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许多个荷塘。
似乎水里长着荷,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我记忆中的那片荷塘,却不一样。每每想起它,就仿佛回到了那样清澈到底的日子。想起那一池淡色的荷花,就会在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想起那斜斜的岸上碧绿的青苔,又会有一种极为舒适的清凉。
荷塘就在我姥姥娘(我爸的姥姥)家旁边,学前的那几年,我奶奶几乎每隔一天都会带我去姥姥娘家,作为那个村子的常客,我俨然已经算是半个土著了。
自然,跟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也是相当熟。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在他们村,我有着不同寻常的优越待遇,存在感十足。
我们的群体里,小伙伴年龄不一,有几个年长一两岁的,后来,他们上学了,工作日我去的时候,他们就把我带进他们的教室,让我坐在最后一排,我就听话地坐在那听老师讲课。
有一次,不知情的老师提问问题,指着我让我站起来回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全班立刻发出善意、开心的大笑,笑完,他们跟老师解释了我的“身份”,老师笑着让我坐下。由于我在他们课堂上特别老实,并不捣乱课堂秩序,所以老师们也都一直默许了我的存在。
下课铃声响起后,伙伴们围过来跟我玩,他们有的带了零花钱,就会去学校里的小卖部买我最喜欢吃的巧克力大板,回来掰成好多块,分给大家吃。
每到夏末秋初,淡雅的荷花开尽后,便是莲蓬成熟的时节,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逢上周末,小伙伴们把家里拖拉机废弃的轮胎芯拿出来,用打气筒打上气,就是一个黑色的大“游泳圈” ,再在上面放一个大盆,放进池塘里,就是一只简易的小船。
小船下水后,几个小伙伴蹲在岸边抓着小船,扶着我坐进去,他们也跟着下水,围在小船周围,游着泳,推着小船漂进荷叶群里,他们负责小船的行动和稳定,我则负责把莲蓬摘进盆里,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我这个“岗位”,是小伙伴们都羡慕不已的,但他们很愿意把它让给我,当时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已经习惯了被他们捧着,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真的是我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了,再没有人像他们那样宠着我。
在那群小伙伴里,有一个跟我最亲近,因为他姥姥家在我们村,而且离我家很近。经常在大群分开后,我还会去他家玩,他给我拿他的小木车玩具,给我拿他们家新做的玉米花吃。他去我们村串亲戚的时候,也总是去我家找我玩。
永远记得那个中午,我正在家里吃午饭,他突然出现在我们家堂屋的门槛边,并不进来,就站在那里,汪了两眼泪。我忙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只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泪,我妈妈赶紧把他让进屋坐下,他说他爸妈不让他上学了,因为家里孩子多,供不起了。
我当时毕竟还是小孩子,虽然隐约知道不上学长期来看是不好的,但当时也并没觉得是多坏的事情,反而有一丝丝的羡慕。我妈安慰他,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自从他不上学后,每次去姥姥娘家,小伙伴群里也总是没有了他,他们家认为不上学后,就该学着做个大人了,不能再总和我们一起玩了,名义上却说怕我们的家长嫌他“带坏”我们,总之,他几乎算是“退群”了。
转眼间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不能经常去姥姥娘家,如果周末奶奶有事情,就会隔上好几个星期才能去一次,我们那个小伙伴群也全部都开始上学,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读高中的时候,我的那一帮已经辍学的小姐妹开始忙着相亲,他的消息自然也通过他姥姥的嘴传到了我耳中。从他姥姥的描述中,我知道他也在相亲,也在比对各个相亲对象的样貌、身高、学历、家庭条件等等,而且颇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感慨,因为自己当初没有继续上学,深感遗憾,所以对方学历高一些。
过了几年,听说他到底是结婚了,而且有了三个孩子,至于他的结婚对象是不是符合他设定的条件,就不得而知了。
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上大学的时候。听说他在我们县城的一个超市做店长,果敢利落,很有管理天分,做得还挺成功。
我们其他所有小伙伴之间,更是早就全无联系了。即使现在走在马路上遇见,也不一定能认出彼此。
姥姥娘前些年去世后,姥姥爷也从村东头搬到了村西头的儿子家,方便照料。我每次去看望,也总是去村西头,再没去过那个荷塘边。
除非,在梦里。
据说,那荷塘已经被人填了,在上面盖了房子。
我知道,人都是会变的,当初的可爱儿童,不一定长成可爱的少年,即使是可爱的少年,也难保不会受到社会大染缸的侵蚀,变成可憎可恨又俗气的中年人。
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中,记忆中的快乐时光,或许根本不必要有那么多的情怀在里面,那或许是小孩子的天性,根本不值得感动那么久,甚至用一生去回味。
我也知道,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而且是在压力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与其去回忆记忆中美好的人和事,不如腾出时间多学些业务知识,争取成为这个时代里的佼佼者,毕竟,“生存下去”才是更多人信奉的至高准则。
但是,不管已经过去多久,不管那些伙伴有没有变化,只要在那个时空里,我们在一块的时光幸福、纯真、烂漫,就应该铭记。毕竟,成年人有太多荒冷的孤夜,有太多咬紧的牙关,也有太多无奈的妥协。只要不忘记那些美好的记忆,就足以慰藉当下这个时空里不如意的我们。
可能,相伴荷塘的日子,才能真正称得上是生活。
更多的时候,只是,活下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