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三
夜里,大姐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有一把软刀捅在自己心里,痛得无法呼吸。不知不觉又被大火包围,拼命从火堆里逃跑,腿咋就是迈不动,软绵绵的踩在一朵云上,云被狂风吹散,整个人从空中往下坠落,两只手四处乱抓,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空空的,双足乱蹬,越蹬坠落得越快,嘴里呜呜乱叫,张着嘴又喊不出来。惊醒时浑身冒汗,茫然不知所措,眼睛盯着屋顶黑茫茫的一片。浑身瘫软在床上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梦里的软刀还在心上来回的磨,折磨得难以忍受。这时天光微亮,大姐赶紧起床。
那时候村里土地刚刚承包到户,各家各户正铆足了劲,在自家土地上大展拳脚。村里墙上到处写着勤劳致富,脱贫致富的标语。好歹粮食除了上交公粮,粮仓里还有剩余的粮食,庄稼人只要粮仓里有粮食,饿不着肚皮,整天都充满了希望。干活的人们说话带着钢声,走路带着风声。山湾湾里到处都是劳动的场面,亮堂堂、爽脆的笑声不时从空气里传来,田坎上沉甸甸的高粱笑红了脸,甚至笑弯了腰。
我们家里人多,弟兄姊妹五个,我排行在尾,都喊我老幺。姐夫哥家里人也多,弟兄姊妹也是五个,无论从人员数量,还是家庭条件看来,称得上门当户对。都是靠种地为生的庄户人家,几间草房簚穿草漏,晴天漏风,雨天漏雨。姐夫家在一个叫李子湾的地方,我们家在刘家湾。两个湾子只相隔四里地,出门左拐,翻过一匹坡,走过一座桥,拐过一口池塘就到了竹林掩映的李子湾。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说已经鼓励自由恋爱,说来大姐和姐夫哥的婚姻,真是姻缘一线牵,经过了乡村婚姻三步曲,一步一步走入殿堂,成为一家人,门当户对,明媒正娶。
记得是一天傍晚,李子湾有个做媒的媒婆月仙,这名字听起来本来就有诗意,月仙月仙月光里的仙女,长相好看受欢迎,而且能说会道,能说会道的人在农村更能亲近,就凭一张嘴,就能吃香的喝辣的,都说嘴大吃四方,有些夸张,但是月仙这张嘴,吃了四方还要吃田庄。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说她做一回媒成一对,没有不成的,可见她的本事。月仙家里请了人拆草房,到我们家来借锯子。母亲和大姐正好从地里挖红苕归来,母亲就随口说了句:“她三娘,吃了夜饭再走。”月仙就和母亲东一句西一句摆龙门阵。母亲见月仙没有立即走的意思,就叫大姐泡豆子,说家里没准备,随便磨点豆花来招待三娘。三娘显得也高兴说:“好姐妹呀,有豆花吃我双脚就软了,真舍不得走,一看你就是有福气的人,我也沾沾福气。”母亲说:“三娘可是稀客,只要你看得起,高兴都来不及,我这穷人家才是沾三娘的福气哟”。嘻嘻哈哈的笑声把竹林里的喜鹊都招来了,在竹林里,树梢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在我们农村能够不嫌麻烦推豆花招待客人,显得主人很好客,客人也很有脸面。我们那里有句话说,杀牛等得,推豆花等不得。说的就是推豆花程序繁杂很耗时间。三娘看见大姐动作麻利,人又勤快,何不顺带成全一桩美好姻缘。就和母亲说,由她牵线做媒和李家二少爷联姻。母亲脸上乐得开了花,说要是成了,好好感谢三娘。到时候就是亲戚往来,多美好的事情,美好的事大家都美好。媒婆心里也很乐意,吃香喝辣,两边都有好人缘,菜刀切豆腐,两边都生光。听者无意,说者有心。凭着能说会道,两边撮合,月仙趁热打铁叫母亲问问大姐。大姐听说要给自己相亲,脸上泛起了红晕,害羞的在自己房间不敢出来,还是母亲再三催促,大姐才同意先见见,这第一步叫见面。
那天正好赶场,赶完场顺便在媒婆带领下见人。媒婆家里请了很多农村匠人修砖瓦房。母亲,大姐,三姨,在路边站了站,媒婆指着挑水的那个小伙子和母亲递眼色,说,看吧,小伙子人实在勤快,才搬了砖,又忙着帮我家挑水。母亲拉拉大姐的衣服,大姐看了正在挑水的那个人,那个人也匆匆瞥了一眼大姐,然后各自往前走。在匆忙的人海,望了一眼彼此心里就有了第一印象,如果有了感应,双方心里就会产生心灵共鸣,这就是缘分,不然怎么会有相见恨晚,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感觉呢。不过此时都默不作声,媒婆为了打破沉默的局面,嘴里打着“哈哈”很高兴地样子,挽留母亲他们吃中午饭,看见大姐默默往前走,母亲只好谢绝了。她不知道大姐心里到底咋想的,万一大姐不同意下一步,吃了饭嘴就软一大截,也显得尴尬很不合时宜。媒婆早就看出了大姐的心思,极力挽留大姐,说:“好大姐,吃了饭再走,不要紧的,吃个饭未必就拴住你啦?”大姐心里早就一团乱麻,恨不得摆脱这局面,一个劲往前窜,母亲和三姨也紧随其后,生怕落后。媒婆心想这事估计没戏,很失落的站在那里,孤零零地。但是说不定有戏,转念一想也很正常,哪个姑娘第一回见面都这样,既然没有拒绝,那就说明还有机会。
过了十来天,大姐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媒婆月仙再次来到家里,对母亲说,李家小子没啥意见,同意再进一步深入了解,看大姐愿不愿意再进一步。也就是双方孩子和家长一同到男方家里认个门,看看家屋,只要进了男方家门,同意双方往来,这第二步叫进屋。女方从进屋就到处看看,通过察言观色,观察男方以及父母的说话处事,如果觉得还算可以,就可在男方家里吃顿饭,如果觉得不同意不往前发展,可以随时拒绝,连吃饭的机会都不给。当然现在有专门利用男方急于求成骗吃骗喝骗钱财的,这当然不提倡而且坚决反对欺骗。吃了饭,男方对到家里的人给一些礼物,当然给女朋友的要大方些,多一些,也显示主角的身份,就像一部戏里,要有台柱子,一部电影里要有主角一样,现在的主角是大姐。母亲跑进屋里问大姐,大姐一时不好回答母亲,一个人呆在屋里羞得不敢出来,脸蒙在被子里不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乱得很。还是母亲三番五次叫她,都说冒火了,大姐才从屋里磨磨蹭蹭出来,只说了一句,那就再看看吧。然后飞快的钻进自己的屋,生拍被抓走了。媒婆喜出望外,吃完饭赶紧回转身传话,安排李家父母找个算命的先生,好好测算一下,选个好日子,家里收拾收拾准备进屋,其实也没啥准备的,双方都是三间茅草房,掩映在竹林里有啥看头嘛,所以说门当户对没毛病。
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大姐进了李家的门,两家有忙不过来的大事小情,可以互相往来,农村人俗称耍朋友,城里人美其名曰谈恋爱。如果双方在了解过程中没有大的变动,到恋爱成熟,就可到结婚的一步,这就是农村婚恋三步曲。
我那时候小,第一次大姐去他家害羞,要我作伴陪她到李家去,就骗我说,李子湾有很多李子,又大又甜,结果去了连李子的影子都没有,就是几颗芭蕉树和一大片竹林,我心里直后悔,说谁取的名字嘛,叫李子湾没有李子。第二次好歹我都不去了,就像受了欺骗,上了一回当,第二次又叫我去,连母亲都笑着说“去嘛,给你大姐做个伴,壮个胆。”母亲从来都不笑,这会儿沧桑的脸上漏出一丝的微笑,我更不愿意去,所以,大姐过来拉我的时候,我一溜烟跑掉了,只留下大姐愤愤不平的谩骂和跺脚的声音,把地皮跺得咚咚响,母亲说,算了算了,都是裤裆片裹的,见不得世面,终归是你去,又不是他去。
有时候,我在大姐面前玩,大姐看我小,不懂什么,有事没事拿我寻开心,小孩子嘛没啥子是非观念,说话单纯。背地里悄悄问我,你未来的姐夫哥咋样?我歪着脑袋,说大姐,我看他不咋样,上次带我到街上,也舍不得买糖吃。大姐说,吃了糖你就觉得他好?是不是就把我出卖了?我说大姐,他太狡猾,你看他到我们家来,挑红苕打谷子,还没干完就跑了。大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看你个傻不兮兮的,还知道这些。我继续说,不是吗?上次到我们家来打完谷子,到门口池塘里钓鱼,他把鱼钩挂进我膝盖里,把我弄到医院里,医生问打不打麻醉药,他不同意,直接叫医生划开取鱼钩,还把我死死摁住不让我动弹,把我疼得汗水直冒,我骂他,要是我痛死了,我跟你没完没了。
大姐说:“那是怕你打了麻醉药,刺激你脑神经。”
我不管,反正我没好脸色,对着他又打又骂:“你个大骗子,我大姐不会和你好。”
大姐更是笑得在地上打滚。说:“老幺,是你要嫁过去还是姐姐嫁过去?”问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那一次也把他吓得不轻,很多天都没过来,许是在躲着我。
大姐对我好,宠我是家里的老幺,只有我过生日,姐姐悄悄给我煮白鸡蛋,姐姐对我好,我就对大姐说:“大姐,以后我也对你好。”大姐就笑着说“幺弟,那你陪我去他们家里。”
去干啥?
去了不就知道了。
我抱着双手,翘起二郎腿说:“我可不去,我的膝盖还没好。”
“大姐背你去,好吧。”说完大姐钻进最里间的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背着我朝李家湾走,到了他家里一桌子丰盛的菜,看得我眼馋,只是眼大肚皮小,他许是心虚,一个劲帮我夹菜,弄得大姐用眼瞪我,提醒我别丢人现眼。我哪管这些,见着好吃的狼吞虎咽起来。晚上他陪着姐姐,带着我到湾子里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一根高高的竹竿上缠绕着“蜘蛛网”,绑在一颗龙眼树上,“蜘蛛网深入云里头”。一个黑白电视机放在桌子上,桌子摆在院子里的最高处,四面八方的人黑压压地坐在院子里。有时候遇上天气不好,电视上时断时续,还有雪花,就有人抱着天线杆子转动方向。这个时候我就和小朋友们玩去了。玩累了我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他骗我说,就在他家里,晚上大姐还要来接我。我就同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玩,玩了没一会儿,他们欺负我,把我摁在地上,我实在憋屈得慌,恰好他来了,把那几个小孩骂了一顿,还帮我追回了我心爱的弹弓,我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后来,大姐顺利出嫁,结婚很简单,买了一身衣服,一双皮鞋,置办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两家亲戚在家里简单吃了顿饭,就算组成了一个新家庭。
第二年夏天,大姐回家来帮家里晒谷子,晒完谷子做好了晚饭,本来大姐要回家,被母亲拦住了,说饭菜都好了,吃了回去,回家里还不是一样要吃饭,大姐也没坚持,等大姐把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刚好坐下,大姐刚扒了几口饭。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惊抓抓的喊大姐,说家里茅草房燃起来了,赶紧回家看看,父母亲,哥哥姐姐一家人赶忙往大姐家跑,到了一看,茅草房只剩下围边的土墙,烧得黑不溜秋的,大姐怀着身孕哭得晕倒在地,唯一的家产草房化为灰烬。还好,左邻右舍都帮忙,把茅草房重新搭建起来,有个暂时遮风挡雨的地方。
姐夫只好外出打工挣钱,大姐留在家里种庄稼,伺候公婆,春去秋来任劳任怨。姐夫到城里打工,工地上打杂,饭馆里洗碗,最后在花椒市场下苦力扛包,两百斤一包的花椒从车上扛到库房,又从库房扛到车上,帮老板下货送货,两年下来,辛辛苦苦挣的钱,简简单单修了三间砖瓦房。
没过多久,计划生育开始了,为了农村有个男劳动力,也为李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大姐准备超生二胎开始了东躲西藏。家里不敢住人,粮食早就卖光了,有时候半夜住在山高林密的山洞里。白天,我偷偷给大姐运送吃的,带些穿的,晚上我就守护者大姐,给大姐作伴壮胆。家里实在太穷了,大姐的心上就像真有一把刀子在来回的磨,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疼得大姐大汗淋漓,默默流泪,好几次站在悬崖边,想跳下悬崖一死了之。但是生活总归是生活,还要继续往前走。
好在姐夫十天半月回来一趟,看看大姐,也顺便带回些家用,给大姐一些陪伴,鼓励,希望。姐夫的老板顺道来过家里一次,看见家里确实太穷,穷得叮当响。看见大姐和姐夫为人诚实勤劳,老板有意拉一把。姐夫眼力好,能从密封的麻布口袋里,知道花椒的米籽比例,毫不夸张的说,有一次老板和他打赌,其实是老板有意安排。当着众人,从车上随意背下一口袋花椒,试了一下,然后拿着签筒直接插进口袋,从签筒随意抽出的花椒,姐夫报出了花椒壳和花椒籽的比列重量,结果倒出来称重,两百斤只差了一两二钱,这可比老板的眼力准确多了,老板立即叫他负责一个县的花椒收购,当年赚的钱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姐夫喜出望外,一年下来十多万到手,老板赚了钱,邀约姐夫继续加盟,用手中的钱继续做大,渐渐地培养他做了花椒市场的小老板。
当了小老板的姐夫有些大气,生意也很顺利,手上有了钱,腰杆硬起来,花钱也开始大方起来。手底下有专门收花椒的,有扛包上下货物的,有筛花椒的,食堂请了一个专门做饭烧菜的姑娘。生意上的事姐夫很省心,只需要核对数字,收钱付钱就了事。闲来无事,或者空闲几个老板聚在一起就打麻将或者斗地主玩,有时战斗到深夜甚至通宵。
大姐在李家湾过上了稍微稳定的日子,姐夫在城里当着老板。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姐夫借口生意繁忙,不怎么回家了,而且说市场生意淡,钱紧张也没给大姐寄钱回来。在姐夫手下扛包的村里人回来,大姐无意间听他说,姐夫和伙食团做饭的一个漂亮女人有些神秘往来,反正说得含含糊糊。
这一个消息,在大姐心上悬着一把刀子,疯狂折磨着大姐,难受得几乎窒息。要真是这样,大姐该怎么办,难道他这么快就忘记了艰苦磨难的日子?要另外起炉灶?大姐觉得这里面要不是有误会,要不就是真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来还得到城里,才能解开这个心里的疙瘩。刚好秋收完毕,有空闲时间,大姐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借故到城里去看看病,婆婆很赞同说“也好,这么多年也该去看看,大城市里的医院,仪器设备多一些,医生经验丰富。看病虽然贵点,应该比乡坝头的医生准确。”
到了城里,姐夫显得既不高兴又有些紧张,责怪大姐没提前招呼一声,好提前做安排,大姐只说来看看病。细心的大姐发现姐夫有些心神不定,从他和伙食团煮饭姑娘两人不一样的眼神就可初步判断,他们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为了不打草惊蛇,大姐通过悄悄隐藏,暗自观察伙食团那个漂亮姑娘,终于在一家宾馆的登记薄上发现了两人的蛛丝马迹,漂亮姑娘叫钱小芳,也是从偏远的地方来的。好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村里的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就是这个漂亮的小芳勾走了大姐夫的魂。一看到钱小芳,大姐心里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掐死她,也难平心中的怒火,可是转念一想不能啊。掐死她之后又咋办?现实摆在了面前,大姐表面坚强,内心极其痛苦,想自己为了李家,肩挑背磨种庄稼,抚养小孩长大,赡养公公婆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安排得妥妥帖帖。左邻右舍谁不夸赞,说李家人这辈子有福,找了个人见人爱的好大姐。可是姐夫眼前有了好日子,却忘记了艰难困苦的过去。大姐坐在闹市区街心的人行天桥,桥上有个卖唱的艺人,面前放着一个纸盒,纸盒里有些零碎的纸币和几个硬币,一个架子,架子上夹着话筒,话筒连着一个音响,音箱里传出一首悲伤的歌曲如泣如诉:
我无法控制我自己
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
装作漠不关心你
不愿想起你
怪自己没勇气
心痛得无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的看着你
却无能为力······
声音沧桑,演绎悲壮,百转千回,唱的就好像是大姐自己。望着南来北往穿梭的汽车,和东南西北匆忙的人流,真想立马跳下天桥一了百了,可是家里还有上学的孩子,他们没有长大,怎么能失去亲娘的关爱,两边的亲人还需要孝敬,我怎么这么自私,抛下他们不管。心里空落落的,大姐在天桥上来来回回的走,直到街上亮起了路灯,高楼上面霓虹灯闪烁起来,七彩的霓虹追着一排排的奔跑,大姐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就像有一口油锅在心里点燃,煎熬,痛苦,难受的伏在天桥的栏杆上放声痛哭,多年来的委屈和艰难折磨随着眼泪倾泻而下。有好心人看见大姐在哭,赶紧过来扶她,生怕大姐晕倒然后摔下天桥。又赶紧拨打了附近派出所电话。派出所民警把大姐带回派出所,经过询问,才把姐夫叫到派出所,一到派出所,姐夫又是递烟,又是道歉,急得满头虚汗。把大姐带回公司。大姐也不吭声,只是默默的走,姐夫跟在后面不说一句话。回到公司,大姐也不吵,也不言语,默默地吃饭睡觉。大姐彻夜难眠,煎熬着,心上扎着一把刀,痛得翻来覆去,泪水湿了枕头。大姐实在疼得无法忍受,在床上盘腿坐着,直到东方欲晓,才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猛地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大姐反复地想,姐夫在众人面前面子意识很强,如果又吵又闹,问题反而不好收场。姐夫如果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然会把事情圆满解决,这对大家都有好处。这叫以退为进,万不得已,真到了缘分已尽那个地步,好说好散吧。
大姐买了些孝敬老人的礼物和小孩的衣物,吃的穿的一大包便借故买了车票回到了李家湾。回家后大姐照样下地干活,照顾小孩,伺候老人。完全觉察不出她心里的异样,每每老人问起儿子生意上的事情,大姐说他生意忙,忙得没时间回家,等他忙过了自然会回来看看老人和孩子。家里有我在,你们就放心吧。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大姐的房间灯光彻夜都亮着,大姐整宿整宿都无法睡去,渐渐地大姐长期无法睡眠,导致她身体愈加瘦弱。
大姐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发泄在种庄稼上,忙完了一天,睡前吃了些促进睡眠的药物,好不容易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后实在睡不着,想努力回忆梦中的细节,却始终想不起来,随之在生活中渐渐忘记了。直到有一天夜里十二点过,从城里打来的电话惊醒了刚刚睡着的大姐,电话是一个陌生电话,刚一接通电话里就着急地说:“大姐,赶快来城市二医院,老板摔断了手和脚杆。”
大姐急忙翻身下床,到西边的屋里叫醒婆婆,说“他出事了,我赶紧到医院去。家里临时照看一下。”婆婆“嗡”地一声哭将起来,眼泪在昏黄的灯光里流成一条小溪。
大姐回家叫醒我,半夜从小路出发,在镇上叫了一辆面包车,火速赶往医院。来到医院,只见姐夫躺在病床上,浑身缠着纱布,脸肿的像熊猫,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线,嘴上全是鲜血,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姐瞬间就哭了。埋怨自己那天晚上做梦,忘记了打电话提醒他,要是早点把梦中的凶恶及时告知姐夫,就不会出现现在的情形,这要遭多大罪,受多大的痛苦和折磨,自责加悔恨,大姐恨不得自己代替他,躺在床上的是自己。望着眼前消瘦的大姐,姐夫也动了情,眼角滚出一行泪水,鼻子抽动着,呜呜的抽泣起来,浑身在不停颤抖。医生过来叫家属到办公室签字交钱,大姐二话没说,不假思索的签字交钱,然后央求医生用好药,说:“只要他好,钱的问题我想办法,借钱卖房子都行。”医生说,救死扶伤是天职,尽全力让他早日康复。
那段时间,大姐没离开过病房半步,晚上也守在病床前。给姐夫理发刮胡子,换洗衣服接屎尿,全是大姐一个人,我最多帮大姐跑跑路。三个月下来,大姐整整变了一个人,瘦的皮包骨,眼窝深陷。但是姐夫长胖了,白胖胖的,脸上红润,长了两个下巴,俗称双下巴。等他回到公司时,公司里的办公桌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跟随姐夫的工人早就走了,最先跑的就是那个做饭的漂亮女人钱小芳。因为出事那天晚上,姐夫和几个花椒老板在玩麻将,不知是谁在过道里惊抓抓喊:“警察来了。”慌不择路,几个老板四散奔逃,姐夫身上有买花椒的大量现金,生怕被抓住。所以就沿着打牌的娱乐室,从三楼徒手攀沿栏杆,想从栏杆悬空攀沿到办公室,哪成想,人一紧张手心出汗没把住,从三楼掉下地面,手和左腿摔成粉碎性骨折,牙齿掉了两颗。
大姐夫慢慢好起来,但是走路有一些颠簸,左手臂无法反转。回到家继续疗养。生活回到了本该的模样。已到中年的姐夫爱家护家,看得出来也更爱大姐,大姐渐渐从失眠的痛苦中走出来,依旧在家种地,眼看着两个女儿有了工作和家庭,在日益繁忙中,守护她们中年的时光。只是,姐夫越来越胖,身体渐渐发福,喜欢抽烟,一个竹子做的大烟筒,大烟筒里装着水,吸烟的时候,整个嘴甚至整个脸都埋在烟筒里“轰轰隆隆”地响。还喜欢把饭桌上剩下的油汤倒在碗里泡饭吃,大姐劝他少吃油汤,他说,节约为本,倒掉可惜了。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牢记过去,好像自己身上摔碎的骨头,虽然愈合,再也回不到从前。
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姐夫非常高兴的陪客人多少喝一点酒,喝了酒过后,脸红通通的,把它买卖花椒的故事讲给每个人听,绝不是炫耀。而是把他吃得的苦不厌其烦的讲,讲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大家没听懂。说到非常动情处,还动不动就拍你一下,你若不点头,他继续说,直到你点头说是的,他才又慢慢的讲,一边不停抽烟。大姐在一旁就撇撇嘴,说:“能干,你咋不把你和村里那个小芳的事说哈来听听。”这个时候大姐夫便抬了一下疲倦的眼皮,软弱无力埋下身子,“说啥子嘛,说起都是眼泪哦。”便不做声了,只见他把头埋在烟筒里,狠狠地吸烟,“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从烟筒里传出来,就像喉咙里塞了一口很大的痰,吐又吐不出来。
多年以后,大姐路过一个寺庙,顺便到里面转转,烧一注香。碰见了也在烧香的钱小芳,大姐叫住了她,钱小芳显得很慌乱,低着头愧疚地对大姐说:“大姐,对不起,你打我吧。打我会好受些。我心里有一把刀,时常折磨着我。”
大姐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只要你过得好。”
“我也希望你们好,我常常来寺庙为你们祷告。希望我的错误我一人承担。你的宽容叫我惭愧。”
“都过去了,我知道你是好心,其实转念一想,我得谢谢你,好好生活······。”
“再见!”钱小芳泪流满面,转身步入人流,头也不回。大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波澜,感慨万千。
是呵,幸福短暂,岁月漫长。生活本身珍贵,平淡美好,但是美好的背后,要付出多少艰辛和苦难呢?大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望着远方,那些奇怪的梦在眼前浮现,每个人心上都有一把软刀,时刻折磨着,痛得无法呼吸,痛得眼眶里泪如潮水。
后来大姐常常说,好好生活才是对未来日子的最大回报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