还是不听您的呢?”
“那我就一直那样。我就一天到晚脚跟脚手跟手地跟着他,他还打得成麻将?”
“桃媛姨,那太危险了。人的感情是很脆弱的,精神崩溃也是一闪念的事,您要真像那样装疯卖痴,家兴叔又不知改过,您可能真要被气疯,真变成精神病的。”
“我心里有数,就算我疯疯癫癫的了也比他贪玩败家被人唾弃好一点儿吧!不然,他的后半生就毁了。”
“桃媛姨,说人家对老公好是巴心巴肝,尽心尽力,您对家兴叔的好不仅是巴心巴肝,掏心掏肺,真正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家兴叔真有福气,也是李书记眼光好,认定您是个好媳妇。”
我对桃媛姨是发自肺腑的钦佩。开头听到桃媛姨说自己是假装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取笑桃媛姨不仅说唱斗耍文武双全,还能人间地府阴阳两通。现在听到桃媛姨这一番解说更是佩服之至,感概良多——我想起杨新芝的母亲。
杨新芝的母亲姓广,人称广阿子。广阿子原本嫁到郭河通州河北岸的秦岭村,丈夫比较内向,婆婆却很凶,很刻薄。广阿子人长得很漂亮又能干,但她结婚四五年后才生一个女儿,又过了五年才生了第二个女儿。在她生第二个女儿之前,婆婆对她只是说话刻薄,有时候借故骂她。到第二个女儿出生后,她婆婆就天天骂她,骂得丑死了,骂烦了还打她。广阿子一直默默忍受着,时间久了就慢慢地像精神病人了。等到二女儿三岁过后,广阿子的精神病就很厉害了,经常往外面跑。有一次跑出去后一段时间没有回家,婆家也没人找她。她就一直在郭河周边流浪。
通州河南岸的红星村有一位姓杨的穷光棍,看到广阿子无家可归就收留了她。广阿子在红星村住了一年多后就生了一个儿子,她的精神病就慢慢好了。但在儿子过了三岁后,广阿子的精神病又犯了,每年总要发病一两次。
广阿子每次发病就几天不梳头,蓬头垢面地往秦岭前婆家去,如果被前婆婆看到就会挨打后离开;如果不被前婆婆碰到,她也只在前夫家转一圈了就回红星。碰到有不懂事的孩子喊:“广阿子,广阿子。”她就像没听到一样,嘴里自顾自地反复嘟囔一句话:“啥咧不要脸啦(方言,怎么这么不要脸的意思)”,从不说别的。
广阿子在生下杨新芝之后,她的疯病好像慢慢好了,但又像根本没好一样,每年还是有几天不梳头不洗脸,但不出门。有了杨新芝之后,广阿子如果发病就是呆坐在家里不说话不做事,但照料孩子和平常一样。家里家外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大脑究竟有没有恢复正常。
直到杨新芝上学读书,杨新芝的哥哥结婚,广阿子一直是不言不语,有时候做事,有时候发呆。杨新芝的哥哥结婚时,杨新芝已是湖北财经大学的大四学生,马上就毕业可以挣钱了。杨新芝还没有想好今后怎么安顿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就在她哥哥结婚的当晚出门不知去向了。三天后,人们发现广阿子的尸体浮在红星村边的小河里。
我的眼泪涌出来。
“你是不是想起你哥了?”桃媛姨见我不说话了,还在流泪,以为我想起了我哥。
桃媛姨这么一问,我真想起我哥了,我哥也是精神病!
我哥比我大四个年头,原名万义虎,后更名万依福,初中文化水平。
本来我有两个哥哥的,一个叫万义龙,一个叫万义虎。万义龙没长成人夭折了,父母觉得是给他取名不当所致,就亡羊补牢地把我这个哥哥的名字改为万依福。
万依福成为我们家唯一的男孩,看得很娇,但他初中毕业时父母却没法给他谋到高中指标,他遗憾地离开了学校没能读高中。
我哥不能读高中而又不能指责我父母,因为我家父母并不属于地富反坏右,我哥不能读高中是因为我们村与他同届的同学家中政治面貌太光鲜所致。他的几个同学都被优录把我们村的高中入学指标给用完了。我们村还有一个和我哥一样没得到指标想读书的同学跟他舅舅去了外地读高中,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亲戚,我哥就回家当农民了。
我哥在排湖挖过藕,放过牛,插秧割稻他都做过。但因为平时被父母娇生惯养,突然做这些体力活他吃不消。正好江汉油田在郭河招工,父母就托关系让他去了。他作为临时工在江汉油田工作了近一年,到1976年被解散回家。父母又托人把他放到我们村小教书。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他第一年没有报考。第二年参加高考时,有一门课迟到,没有考好。第三年,他考了一门把准考证弄丢了,后面的科目就没进考场。他看我高中毕业时没准备考上的却被师范录取了,就辞去在我们村小教书的工作去郭河中学读高中。
郭河中学离我家很近,但我哥要住到郭河中学的学生宿舍。我哥在学校住读期间被传染疥疮。当时的住读生个个都长疥疮,但别人能坚持,我哥就很难坚持。到第二学期,我哥就说实在坚持不了,休学在家没再去学校了。
当时,我父亲还在武汉搞建筑,听说我哥休学在家就把他接到武汉,住在我舅舅家。开始几天是舅舅带着他玩,后来舅舅就让他自己出去玩。他一个人在武昌这边玩了两天,第三天他去汉口那边玩。玩到晚上不知道怎么回我舅舅家了,找错了地方把别人的家当我舅舅家了。他怕吵醒我舅舅他们就没有喊门,准备自己下门进去。门还没有下下来,就被发现了,他被警察带走了。警察不相信他的说词,硬说他是入室盗窃去的,把他的头上剪了一个“十字”,第二天早晨把他送到我父亲的工地。
警察把我哥送去时,我母亲正在工地上帮忙做早餐。他们都听信了警察的话,没有去听我哥解释事情的原委。
我父母心里觉得以我哥一贯的品行是不会去偷东西的,但人家警察又抓到他了。父母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但他们还是没有问我哥事情的真相,我哥很生气,在我母亲做菜的时候把一碗粥倒进了炒菜的锅里。于是,他们终于“明白”我哥是精神有问题了才做出的偷盗行为,就带我哥回郭河找巫医马脚给我哥治“疯”病。
邵马脚到我们家时,我哥更生气,把做法事的酒杯摔碎了,并捡起两个碎片像吃枯豌豆一样把两个碎玻璃片给吃进去后,离家出走。邵马脚说:“他不是迷信上的病,他是要看医生的病。”
第二天,我哥在外转了一夜回到家,家里人就把他送到了沙市红卫医院。我哥被送进精神病院,他更烦躁,不肯就医,医生就把他绑在椅子上用电击。
这些都是我哥讲给我听的。是1983年的夏夜,我与我哥在门前乘凉,我们聊天时他亲口对我讲的。
起头是他说:“你一点点个子,学生怕你吗?他们怎么会听你的?”我说:“学生不怕我,但他们听我的。为什么要学生怕老师?我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怕过哪个老师。你怕老师啊?”
就这样聊起来的。他说到自己被点击时情绪开始激动。他说:“把你绑在椅子上,用电击,舌头击得掉出来,你怕不怕?”我问他:“爸妈知道吗?你跟爸妈说过没有?”
“没有。跟他们说有用吗?愚蠢得要死,一天到晚就知道求神拜佛。你看他们,他们又在桌子当灶碗当锅,又在那里供神!”我哥指着家里神龛东边的小方桌对我说。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进去,神堂边的这个小方桌上有一个洋瓷碗,里面放着五个苹果。方桌底下有一个旧脸盆,脸盆里面有黄纸在燃烧。
这个我是知道的,是按大仙的指示做的。从我哥生病起,家里就经常请巫医马脚来,我哥住在医院的时候家里也没有中断过。因为我父母他们不能确定我哥究竟犯的是阳间的病还是阴间的病,就双管齐下,医生的话也听,神仙的吩咐也照做。
像这样的迷信活动他们一般都是背着我哥,只要被我哥碰到我哥就会很生气。这次,我哥看着这个小方桌上下的摆设和情景很生气地对我说:“你说他们憨不憨?”然后躺到靠椅上没有说话了。
一会儿他又坐起来,起身进屋。我看了他一眼,看他走进厨房,以为他说话多了口渴了去厨房找水喝,就躺在竹床上继续乘凉。
我刚躺下去就见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去了房前的厕所,随即就听到母亲在屋里的呼救。我循声进屋,我哥从房间里出来,没理我就出去了,母亲抱着膝盖在叫唤。我这才知道我哥去厨房是拿菜刀,他看我父母都在芽菜房给芽菜过水,他进去芽菜房。看我哥进去,我父母就走出芽菜房。父亲去了厕所,母亲回了房间。我哥追至房间砍了我母亲一刀,然后,把菜刀扔在我们房子西边的巷子里去了仙桃。
父亲把母亲送到医院后又去找我哥,但没找到。一个星期后,家里的亲友帮忙从仙桃车站找回了我哥。到这时候为止,我认为我哥是清楚的,只是很生气,太冲动。所以,当我哥回家后,家里人都不敢与我哥同住一屋,他们也让我到学校住不要回家。我说:“我不怕。”
那一晚,只有我陪着我哥在家里住。我住东厢房,我哥住西厢房。早晨,我起床后看到了我哥拉在他房门口的大便,这时候我开始确信我哥的确是个病人了。
家里人又把我哥送到了沙市红卫医院。
这第二次入院与第一次入院相差整整两年,但与第一次出院只相差20个月。他属于在两年内再次发病,医院对他的治疗没有多大信心了,并说,“这次住院治疗时间要长一点儿,如果病愈出院后他再次复发就没有必要第三次送来了”。所以,当这次入院我哥又和上次一样不愿进去,进去了又吵着要出院时,父母就不再请求医生让他出院,而是等到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才接他回去。
这第二次在红卫医院住了一年多才回家。这次回家后两年内并没有复发,期间,我母亲去世他端遗像供灵牌都很正常,我结婚生小孩他都没有出现异常。他平时跟着我父亲出去做瓦工,没事做的时候就在家里写写画画,还经常去我学校的住处玩儿。
有一次,我哥到我学校的住处找我要两元钱去买烟,我给了他五元钱,我婆母向我吐了吐舌头,意思是我给太多钱我哥了。不知是不是被我哥看见了,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我学校。
一段时间后,我哥又一次去我家,我没下班。我下班回家时,婆母抱着我儿子迎门对我说:“他舅伯来了。好有个趣儿,我说‘舅伯来了,去舅伯抱抱’他硬不要他舅伯。他的伯父们来了,他扑地扑地要,真是人不亲骨头亲。”
我没有作声,只是接过儿子走向我哥。走到我哥跟前,我对儿子说:“去,舅伯抱去,舅伯喜欢你咧。”儿子真的扑向我哥,我哥便抱起了我儿子。婆母立马红了脸,讪讪地说:“咦,他这时候要了。”我仍然没有接腔。
我不知道在我回家之前,婆母有没有对我哥说别的,我只知道这一次,我哥什么都没说,也没找我要钱,就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来我学校。
一年多后,我父亲带着我哥在郭河小学前面的王家台做事,每天中午到我家吃中饭。大概吃了一个星期时,我婆母对我说:“我回去吧?你这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五六个人,哪里够啊!”我知道婆母是嫌我父兄在我这儿吃饭了,婆母故意说我们家有我父兄还应该有田宇峰的父母,人太多,我一个人赚工资负担太重。我就对婆母说:“好吧。您想回去就回去吧。”
又过了个把星期,王家台的事毕,父兄没在我这儿吃饭了。但婆母可能不知道,我公公也以为我父兄肯定是打算长期在我这里吃饭的,就听信了婆母的担忧,特意跑到我学校找我说:“四媳妇,我来找你拿粮票的。我这老了,没得来路,你们得养我,先给我三十斤粮票。”我很奇怪,田宇峰有四弟兄,公公只让田宇峰的大哥读书到卫校毕业,他总说田宇峰的大哥应该养他老,从没说过找田宇峰这个幺儿子养老的话。再说,他现在不是还在劳动挣钱吗,怎么就没吃的了?他担心以后不能动了我不养他,先就把吃的谋得攒起?所以,我虽然一个月只有二十九斤粮票,刚刚够吃,根本没有剩余,但我还是找同事借了三十斤粮票给公公。
田宇峰的父亲接过粮票并没有对我表示认可或者说一句“谢谢”,而是情绪激动地对我说:“我说怎么会不给我们养老喽,媳妇不养老那要生儿子搞么家!”我一听就知道是婆婆把自己的担心对公公讲了,公公是特意来问我道理的。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不关心我儿子谁在照管就担心自己的饭票子没着落,但我也不能归他,要怪也只能怪田宇峰。田宇峰不仅不给他父母做工作,还对我说:“大嫂子不肯要父母在她家了,她说她照顾了这么多年,她不想照顾了,要我们照顾。”我心想,公公婆婆不是还没有吃闲饭吗?以后年纪大了她就不要了!我想起我们后村的一个老人元旦前一天过世,他的大儿子在外做生意,听到丧讯后说有事不能回来;二儿子在家务农,说老大都不管我也不管;三儿子家很穷,在外打工,听到丧讯后赶回来,看到大哥二哥都不管他也不管。一个女儿趴着父亲的遗体哭了三天,看几个哥哥都不管就自己叫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父亲安葬了。想到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我就对田宇峰说:“随便他们。他们说父母应该在他们家,我的孩子这两年没人带我也不怪他们;他们说父母该我们养老,我也接受,我再穷也不会养不起两个老人,人家一个儿子的呢?哪有父母把家吃穷了的。”
但他父母并没有到我这里来,我感觉田宇峰的大嫂也不是那种不养老的妇人。是不是我公公婆婆特意让田宇峰这么说的?他们对我可以这样讲,对我的父兄是不是也讲过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去问我父兄,我只知道三四年没有发病的哥哥又复发了。
这次,家人没有把我哥送医院,而是找村干部商量把我哥弄一个铁链锁在了我们家的西厢房。我四姐搬回我家照顾我父兄的生活。
至此,我再没有去安置、去照顾过我哥。又两年后,我哥去世。对于我哥的病和他的离世我一直自责,听到桃媛姨的一番话我更自责。
如果那个夏天我和他聊天时及时开解他:他受到的误会和伤害并不是大家有意为之,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父母迷信是他们认为只有这些可用的办法了,这样做可以让他们的心里得到安慰也对你没什么害处,你不参与就行了,没必要生气。
如果他在我家不好意思要钱,我隔三岔五地回去一趟,问一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他就不会看我婆婆的脸色;他在我家吃饭,我给婆母做一下思想工作,不让婆婆回家致使我儿子没人照管被他知道,他就不会焦虑烦躁而病情复发;如果我有很多钱,我就可以让我哥长期在医院疗养,不会早逝。
因为我做事太不周全,一次二次地刺激他、伤害他。否则,他的病是可以痊愈不复发的。每每想到这些,我就特别后悔,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也不怪罪任何人,因为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本,归根求源还是我哥自己内心不强大。
我不能步我哥的后尘,一切都已定然,让他们随日月飘逸去吧!想到这里,我抬起手擦干眼泪,笑着对桃媛姨说:“一切都成为过去,不想这些不愉快的。只是您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折腾自己了。”
“你不能当任何人讲的,我爸妈都不知道。我是看你悟性高,才说给你听的。”
“晓得,我晓得的。我确实不迷信,我认为那些巫医马脚其实就是民间心理学人士,那些法术高明的大仙就是心理学高手吧。”
07
1999年暑假,李双昀和李双庆兄妹俩都考上了武汉大学,桃媛姨这次办了升学宴,亲戚朋友到得比较整齐,热闹程度不亚于一般的结婚宴席。但,李双昀好像不开心,她说她没考好。我问她考了多少分,她说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估计她比她哥分数低一点儿,没想到她的考分不是比李双庆低一点儿,而是低很多,她只考了一点点儿分。我看她难为情的样子,就没追问她究竟考了多少分,只是在心里纳闷:她怎么被武汉大学录取的?
这年年底,荆州附中小学部的校长找到我说:“万一恋,今年国家有政策,连续两年考核优秀的可以提一级工资,但有指标。我们学校连续两年优秀的人数比指标数多了一个,学校就让连续三年优秀的人优先,这样就剩下你和初中部的华老师都只有两年连续优秀,学校决定投票确定。你写个材料,到时候你和华老师先自己介绍一下自己后,中层干部和学校领导再投票确定。”
那一天,我去了会场,华老师没有去会场。我在会前介绍自己后,干部们开始投票,我回办公室办公。
第二天,小学部校长告诉我说:“投票结果是华老师。你也不要闹情绪。”
“我没的情绪。这明摆着学校领导干部中大部分是中学部的老师,小学部哪里投得赢呢。”
“不是。中层干部无论多少都只占一票,小学部的中层投了你,中学部的中层投了华老师,这就打了个平手。主要是校级干部。我是投你的,王校长也是投你的,我跟王校长讲了的,我看到他也确实投的你。娄书记肯定是投华老师,就是问校长和答校长他们两个我估计错了,他们可能都投了华老师。如果按我的估计他们中有一个投你,那就是你了。”
我只是苦笑一下,算是对我们小学部校长的感谢。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我碰到了问校长夫人,她又问我:“你家田宇峰有多高?”
“一米七六。腰撑直了有一米七八。”
“你呢?”
“将就一米五。稍微一驼背就只有一米四九了。”
“难怪的。你太矮了。你与他相差太多了。你不能和他一起走,你们走在一起好丑,好不相称。”
第二次领教问夫人的“直言拜上”,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了,笑呵呵地对她说:“呃,我从来不和他并排走。当初我读师范时,我和我的一个同学在一起都讲,说‘我们太矮了,将来不能找高个子男朋友’,后来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还都找的是高个子,特别是我还找了一个又高又瘦的。”
“你儿子也不高。”
“就是啊。有一次,我对田宇峰说,‘当初我找你就是想有个高个子儿子,哪个晓得儿子又不像你这么高’。他说:‘你自己长矮了害的儿子个子不高,我都没嫌弃你,你还嫌弃我来哒’!”
“田老师再瘦还有那么高啦,他还是比你受看,你太矮了。”
“呃,我是蛮矮。”我笑嘻嘻地承认我很矮,问夫人没有再说我丑陋不堪之类的话了。
我心里觉得好笑,我矮不矮她才发现啊?一般情况下,我说我太矮了,人家还宽慰我说;“还好,哪有夫妻一般高的,都是男的高女的矮。女的娇小个子好看。人家有的男的矮小,女的人长树高的那才丑。”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当面说我又矮又丑,除了田宇峰。看来,这个问夫人和田宇峰也是一个类型的人。
接下来的2000年,职评时,我连高级教师的申报表都没看到,之后的每一年的职评都与我不相关。
后来,问校长调到其他学校了,家富叔成为荆州附中的校长。我终于被评定为中学高级教师。
我与田宇峰是同一届中师毕业的,1988年首次职评时,我在小学他在中学,我们俩第一次职称评定的结果是,他三级我二级,我比他高。我这一次被认定为中学高级教师职称时,他享受中学高级教师的待遇已经满九年,基本工资就高出我两三百。他每次都笑嘻嘻地安慰我说:“我们俩的平均工资不比别人低,还是保本了。”我只笑不回话。
其实,我从来不看重工资这些。我只是觉得,无论是一个家庭还是一个集体,面对生活给予我们的各种问题,如果其中的成员不能和衷共济,莫逆于心,受伤害、受损失的是每一个成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