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平原收小麦,时间大多是在公历6月1日前后,早不过两天,晚不过两天。这要取决于天气。
幼时的记忆中,皖北的麦收季节非常漫长。若遇晴好天气,总需半月之久;若逢雨水缠绵,一月也是常有的。麦收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累人的事,但乏累之余,总有一个节日颇为让人期待,就是紧跟麦收而来的端午节。
端午节,即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之所以为节,据传有很多种说法,比如纪念屈原说,纪念伍子胥说,纪念曹娥说,恶月恶日驱避说等等。但更多的倾向于为了纪念屈原说。在中国众多的传统节日里,端午节在很多地方是有着丰富的内容和形式的,比如插艾蒿、挂菖蒲、喝雄黄酒、吃粽子、龙舟竞渡、除五毒等等。但是端午节多在公历的六月中上旬,刚好与皖北的午收、夏种的时间相遇,农人以农文本,皖北的农人尤为甚,也就注定了乡下的端午节是要提前的,相对于城市,仪式及内容也更加地简单,甚至草草应付了事。
因此,我对这个“不合时宜”地节日,记忆极为简单,远不像春节、中秋节那样鲜活、丰富。
记忆中,入了六月,每天清晨,天一蒙蒙亮,乡下人就要早早起床,倾巢出动,去麦地割小麦。一家人齐动手,趁着早晨的凉爽,尽快赶早,能割多少是多少。待到日头半树高,女人才回家做饭,男人和孩子继续割麦、拉麦。母亲为我们准备的端午节“大餐”很简单,主要就是一枚咸鸭蛋。腌在一个陶泥烧制的坛子里,扒开坛口的封泥,拿掉倒扣在坛口的粗瓷碗,再解开系在坛口的棉绳,掀掉层层包裹的塑料布。鸭蛋上面包裹着厚厚的草木灰,草木灰是拌了盐的,这是皖北乡下最为传统的做法,土得掉渣。但腌好的鸭蛋味道却十分鲜香,尤其鸭蛋黄,橙红色,轻轻拨开,里面流出来一股澄黄清亮的蛋油,十分诱人。夹一块放到嘴里,满口流油,日子似乎也流起油来。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节用艾草驱邪避毒的说法,应该是在全国各地、各民族间都有的。那时候,田间地头都长满了艾草,但有两种,一种臭艾,一种香艾,被人们认为能驱邪避毒的是香艾。从地里薅上一把,放几枝在窗户上,据说就可以驱避鬼邪。但皖北人几乎无人用雄黄酒来辟邪,一是那时黄酒还没有从江南走到皖北,二是确实很贫穷,没有闲钱去买。这个忙碌的节日里,母亲制作了另一种美食,用它来替代了雄黄酒。她从窗台下摘得一些独头蒜,剥开外面一层粘着黄泥的薄衣,埋入锅灶下面刚刚燃烧过的灰烬堆里,忽明忽暗的火有着足够的热度将大蒜烘熟,还不至于烧焦。烧熟之后,剥开蒜衣,放入嘴里一咬,没有了生蒜的辛辣,一股混合着草木灰香味的蒜香扑鼻而来。我至今依然爱吃。小时候并不知道为何端午节要吃烧大蒜,以为是必不可少的习俗,母亲说是辟邪,吃了后百毒不侵。及至后来才知道,烧大蒜对防治儿童肚子痛和蛔虫特别有效。而我幼时时常肚子痛,深受蛔虫折磨,所以母亲就烧些大蒜,以期让我摆脱病痛的折磨。烧大蒜里,蕴含了母亲对柔弱多病的我温柔纤细的爱和健康成长的殷殷期盼,只是那时懵懂,浑然不觉。
若干年后,因为读书我进了城市。每年的端午节前夕,城市的大街小巷摆满了粽子摊,卖香艾、香荷包的人推着小车悠闲地叫卖着,节日当天街头巷尾更是飘满了炸油角的香味。我才知道,原来端午节可以这么丰富。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抵就在我进城读书之后,当麦收遇到端午,再也吃不到母亲给我们烧的大蒜了。而依旧像两株树一样扎根在泥土的父母,过端午节依旧是没有粽子的,因为乡下人实在是太忙,忙着麦子脱粒,忙着播种玉米和大豆,忙着栽种生姜、红芋等等。大人总是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用在了侍弄土地上,唯独没有闲暇时间陪着孩子过端午。时间在这个时候好像完全属于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庄稼,而节日远不及那一垄土地所能带给农民的收获感强烈。
麦子入仓,端午已过。金灿灿的新麦被母亲剥去麦皮,煮熟之后放上酵曲,捂上个三五日,就成了麦仁酵子,吃上一口,便感觉整个夏季似乎瞬间溢满了香甜的味道。麦仁酵是农忙之后母亲从土地里给我们准备的一顿味蕾上的盛宴,既是对农忙的慰劳,也是对端午的补偿。至今回味,余味悠长。
如今收麦、夏种都已经机械化,农民的时间是充裕的,乡下人的端午也就丰富起来。乡下已经和城市在这个节点相互牵手,生活也在夏日的阳光下茁壮地成长了起来,越来越好,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