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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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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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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外来户

                    

立秋过后,漫山遍野的稻子金灿灿的,像铺展在大地上层层叠叠的黄金,阳光下璀璨夺目,在秋风里翻卷起伏。这是川南丘陵偏僻的山村,气候温润,十分养人。秋前十天无谷打,秋后十天满山黄。拌桶一响,黄金万两。丰收时节最热闹,连老天爷都高兴,每天太阳火辣辣地,好年景风也调雨也顺。秋收过后,各家各户分了粮食,心里踏实,冬天庄稼人心里自然暖烘烘地,走起路来腰板挺直,说起话来亮堂堂的,秋高气爽的小山村被希望的田野包围着,笼罩着。

“叮咚,嘎咚,嘎咚,叮咚……”天还没亮,沉甸甸的谷子摔打在拌桶谷架上的声音此起彼伏,从田野里的四面八方传来,震荡在山村的空气里颤抖起来。男人们铆足了劲,把一个夏天积蓄的能量通通释放出来,割谷子的人在前面也不抬头,哗啦啦割倒一大片,生怕打谷子的人追上没有禾把子捡。晒谷草的人也不甘落后,抖掉谷穗的谷草,在谷子打满拌桶,挑谷子之前就要绑扎完,还要把绑扎好的草把传到田坎上或空地晾晒。谷草晾晒干透过后,全部挑回生产队集中堆放,码成高大的草树,冬天成为耕牛的粮食。看上去就像旷野的草人,守护空空的原野,也守护着这片勤劳美丽的家园。

昨晚做完暑假作业很晚才睡的杜长根此时睡得正香。母亲起得早,麦糊糊煮好了,还没见他起来。被母亲从睡梦中吵醒,根娃猪一样哼哼应了两声,身子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正是瞌睡香甜的时候,春眠不觉晓,夏眠少不了。俗话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长根正是睡不醒的年龄,见长根还不起,母亲就有些火了,嘴上骂骂咧咧,“根娃,你是我从石板滩上捡来的,赶紧趁早去捡些谷子穗穗回来。”根娃说,我不是捡来的,我要读书做作业。读个昏书,赶紧到田头去,你爸早就下田打谷子去了。我不嘛,你喊妹妹去。母亲咬牙切齿,你妹妹早就背着背篼走了,顺便从灶门间找来一块簚片在土墙上拍得啪啪响。根娃不敢贪睡了,赶紧跳下床,穿好短裤,背心没来得及穿,斜斜的套在肩上,左手抓起竹子编的背兜朝着拌桶声音的方向奔去。根娃远远地跟在拌桶后面,割谷子的两人聚精会神的割谷子,打谷子两人更没没时间理会,一边说着话,专心捡禾把打谷子,晒谷草的一人专心晒谷草把,没人注意到根娃。根娃在田里捧起一捧清凉水洗了洗睡眼惺忪的眼睛,顺便捡起散落在禾庄上的谷穗,用牙狠狠地咬下谷杆杆,把金黄熟透的谷子穗穗丢进背兜。好不容易捡了几把谷穗,肚子里一阵稀里哗啦地响,糟糕,昨晚吃的麦子糊糊,哼哧哼哧钻进黄麻地里拉稀,一只斑鸠受到惊吓从黄麻地里铺展翅膀飞走了,留下一道无影无踪的弧线。根娃想,要早知道有斑鸠在睡觉,他就不会来打搅斑鸠的美梦,不争气的肚子,根娃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我要是变成一只能够自由自在飞翔的斑鸠该多好,耳边还在回想母亲的话,难道我真是母亲从石滩上捡来的?

等根娃穿好短裤站起身,天开始亮起来。打谷子的人已经在拌桶里用撮箕往箩筐里装谷子,然后起身挑走。最后一个人晒完谷草走之后,根娃飞奔到拌桶前,见拌桶里和撮箕上还有些散落的谷子,他连忙跳进拌桶收集起来,把谷子往背兜里装。生怕有人撞见,根娃一路小跑钻进松树林,上气不接下气地顺着树林飞快跑回家。母亲早就扛着晒谷子的工具到生产队去了。他用洗脸帕洗了一把冷水脸,顺便把洗脸水冲洗沾满的泥巴腿脚,掀开桌子上的筲箕,筲箕底下是一碗还带着余温的麦糊糊,还有一点剩下的泡酸菜,唏哩呼噜吃完,用舌头来回卷着嘴边的残余糊糊,右手背在嘴上一抹,抓起书包往学校跑去,没跑多远,遇见了李香香,香香说:“长根,学校还没开学呢。你去干啥?”根娃白了一眼李香香,“我到学校找黄老师。”

根娃觉得只有在学校才是最好的地方,他学习成绩好。学校黄老师特别喜欢他,班上选他当班长。他有些犹豫,他说,我们家在生产队是外来户,我妈说我是在石滩上捡来的,我怕管不住他们。黄老师看着根娃憨态可掬一本正经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黄老师笑完,对根娃说:“傻孩子,你妈妈很爱你,只是不会表达,你要努力学习,以后走出这个山村,外面的世界大得很。”根娃仰起头,疑惑的目光盯着黄老师,黄老师笑起来真好看,白皙的脸上两个小酒窝非常迷人,眼睛像秋天的山泉水一样清澈深邃,沉淀了夏天的火热,散发出一种秋天成熟的光芒,这光芒温暖着每个孩子的未来。黄老师办公室里散发一股淡淡的花香,这个从未有过的花香味道吸引着根娃。如果当了班长就可以经常来到黄老师办公室,看黄老师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闻办公室的花香,特别喜欢听黄老师弹风琴唱国歌,唱起国歌,根娃挺直了胸,浑身充满了挺拔的力量,感受黄老师积极向上的关爱。根娃暗自高兴,下定决心,听黄老师的准没错。但同时根娃心里奇怪,同样是爱,怎么不一样呢?家里除了忙碌就是忙碌。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父母有忙不完的活路,除了一日三餐,收拾家务,喂猪洗碗,作业睡觉。总之一年又一年,每家每户大人们到生产队集体挣工分,年底了凭工分领取粮食,有稻谷,玉米,麦子,红苕,工分多的,可以多分细粮就是稻谷,小麦;工分少的的就多分粗粮比如红苕,包谷,高粱一类的粮食。家里父母体弱多病,劳动力差。领回家里的大部分是粗粮,勉强能填饱肚子。根娃很羡慕五婶家里的李香香,有香喷喷的小米粥喝,过生日还有一个煮鸡蛋。说起鸡蛋,根娃有些怨恨李香香。

那是和伙伴们一起在香香家里玩“躲猫猫”的游戏。根娃钻进香香家的灶房,见有一堆柴火,一个猫腰就钻进去了,一只老母鸡被突然地造访惊吓的扑棱棱窜出了生蛋的窝。鸡翅膀扑扇起的灰尘让根娃睁不开双眼,藏在柴草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昏暗之中,才发现鸡窝里有一个白生生的鸡蛋,很是亮眼。用手一摸,还是热乎乎的。那椭圆粗糙的蛋壳表面还有一丝鸡粪,但是这只鸡蛋太让他惊喜了,放在手心里,能够感受到生命脉搏的跳动,就像此时根娃内心的跳跃,仔细端详了好久,实在舍不得放下。他想要是悄悄揣在衣兜里,趁玩伴没有发现。偷偷地钻出鸡窝,扒着门缝瞄准时机,溜回自己家里,把那只心爱的鸡蛋放在米缸里。心里想,晚上母亲做饭时,在米缸里打米的时候就会发现,然后顺便就煮上了,给妹妹尝尝鸡蛋的滋味,那该多好啊。尽管爱不释手,可他也不敢拿,又把那个鸡蛋悄悄放进了鸡窝里。然后和小伙伴们继续玩耍。可没成想还没等到吃夜饭的时候,五婶就带着香香找来了,由此根娃挨了一顿最惨痛的皮肉之苦。

傍晚,火红的太阳像一个悬在西山天空的警钟,一大片晚霞燃烧着天空,血红的颜色着实像土灶里轰轰燃烧着的柴火。母亲扛着锄头,汗湿的衣服挂在锄头上摇晃着从田边归来,刚想坐在坝子里踹口气。五婶带着香香找上门来,说根娃偷他家里的鸡蛋。根娃正趴在桌上做作业,母亲气急败坏的把他从桌子上扯下来,问他是不是偷了香香家里的鸡蛋,根娃腰杆挺直,理直气壮的说:“没有。”

香香指着根娃说,就是他钻进的鸡窝。

你还不老实,别人看见你钻进鸡窝偷的。

母亲气急败坏的顺手抄起一块簚片,抽打着他的手板。说,偷没偷,拿没拿?根娃倔强不承认,冲香香吼道:“没有就是没有。”根娃的倔强更加触怒了母亲,抽打越是猛烈,不单是手心,背上,肩上,腿上,一阵一阵的抽打着,嘴里不停地念道“你就是我捡来的,捡来的”。他的倔强,让抽打的簚片断裂,浑身被抽的部位甚至不觉得痛,而是一种短暂的麻木。根娃坚持这么说,五婶没有办法,一天一夜大呼小叫的骂街,村子里管骂街叫“淘浮水龙”(指桑骂槐的意思)。直骂得天昏地暗,惹得一家人做什么事情都没心情。夜深了,根娃趴在床头。浑身被簚片抽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针扎一样疼得无法入睡,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万籁俱静,透过窗户看见满天的星星眨着眼睛,甚至可以听见泪水滴在枕头上的声音。母亲半夜起来,点着煤油灯来看过,轻轻牵起根娃的红背心。听见母亲轻声的叹息声,叹息声里掩藏着可伶,可恨,甚至责备,也许更多,也不知道,只感觉几颗滚烫的泪水滴在背上,根娃疼得差一点哭出声来。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拉着他到邻居家里赔不是,说愿意花五毛钱,作为丢失鸡蛋的赔偿,邻居家里五婶不同意,也不要钱,说只要那只鸡蛋。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拉着根娃,沉默着脸回到家里。后来,母亲到别人家里买了一只鸡蛋作为赔偿,此事还没算完。邻居五婶逢人就说根娃偷他家里的鸡蛋,五婶就是要让根娃他家在众人面前难堪,让一家人在生产队抬不起头。

第三天晚些时候,草屋里一盏煤油灯晃晃悠悠点亮山村的夜晚,一家人吃完饭,根娃正在煤油灯下做作业。五叔,五婶拉着李香香推开根娃家的门,五叔满脸堆笑的对着母亲说:“实在对不起了,那只鸡蛋找到了,原来是鸡蛋滚到柴草一边去了,五婶去捡鸡蛋没有发现。这才怪罪根娃白白挨了一顿,我们全家道歉。这是那只鸡蛋。”说着就要下跪,被父亲和母亲劝住了。

等五叔五婶一走,母亲猛地抱住根娃,泪水从母亲的眼角哗哗地流下,哽咽着说:“娃呀,母亲错怪你了,错怪你了啊。”所有的委屈伴随泪水滚滚而下。“妈,我不怪你。那只鸡蛋拿去卖了吧。”他从母亲怀里探出头,为母亲擦拭脸上长流不住的泪水,妈你别哭,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是捡来的。母亲点着头,把根娃搂得更紧,哭得更凶了,感觉母亲整个人和屋子都在颤抖。

根娃开始讨厌香香,一个学期都没和香香说话。也不到香香家里去。每次到学校,香香跟在根娃和妹妹后面,不敢走得太快,但又不敢落得太远。香香为了讨好根娃,给根娃的妹妹杜娟套近乎,送妹妹些零食,还有她最喜欢擦脸的百雀羚都送个妹妹,好长一段时间,香香成绩下降。有时候实在做不起的题,只好跑来问跟娃,多次向根娃道歉。妹妹也过来劝和,根娃满不在乎的说,没啥,早过去了。

根娃学习努力,连年被评为三好生,考上了镇上的高中。到镇上读书要走十多里山路,星期五下午回到家,根娃白天帮家里干家务活,利用晚上的时间做作业温习功课。有一次香香来找根娃问做不起的题,做完以后香香问他高中读完想干啥。根娃咬着笔杆子说:“我想当个兵。穿上军装,背着枪威武神气。”说完自然挺起胸膛,激动的唱起了黄老师教他最爱唱的国歌,他的身上有一种力量在升腾。

香香说:“你知道黄老师的对象吗?听我爸妈说,她的对象是个军官。”

“啊”根娃好生羡慕的对香香说,“那你呢,香香?”香香目不转睛地看着根娃,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和黄老师一样,当个教师。”

好,我们一起加油!

傍晚,妹妹杜娟背着满满一背兜猪草,每次割猪草她都装得满满的,希望小猪快快长大,好卖钱给哥哥交学费,给爸爸看病买药,给母亲添一件新衣服,新雨鞋,每到冬天母亲的脚后跟就会裂开一道道血口子,钻心的疼,杜娟心里也疼得掉眼泪。在回家的山路上走累了,坐在山梁上望着自家的茅草屋发呆。茅草屋背后有两颗香樟树,高大的香樟树张开手臂,守护着低矮的茅草屋,秋风起,秋叶落,纷纷扬扬,树叶黄透了,终究是要离开大树,回到地上,化作春泥。腿坐麻了,又在山路上徘徊。要不要告诉娘呢?她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她抱着双臂,心里一直纠结。末了,又在山路上来来回回的走,就像这条山路永远也走不完,家就在眼前,就是走不回自己家门,就几步远却走了好久,她想,这是眼前的路么?未来的路该有多么遥远。

学校快开学了,村里的顺芳和恩惠因为家里姊妹多负担重,也不想读书了。正好乡上妇联招人到北京当家政服务员,恩惠和顺芳都报了名,问杜娟去不去,杜娟说要先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妇联主任说那就先登记上名字,等杜娟回家商量后第二天上午八点前车子准时出发,如果八点杜娟还不来,就不等她了。到了北京城,就可以看到梦寐以求的天安门升国旗唱国歌,雄伟的万里长城,在杜鹃心里早就心驰神往。去还是不去?杜娟心里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山村的姑娘第一次走出家门,在大城市远离亲人朋友,特别是见不着父亲母亲,还有遇上困难该咋办。想到这些,杜娟双手捂住脸,不知不觉眼泪不争气的从指缝间掉下来;如果不走,家里实在太艰难了。读书连学费都交不起,家里卖光了粮食,父亲咳嗽得吐血,没钱看病,杜娟到山上挖回草药煎水给父亲喝,可就是不见好。过年母亲舍不得买一件新衣裳,更别说新鞋新袜子。这样的日子可要煎熬到什么时候,杜娟再一次蹲下来,把头蒙在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回。

天快黑了,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回到家,把背篼放好,就往灶屋里钻。母亲正在往锅里倒红苕,看见女儿有些异样:“丫头,眼睛咋个了。”杜娟故作镇定地坐在灶堂前,说:“秋风吹的。”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灶门里添加柴禾,连母亲再次叫她,都没听见。母亲过来用粗糙的手心贴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说:“丫头,该不是发烧了吧。”杜娟说“妈,哪有?这不是灶膛里有火嘛”。杜娟往灶膛里添柴,顺势用火钳在灶堂里拨弄几下,火势瞬间大起来,火苗舔着锅底,映照在她白里透红的脸庞,额前的头发随着上扬的火苗轻轻飞扬起来,整个人的身影在土墙上一隐一现,一明一暗。她表面平静,内心里就如眼前的火苗,在燃烧着,煎熬着。母亲望着女儿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的说:“闺女大了,有自己心事了。”眼前苍老的母亲被生活的重担折磨得愈加憔悴,为了家庭,为了儿女,母亲含辛茹苦,一年到头在外面干了活,还要回到家里做饭烧水,喂猪洗碗,浆洗缝补,只要人活着就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无怨无悔的付出,却从不在儿女面前叫过一声苦与累。母亲虽然一字不识,却懂得天下最伟大,最无私的爱。这样的爱超越了艰难险阻,甚至超越了天下的一切苦难。望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杜娟再一次鼓起勇气,准备向母亲说出自己想要到北京当家政服务员,减轻家庭的负担。但是望见母亲,欲言又止,忘记了添柴,灶膛里的火渐渐暗下去了。

杜娟简单吃了一点晚饭,帮母亲收拾完灶间的活路。早早的睡了,其实她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坐起来,两手支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抬起头直视窗外黑漆漆的夜,直到月光温柔的从窗子里透进来,亮晃晃的照在屋里。他摊开双手捧起月光,纯洁的月光在手心里滚动,心随月亮一起跳跃,暖烘烘地。就像捧起心中的希望,暖暖的希望。然而仔细一看,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北京的月光,应该比家乡的月光更漂亮,更温馨,更加美丽动人吧,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终究是折磨得难受,坐一会儿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

堂屋里一盏煤油灯在桌子中间,点亮簸箕大一团亮光,父亲从荷包里掏出一盒“春耕”牌香烟,端详了好一阵,望着烟盒上一辆春耕生产的拖拉机,眼窝深陷,皱紧了眉头。慢慢的从烟盒里抽出一颗烟,在桌子上慢慢滚动揉搓,用两个手指捋直了,才在煤油灯上点燃,他猛地深吸一口,差点把煤油灯唯一的火苗吸进烟卷里,顿时整个屋子被父亲吐出的烟雾曼延笼罩。哥哥在桌子上认真做着作业,被烟雾呛得咳嗽两声。父亲趴在桌上响应似的剧烈的咳嗽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蓬乱的头发晃动着埋在腰身里,整个人深深地埋在烟雾里。母亲则在一旁借着微弱的灯光,中指戴上顶针,缝补着一件衣服,说:“咳得厉害就少抽点嘛,不抽硬是过不得。”

父亲好不容易不咳嗽了。叹了口气对做作业的根娃说:“娃呀,你要努力哦,考不上只有回来种庄稼哦。这学期的学费都还没凑齐,这,可如何是好啊?”随着一声叹息,父亲艰难地直起腰,眼睛迷茫的望着桌上的灯光,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烟雾,手上的半截烟头在夜里忽明忽暗的。

“爸,要不我不读了”根娃放下笔,抬起头看着父亲。

“为啥?”父亲和母亲几乎同时扭头吃惊的看着根娃,脸上写满了沧桑的岁月。

“让妹妹读书,我去捡破烂卖钱。”根娃坚定的说,眼里小火苗在闪闪跳跃。父亲抬起疲倦的眼皮,瞥了母亲一眼。母亲只顾埋头补他的衣服,用针尖在头发里扒拉几下,仿佛头发上有油,针尖蘸点油,在衣服上穿行自由毫不费力。长根是家里唯一能考上大学走出这片穷山沟的希望。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家门成为别人的人。可哥哥说,即使妹妹要走出这个家门,多学点知识总要比没有文化强,知识改变命运,有了知识才不会被以后的日子淘汰,你看人家香香以后就不一样。

人家香香家,咱家里能比吗?你五叔自己有钱买车跑运输,我们家里有啥。父亲冲着根娃吼起来。我们辛辛苦苦为啥?还不是希望你以后有出息。

听到爸爸和哥哥争吵起来,杜娟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推开虚掩的木门,跨进堂屋。“爸妈,我不读书了。”爸妈还有哥哥愣住了。屋子里一片沉静,从屋顶玻璃上洒下的月光正好罩在杜娟身上,整个人被月光包围,像一朵开放在夜里杜鹃花,散发出月光一样的美。

好一会儿,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说:“丫头,那你不读书做啥?”

“我想好了,这次乡妇联组织人到北京当家庭服务员,我报了名,明天就走。”杜娟的话犹如一声炸雷,震得整个屋子的地皮都在颤抖,父亲手指上的烟头掉在地上,地上溅起几颗小火星后,渐渐熄灭。空气瞬间凝固了,只有桌上的煤油灯发出滋滋的响声。

“我可怜的娃呀,”母亲丢掉手上的衣服,立即把女儿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一团月光。仿佛女儿就要离开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女儿一样。“丫头,你一个女娃从没出过远门,到大城市人生地不熟,摸头不知脑的,咋个办呀?”“难怪,今天看你不对头呢?”

哥哥忽的站了起来,说:“妹妹,你咋不先给家里商量呢?你要出远门,我们该有多担心哪。”

“哥,不用担心,乡妇联主任说要签合同有保障的。”杜娟说得很认真,万一联系不上,可以找乡里妇联。

“我不同意,你要走,我也不读了。”哥哥斩钉截铁的说。

“孩子,艰苦的日子总会过去的。”还没等母亲说完,杜娟说:“爸妈别怕,我决定了,恩惠还有顺芳我们一路去。如果城里不习惯,有好姐妹可以互相照应。实在不行,我就回来。”

“我的孩子,妈知道你为家里好。这么远,可咋办呐。他爸,你说句话呀。”母亲紧紧地抱着女儿急得抹起了眼泪。父亲双手裹紧了拳头,刚张开嘴说什么,可是一激动,竟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然后伏在桌上唉声叹气,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随着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哥哥轻轻地安抚着,用手抹着父亲弯弓一样的的后背。“爸,妈,我到了北京就给家里写信。”杜娟抱着母亲也响应着哭,母亲知道女儿是个倔强孝顺的孩子,既然说出了口,绝不会改变。别看她柔弱,但她从来不服输。像母亲一样,只要是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多大的苦难,母亲都愿意承受。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给予孩子们生活的希望。同样的,儿女为了母亲的平安,也会为母亲出生入死捍卫母亲的尊严。

夜,如此安静。天上的月亮,自由自在的穿越在辽阔的夜空,暖烘烘的月光挥洒在故乡的原野,温馨祥和的将整个茅草屋笼罩起来。杜娟心里就像种下了一片月光,突然间亮堂堂的,给了杜娟莫大的温暖和希望,这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心和决心。

一家人送走了杜鹃,高中开学的时间到了,母亲在灶间为根娃准备好炒酸菜,刚放进书包。香香来叫根娃,母亲看见俩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站在茅草屋檐下的母亲用右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一缕秋天的阳光荡漾在母亲温柔慈祥的脸上,生活其实很简单,简单的幸福也让母亲知足。

根娃个子高,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香香总是追不上,一路小跑,渐渐追一段路,眼看追上了,不知不觉又落在后面。“长根,你就不能等等我?”根娃回头站定看着香香,待香香走到跟前,说:“我走得不快呀”。香香白了一眼根娃,有些生气的说:“你倒是不快,我浑身骨头都跑散架了。”顺势斜靠在路边的草垛上,仰望着天上漂浮的白云。

根娃冒了一句:“走吧,我的大小姐。”

“你说啥?”香香杏眼圆睁,“我不理你了。”

根娃不敢说了,他知道再说香香准生气了。五婶把唯一的闺女视作掌上明珠,打心眼里瞧不起根娃以及他们一户外姓人家。但是生活的列车总是要往前开,乘车的人可不管是哪里人,只要上了车,就会义无反顾的前往自己的站点。

根娃趁香香不注意,悄悄绕道草垛背后,猛然从草垛后面窜出来双手抓住香香的脚,“汪汪”两声,吓得香香魂飞魄散,飞也似的逃跑。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涨起来刚好淹没了石墩,要涉水踩着石墩过河。香香双手叉腰拦在河边看着由远及近走来的根娃。待根娃走近,说:“你吓着我了。咋办?”

根娃笑着说,“你说。”

“可以,现在,必须,背我,过河。”香香一字一顿,很认真的样子。根娃挽起裤腿,把胶鞋脱了放进书包。打着光脚板,背着香香一步一步踩过河。过了河香香依然不依不饶,说到坡顶才下。根娃累的哼哧哼哧只喘粗气,好不容易翻过坡,根娃一屁股瘫软在草地上。香香见根娃满头大汗,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帮根娃擦汗,根娃闻到了一种花香的味道,就像黄老师办公室的飘逸的花香刺激着根娃的神经,根娃顺势抓住香香的手,猛地把香香抱在怀里,四目相对,两个人一瞬间就像磁铁一样被深深地吸引,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心跳的声音。但是两个人又像磁铁的反面瞬间被弹开,真是奇怪,香香内心起了波澜,掩饰不住的狂乱和羞涩,脸颊泛起天上的红云火烧火燎的。香香迅速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急促的往前走去。根娃愣了好一会儿,才从草坪上站起身朝香香追去,“香香,你的手绢。”香香头也不回留给根娃一个美丽的背影。这件事很快传到班主任哪里,班主任分别找家长到学校谈话,认为高中生要以学习为主,不要把早恋带到学校。

根娃没想到这件事对自己有很大的影响,同学们看见了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回到家里,五婶逼迫香香不再和根娃往来,五婶指桑骂槐还不够,冲到家里和母亲对骂,还和母亲动起了手。母亲本来体弱被打得瘫倒在床上,父亲第一次拍了桌子,带着怒吼,不争气的家伙,妹妹为了这个家,为了你读书远走北京,你说,你对得起谁。母亲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哭泣,唯有哭泣才能发泄心中的冤苦。根娃跪在母亲的床前,痛哭流涕的说:“妈,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好好学习,一定不让您失望。”娘也哭,说:“孩子,我们是外来户,你是家里的指望,家不强受人欺,你不争气,没人瞧得起咱们。”

自此以后,香香再也没到家里来。

没过多久,招兵工作开始了,根娃一心想当兵的愿望在心里早就种下了根。他瞒着父母报了名,没想到真的实现了。当根娃穿着新军装站在茅草屋檐下,他既怕见到母亲又止不住内心的狂喜,就几步路他却走了几百步,母亲此时正在灶间做晚饭,土灶里的柴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母亲削瘦的脸庞,艰辛的劳动让母亲过早的衰老,望着母亲充满希望又坚毅的眼神,他的泪水情不自禁的滑落,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的怀里,伏在母亲的双膝放声痛哭,母亲吓了一跳,说:“娃儿,你这是咋了,在学校谁欺负你了。”

妈,我明天就要当兵走了。

母亲愣了半天,用她满是茧子又温暖的双手捧起根娃的脸,双眼紧紧的盯着根娃,从她眼角滚出两颗晶莹的泪水,然后母亲扶着根娃起来,一边为他擦拭泪水,一边抖掉根娃膝盖上的尘土,说,你咋不早点回家跟妈说哟,母亲从碗柜里拿一只大碗,又从罐子里掏出四只鸡蛋,麻利的在碗沿敲破鸡蛋,蛋清和蛋黄滚到碗里,母亲一边搅拌,一边铲着锅里的米饭,母亲这是要做根娃最喜欢吃的炒鸡蛋。母亲说就算是为你当兵饯行吧。在部队要听话好好干,不丢咱们农村娃的志气,别牵挂家里.......

吃饭的时候,母亲一个劲的往根娃碗里放炒鸡蛋,他觉得这是生平第一次吃得特别的香甜可口的饭菜,又特别地难以忘记。

吃完饭,母亲说娃儿,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点走山路去赶车呢,根娃说:“妈,让我多陪你说几句话嘛,我这一走一两年都回不来的,要不我为你洗洗脚嘛。”母亲每一次劳累了,只要为她搓一搓脚,母亲就会睡得很香。母亲笑了,笑得很好看。

第二天没等故乡醒来,根娃便早早的起床,母亲早已经在灶间煮好了鸡蛋,根娃穿好军装,戴好军帽,背上被卷,把他那台爱不释手的金星牌收音机放在母亲的床头,要走了,母亲。我亲爱的母亲,双膝下跪,母亲拉着根娃轻声地哭泣,根娃儿不在你身边你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告别母亲,走出家门,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编织着一张无边的网,难道此生注定风雨兼程?坚定地走上弯弯的山路,一步一回头,望见母亲孤独的身影,站在低矮的家门口,满是期盼的消失在根娃充满泪水的视线。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车站,正当他跨上公共汽车的时候。猛然间,他看见香香一路追着汽车,一边不停地喊他,挥舞着手绢,车子越来越快,香香再也追不上,根娃的眼泪再一次像溃堤的洪水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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