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菊的那个秋天

短篇小说：

    夏小菊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她觉得天是灰暗的，颓废的。她整个人也是灰暗的，颓废的。她落榜了，连最差的大学也没考上。她甚至害怕见人。她躲在屋子里，每天帮母亲折火柴盒，糊火柴盒，累了就躲进小阁楼里去透过一扇小窗户，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母亲没有责备她，甚至也没怎么唠叨，这让她非常愧疚和不安，觉得愧对含辛茹苦的父母。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平时靠打一些零工和糊火柴盒贴补家用，父亲是一个早出晚归常年累月穿着工作服的普通工人。她有一个妹妹读初中，一个弟弟读小学五年级。她和妹妹挤在阁楼的小房间里。

九月，初秋明晃晃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着眼睛，拖着疲沓的步子，低着头漫无目地走在小城的街道上。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没有一丝风，太阳西斜了，照在小城的橱窗上依然光芒万丈，可她心里却是委顿和一片迷茫。她穿着一件洗白的小碎花衬衣，一条蓝色棉布裤子，一双小球鞋，头发用皮筋束了一个马尾。清澈而灵动的大眼睛，微微挺起的胸脯，细瓷样光洁红润的肌肤，浑身上下都透出青春的光芒和少女的馨香。她在小城的三条主要街道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可是依然没有找到一家招临时工的地方。十八岁的女孩，如果没有考上大学，那就只能出来做事了，到社会上去闯荡。“你今天再去街上找找，看看哪里需要临时工，先找点事做做吧，家里处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没考上也好，可以早点走入社会，挣点钱帮帮家里！”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一边两手不闲在屋子里糊着火柴盒，一边叹气说道。小菊看了母亲一眼，然后逃出了狭小逼仄的屋子。

九十年代初，街头商店的录音机里正播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曲声悠扬，飘进小菊的耳朵里，增添了她心里的几分忧愁。在街上游荡了一天，也该回家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拖着要紧不慢的步子，走过四美酒楼，走过照相馆，走过百货店，走到信用社的时候，她偶然瞥了一眼，惊喜地发现大门边的墙上居然贴了一张招聘启事。她立刻停下来，凑过去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启事，心里不由一阵窃喜，她觉得自己完全符合条件：高中毕业，身高一米六，五官端正，品行良好。当个柜员应该没有问题。她看了一下截止日期，明天就是笔试和面试的时间。她暗暗想着真是天助我也，如果能应聘上，那以后就可以坐在干净明亮的柜台里办公，应该可以算个小白领吧！

小菊一扫两个多月的阴霾，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她连跑带走往回家的方向赶。回到家，她立即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忙说，小菊，你上楼复习，我来做饭，明天一定好好考。夏小菊一直待在阁楼上看书，到了晚上八点多，忽然听到门外有自行车的铃铛声响了起来，而且她听到了他的口哨声。她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李伟正仰头往上瞄，在幽暗的灯光下，她还是看到了李伟那张略显羞涩而笑意盈盈的脸，还有迷人的微笑。小菊说了一句，等我！然后迅速地跑下楼。她跟母亲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人就跑到了门外。等小菊的母亲追出来的时候，她坐上李伟的车子，一溜烟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小菊的母亲微微笑了。她认识李伟，这个隔着几条巷子，长相俊朗帅气，青春阳光而且成绩优秀的男孩。她其实在心里已经默认了他们的来往，并且暗暗为女儿高兴。

小菊，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要上大学，你能等我四年吗？大学毕业后，我就回来娶你！李伟紧紧地握住小菊的手，半蹲在她的面前，恳切而真诚地说道。小菊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有出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息，半晌后她凄然地笑了一下说，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大学里有那么多漂亮优秀的女孩子，估计你早把我忘了，那时候我该怎么办？李伟用手捂住她的嘴说，绝对不会，我只喜欢你，从上高一时就喜欢你，喜欢了三年，你一定要相信我的感情，我发誓此生只爱夏小菊……夏小菊，我爱你！……李伟激动地大声喊了出来。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小公园幽暗的夜空中，像天幕上那颗璀璨的星星，闪耀着醉人的光芒。很多年以后，夏小菊的耳边还回荡着这句动人的誓言，那么明媚和清澈，温暖了她的整个青春。第二天，李伟背着行李依依不舍坐上了火车，夏小菊也走进了考场。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分岔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他们彼此。

（2）

夏小菊在那个小旅社的门口不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徘徊近半个小时。她的心像是在炭火上煎烤着，她甚至能听见兹兹的响声。她不时抬头看看旅社上面的那个小窗户，又不时看看往回走的路。现在她是进退两难。笔试很顺利，她考了第五名，五十几个人参加的考试，只能录取五个人。面试的时候，她特别紧张，都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位四十多岁的被别人称为王主任的男人，一直盯着她看，她能感觉到那双小眼睛从她的脸上，游移到她的脖颈，胸脯、来回不停地搜索着，扫视着。那眼神特别暧昧，也特别贪婪。夏小菊凭着女性的直觉，她知道这个男人对她有兴趣。她害怕接触他的眼睛。她尽量把目光游移开，一会儿盯着另外一位主考官后面的白墙，一会儿又盯着他们面前宽大的办公桌。面试完了，夏小菊心里没底。可是要到一个星期后，才能得到通知。她太需要这份工作，太渴望这份工作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可以让她从高考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关键是她能挣一份工资，养活自己，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她甚至能想象母亲会扬眉吐气地在邻居们面前炫耀一回，父亲的脸上也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接连几天，夏小菊继续游荡在小城的大街上，依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她已经游荡了差不多两个月。她心里明白自己录取的机会不大，现在该怎么办？父母是指望不上了，那就靠自己吧！想了几个夜晚，第六天上午，夏小菊决定亲自到这位王主任的办公室去找找那个面试她的男人。她穿上最漂亮的那件白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球鞋擦得干干净净。她在那个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狂蹦乱跳的小心脏，才敲门走了进去。

正是那天面试她的那个男人，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边喝着茶，边看着报纸。看到她进来，似乎吃了一惊。小菊微笑着镇定了一下心神，走近，盯着那个男人恳切地说，王主任，我知道今天来得很冒昧，可是家里情况很困难，我很需要这份工作，能多考虑一下我吗？我知道明天就是发通知的日期，如果我得到这份工作，我会报答您的。小菊鼓起勇气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那眼神里有渴望，有乞求，甚至有一份纯真……那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打量着她，眼睛又像扫描仪一样不停扫视着她的每一个部位，像打量着一个猎物。小菊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她低着头，拘谨地看着脚下光滑的地板，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衬衣的一角，来来回回搓揉着。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笑了，然后写了一张纸条，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塞在她的手里，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回去吧，我知道你的意思，等明天的通知吧，至于能否录取，就看你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了那间办公室，她甚至记不起来那个男人对她说了些什么，只是走的时候，她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条。走了很远很远，小菊才摊开那张纸条，“下午四点，胜利街旁如家旅社201房间详谈。”看完这张纸条，小菊懵了。她本想碰碰运气，以为去求求那位主任，就能得到这份工作。可是现在她该怎么办？

 中午回家的时候，母亲关切地问小菊面试的事情，小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敷衍着说，应该没问题吧。母亲一听这话，一份喜气马上就跃上眉梢。小菊看着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经年的劳苦和岁月的风霜都刻在脸上，她不由一阵心悸。小小的屋子里到处堆满了成品和半成品的火柴盒。母亲佝偻着腰向厨房走去，她的手很粗糙，手掌心布满了一条条沟沟壑壑的纹路，那纹路里藏着黑色油腻的东西，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不想过母亲这样的生活。她不能成为母亲的翻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菊很清楚如果走进旅社，她就再也不是李伟心中那个纯洁的女孩，那么她再也不能和亲爱的李伟在一起。想到这儿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的步子艰难，沉重得像灌了铅。她在这条小路附近来回走了很久，她低着头走过去，又走回来。走回来的时候，她能清晰得看到如家旅社的那扇窗户，那扇窗户现在像一个怪兽张着黑洞一样的大口想要吞没她。她胆怯地望了一眼又一眼。小菊数着地上的砖块，心里烦乱极了。她无心看路边的行人，可是有位大妈却盯着她看了几眼。她不敢抬头看人，依然低着头，叹着气，在附近的角落徘徊。她如果得不到这份工作呢？她想象着母亲那张失望而凄苦的脸，父亲的唉声叹气。还有自己难道又像只无头苍蝇在街上乱窜着找工作，受尽人家的白眼吗？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她想到这里使劲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她的烦恼。再见了，亲爱的李伟！我们只能盼望来世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看了一眼附近商店里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四点二十，如果她再不出现，那位王主任可能不耐烦，说不定要走了。她抬头望了一眼秋日灿烂的阳光，此时像血一样染红了天边的云彩。她把心一横，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快步走进了如家旅社。很快她就来到了那个房间门口。她敲了敲门。门开了，那个男人一把把她拉了进来。自从进了房间，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停地发抖，那个男人给她递了一杯水，她的眼眼泪却一滴滴不停地滚落下来。他擦去了她的眼泪，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现在你还可以再想想？小菊用手背把泪一抹说，我不后悔。那个男人把她抱在了怀里，她的身体还在一直抖过不停。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男人也走了，男人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你明天去报到吧！她没有出声，她觉得身体到处都很痛，很痛。她扑在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最初的呜咽到后来嚎啕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才擦干眼泪，爬了起来。她在用泪水祭奠她的纯洁、青春、爱情。不只是身体的疼，心里更痛，心像是被人剜了一块，在汩汩地往外流血。直到天完全黑透，她才拖着蹒跚的脚步慢慢地向家里游移。

（3）

那个王主任没有食言，第二天夏小菊就接到了通知。她上班了。她正式成为一名信用社的柜台员工。她每天坐在干净明亮的柜台里，给来来往往的人办理着存款，取款，贷款等业务。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她还住进了单位的宿舍楼，终于拥有了一间独立的房间。一切都是新鲜的，积极的，她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同时她接到了一封又一封李伟的来信，她没有拆开就烧掉了。在她的心目中，觉得自己再也不配得到李伟的爱情。

她的生活同时也陷入了一个泥潭。那个王主任并没有轻易放过她。他会隔一段时间，就给她打电话或者用PP机呼她，让她去某个宾馆或者旅社等。夏小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坏女人，有一段时间，她非常痛恨这个男人，也痛恨自己居然不能摆脱他的控制。纸最终包不住火，甚至她都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关于她和他的。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她会疯的。不久后的一天，她已经下班，走出大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一个胖女人，她气势汹汹地扑上前来，扇了夏小菊一个大耳光，然后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接连扇了她几个耳光，在夏小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她摁在地上，撕打起来，夏小菊毫无招架之力，只是不停地用双手护住头和脸部。“你这个烂女人，小婊子居然敢勾引我男人，看我怎么收拾你，真不要脸，大家快来看呀，这个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你们可要防着她……”说完，一阵拳脚像雨点般落在夏小菊的身上。周围挤满了人，可是只听到她们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夏小菊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她觉得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她甚至听到一个女人喊着说，这怎么像是老夏的大女儿呀！她使劲地捂住脸，眼泪汹涌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她没有，她的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等人群都走光了，她才缓缓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到了小城的河边。此时天已经黑透，风吹着她凌乱的头发，脸上的泪干了，心却在滴血。她看着平静地河面，忽然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想想还在读书的弟妹还指望着她的工资接济，她又收回了脚步。她在河边鞠了一捧水，洗掉脸上的和嘴角的血迹，然后把头发拢了一下。她在河边的堤岸上静静地坐着，摸了摸肿胀的脸，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夏小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了宿舍。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觉得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上班后，夏小菊主动要求去一个乡镇的信用社里工作，很快她就调走了，也算摆脱了那个王主任的控制和纠缠。

在乡村清新而自由的空气里，夏小菊心里的创伤慢慢平复了一些。过了两年她的爱情萌芽了。她认识了一个叫张磊的男孩。他是镇里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戴着一副眼镜，有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很快他们相恋了。不久后他们就结婚了。新婚夜，夏小菊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丈夫。张磊听完后气得扇了她一耳光，跑出了新房，一夜未归。夏小菊哭了一晚上，她想用泪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早上的时候，张磊回来了，他的脸色暗黄，眼神暗淡，步履蹒跚，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和新婚的喜气。他走到夏小菊面前盯着她说，我想了一夜，打算原谅你，但是你不能再做一丁点对不起我的事情，你答应吗？如果答应，我们就继续过，如果不行，我们今天就去办离婚手续。夏小菊跪在丈夫的面前，含着泪答应了。婚后的日子，还是不太和谐，虽然两人绝口不提过去，可是往事像一根毒刺一样，扎在两个人的心里，不时得会痛一下。一年后，他们有了女儿。夏小菊觉得命运向她张开了温柔的怀抱。她细心地照顾和抚育着可爱的女儿，女儿的童稚也渐渐抚平了她内心的伤痕。

女儿三岁的时候，夏小菊离婚了。原因是张磊出轨，是他们学校的一位女教师，而且那位女教师怀孕了，不得已，需要她让位。她不想离婚，可是张磊却说，这婚不离也得离，由不得你，你有什么资格不离婚，你这个不检点，不知羞耻的女人，你婚前就对不起我，还想继续阻碍我寻找自己的幸福吗？夏小菊没想到自己在丈夫的眼中竟然是如此得不堪。她以泪洗面，苦苦哀求，可是没有一点用处。她固执地坚持了一段时间，可是架不住张磊的软磨硬泡，软硬兼施，夏小菊妥协了。他们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也没有什么财产分割。夏小菊又搬到了单位的宿舍，她带着女儿独自过日子。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夏小菊离婚后，还是遇到许多的不顺。首先是单位里的一位李副主任总是有意无意地骚扰她，不是给她打电话就是发短信，有事没事总是把小菊叫到办公室里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小菊烦不胜烦，可是又不敢轻易得罪他。一天晚上这位李副主任在所里值班，又打个电话把小菊叫去，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小菊商量。小菊很不耐烦地去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小菊，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把门关上了。他东扯西拉地说了很久，小菊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听着。说着说着，李副主任就坐在了小菊的身边，小菊挪开一点，他又靠近一点，小菊在狭窄的沙发上再挪一点，他又靠近了一点，最后小菊准备起身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小菊，并且把他的脸凑了过来，小菊看到了一张变形的脸，色眯眯的眼睛，他抱住小菊就把嘴凑了过来，小菊拼命地挣脱开，她严厉地说，李主任请你自重!李主任立即变了脸，狞笑道，你这个贱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在城里的风流韵事吗？在我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女，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你要是乖乖听话，我还可以提拔你，否则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哼！说完他又凑了过来，夏小菊使出浑身的力气，扇了李主任一巴掌，然后拉开门，一路狂奔。回到家里后，她把睡着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然后泪水汹涌地奔流着。

随后，夏小菊从柜台被安排去打杂，甚至是扫厕所，她没有丝毫的怨言，她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她很珍惜自己的工作，认真打扫储蓄所里的每一个角落，认真地扫厕所，擦桌子。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两年后，她又回到了明亮干净的柜台里继续为客户服务。

        漫漫长夜的时候，夏小菊会反复地想，自己到底错在哪儿？怨恨命运的捉弄，怨恨自己的虚荣，她摇了摇头，对于没有背景，天资一般，且家境贫寒的她来说，她有什么资格不功利？对于一个溺水的人看见有一根浮木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抓住吗？她觉得自己该放下这一切，开始新的生活。她想找个男人保护她和女儿。随后相熟的朋友也给夏小菊介绍了几个男人，可是那些男人只要一打听到夏小菊之前的事情，马上就没有下文了。经过两次这样的事情，夏小菊的心渐渐凉了，她不再有这样的奢望。

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和工作上。她的工作很出色，渐渐成了单位里的骨干分子，十年后她已经是这个乡镇信用社的主任。往日的伤痛也渐渐被岁月抚平。

（4）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她也调到了市区，在总社里当办公室副主任。她慢慢淡忘了往日的伤痕，却没有想到命运会安排他们再次相遇。

夏小菊和李伟自从分开后，李伟来找过小菊一次，正好那时候，她刚刚和张磊认识。李伟在她的房间里见到张磊后，什么话都没有说，掉转头就走了。夏小菊没有去追，她也没有任何的解释。她想这种见面是最好的结局，让他误会吧！他们可以真正地了断，干脆而不拖泥带水。在同一个小城里住着，李伟的消息还是会通过同学和相熟的朋友传到夏小菊的耳朵里。她知道李伟留在临近不远的一个大城市，已经娶妻生女，日子过得很幸福。她在心里念叨着，李伟只有你过得幸福，我就心安。我的心也从此放下。

那天，小菊去参加一个与她单位有业务往来老总的公司周年庆典宴会。她走进酒店的大堂时，没有注意到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她，跟随着她的脚步和身影。她穿着一条真丝的绣花连衣裙，一双小羊皮的白色高跟鞋，乌黑的小波浪卷发随意披在肩上，手上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坤包，依旧漆黑而灵动的大眼睛，白净细腻的肌肤，依然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女人。经过生活的磨砺，小菊更加成熟，浑身上下散发着动人的光彩和魅力。李伟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她，意味深长。小菊也坐在一个角落里，她安静地坐着，偶尔淡然地瞥一眼进出的人群。宴会还没有开始，正当她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她看见一杯红酒递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正微笑望着她。她吃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接过了高脚杯。

怎么是你？夏小菊诧异地问。

怎么就不能是我？好久不见，过得好吗？李伟保持着他那一贯迷人的笑答道。

我还好，你呢？

我不好，自从你不要我，我一直过得不好，耿耿于怀，刻骨铭心，相思成疾，痛彻心扉，这里现在还疼着呢？李伟一边用手指着胸口，一边夸张地调笑着，然后顺势坐在夏小菊的身边。这句话彻底把夏小菊逗笑了。她笑得很开心，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眼前的李伟从那个腼腆不爱多说话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幽默风趣，微微发胖而依然好看的中年男人。这一晚，李伟一直坐在小菊的身边，很殷勤地为她夹菜，点甜品，倒果汁，体贴周到又不露痕迹。他们都从对方的口中，知道了彼此的近况。当李伟说他已经离婚，带着一个女儿，目前女儿在私立学校住校的时候，小菊的心猛地格腾了一下，她的眼睛亮了，闪闪发光。她觉得李伟是上天为了补偿他，而特意送到她面前的无价之宝。李伟得知她也离婚后，忽然很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自助餐后就是舞会。当李伟把小菊揽在怀里的时候，她有些轻微颤抖，她觉得像是做梦一样，他们可以再次亲密无间地彼此拥有吗？小菊无数次地想象过他们再见面之后的场景，甚至想到那个秋天，如果没有看到那张招聘广告会怎么样？没有去小旅馆，她和李伟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吗？她们会相亲相爱，走入婚姻的殿堂，然后生儿育女，过上幸福的生活吗？她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的幻想过。

第二天开始，李伟就热烈地追求夏小菊。他每天接她上班，下班。他们一起到所有熟悉的老地方，曾经约会的小公园，学校的林荫道，小河边的树林，他们在这些地方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晚上一起去他或者她的住处，仿佛年少的时光又重新回来了。她感觉不是重新得到了他，而是获得了一个更好的他，他们像初欢的恋人，享受着水仙花吐露芬芳的夜晚，享受着已经走到边缘的青春，享受着上天入地的生命之欢愉。他们天天缠绵在一起，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郊游，一起谈天说地，一起做着成年人之间的游戏。夏小菊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幸福，她甚至有时候会没有来由地惴惴不安，怕这幸福不会长久。感觉幸福好像是偷来的一样。李伟现在就是她的金风玉露，是她的天上人间，是她全部的余生，他的一切在夏小菊的眼里都是最美好的存在，他说话的声音，他专注的表情，他的笑容，他的举手投足，她都为之着迷，他是上天给她最好的恩赐。

李伟自从武汉的公司破产和前妻离婚之后，就回到了家乡小城，在一个同学的公司里，挂了一个副总的闲职，拿着每月几千元的工资，乐得逍遥快活。他之前一直住在公司租的一套房子里，和夏小菊重逢后，他就搬到了她的住处。夏小菊在心里盘算着买一套更大的房子，然后把小房子租出去。她憧憬着他们美好的未来。

可是生活就像一个怪圈一样，人在年轻时候偶然犯下的错误却要用一辈子去洗刷，却还是洗不干净。夏小菊的女儿张灵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天放学后，她去接女儿，却见往日活泼话多的女儿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夏小菊反复地问女儿，女儿也不说话，到家以后，女儿却忽然反问：妈妈，你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吗？妈妈，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就因为你名声太坏了吗？夏小菊听完惊愕地望着女儿，她看着从小视若珍宝的女儿，听着女儿说的话，她的心在滴血。她扇了女儿一个耳光，然后怒吼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你跟我生活这么多年，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妈是坏女人吗？我真是白养了你！说完，小菊扑在沙发上忍不住嚎啕大哭。张灵跪在妈妈面前，哭着说，妈，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质疑你，我是听别人说的，听你们单位的那个长舌妇说的，你别生气，妈妈，我错了，下次她再敢瞎说，我去教训她！说完母女俩人抱着哭成了一团。夏小菊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像一个幽灵一样，会伴随着她的一生，毁掉她所有的欢乐和幸福。

（5）

再次见到那个王主任，是在今年的秋天，在总社的办公室里。

她眼前的老头，已经六十多岁了，在夏小菊调到总社之前他已经退休。他的肥胖让眼睛更小，那里面依然闪烁着狡黠的光，一个装满肥油的大肚子在腹部显摆着，眼袋下垂，满脸皱纹，头发很油腻地耷拉在脑门上，中间的地带已经秃顶，边上的几咎头发也掩盖不住光亮的脑门。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服，肥厚的裤子拖到了脚跟，显得他越发的肥胖以及和身材不对称的矮。他眼中的夏小菊穿着一套合身的藏青色小西服套装，一步裙把她的腰身包裹的格外紧致苗条，她依然那么美，身上融合了职业女性的干练和成熟女人的知性。夏小菊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和慌乱。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王主任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依然透出色眯眯的光，他直勾勾地盯着小菊从上至下，从前到后，恨不得眼睛能穿透她的衣服。夏小菊“嗯嗯”了两声，然后镇定地问道，王主任，到办公室有什么事情吗？王主任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到脸上说，我要找刘理事长，我的工资怎么少算了一级，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人通知我，一个月少算了几十块，我一定要找他补给我。他霸气而愤愤不平道，说完，随意吐了一口浓痰到地上，然后用脚一抹。夏小菊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同时她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鄙夷的笑。而这一切正好被王主任都看进了眼里。他狠狠地盯了夏小菊一眼，心里想小丫头片子，敢瞧不起我，没有我能有你的今天，有你好看。他很轻蔑而傲慢地说，赶快给我打电话给理事长，我要见他。夏小菊没奈何地打了一个电话后说，理事长在三楼办公室等你。王主任怒气未消，气冲冲地出门，出门时还狠狠地瞪了夏小菊两眼。他出门的时候，正撞上了李伟。
    怎么走路的，不长眼睛吗？王主任骂道。
    李伟望了他一眼说，明明是你先撞上我的？

没事吧，王主任？他不小心，别计较，快去，理事长正等着你呢。小菊忙出门圆场。李伟没有再理会他，径自走进了办公室。

小菊，我来接你下班，晚上我们去吃西餐，看电影，好吗？

好，你等我半个小时。
    刚走出门的老王主任听到了这句话，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高大的男人，然后露出了诡异而阴险的笑。
    夏小菊和李伟经过半年的相处，两人已经处于一种水乳交融的状态，这些日子正一起商量着结婚的事。谁也没想到一个电话毁灭了所有的一切。几天后李伟接到了王主任的电话。当李伟听到电话里那个姓王的老男人说的一切时，他惊呆了。他眼前不断浮现出小菊和那个男人的裸体，还有他们苟合的场面。此时他恨不得把电话那头的男人碎尸万段。夜已经深了，他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眼前的烟灰缸堆满了，他像一头困兽，一会儿焦躁不安，一会儿愤怒异常，后来他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第二天开始夏小菊就没了李伟的消息，他好像人间蒸发了，短信不回，电话关机。夏小菊找到他的住处，把门铃都按坏了，也不见半点响动。她使劲地拍门、踹门，可是依然没有丝毫回应。他消失了，没有一丝音讯。找到公司，前台小姐说他休假一个星期。夏小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好像是一块冰，忽然之间就融化了无踪影。夏小菊每天坐在窗前望着天空发呆，望着一棵树或者远处一栋高楼发呆，她的脑子想过无数的可能性，甚至是最坏的可能性，她已经猜到了一切，一个星期她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她像花一样迅速枯萎和憔悴了。

一个星期后，夏小菊还是在临近下班时找到了李伟的公司，她固执地想听他说点什么，好让自己死心。可是李伟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一起沉默着到了李伟的住处。关上门后，夏小菊拼命地吻着李伟，吻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李伟从开始无动于衷，到后来疯狂回应，然后他们彼此剥掉对方的衣服，一起相拥着折腾到了床上。脱光衣服后，两人拼命激吻着对方，喘着粗气，可是最后关头李伟却偃旗息鼓了。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个龌龊肥胖的老男人强占小菊的镜头，在一起苟合的场景。他们试了几次都不行。随后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仿佛也停滞了流动，小菊哭了，从开始低低地抽泣到后来闷声痛哭，李伟没有说一句话，只顾闷头抽烟。

不知过了多久，夏小菊穿好衣服，擦干眼泪，她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李伟说，我送你。两人慢慢踱着步，不知不觉来到了初恋时的小公园。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李伟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小菊，我们分手吧，只要一想到你和那个猥琐龌龊的男人在一起，我就觉得恶心，我们没法在一起了。夏小菊听完这话，顿时如五雷轰顶，只觉心在一点一点地裂开，一点一点坍塌、一点一点碎掉，她知道和李伟这次是真的完了，再也没有可能了，她深深地望了李伟一眼，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气力哪怕说一句话，她艰难地转身，挺直了脊背，拖着灌了铅的腿坚持着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走，走到无人的地方，看不见他的地方，她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