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蝉鸣,在近处还是远处,时断时续,似有似无地,有气无力地叫着,如同芒刺一样,一声又一声地扎在身上,把燥热的毛孔一个又一个打开,豆大的汗珠便从身体的高处向低处,悄悄地在衣服下奔流;树桠间被焦阳晒得疲软的鸟儿,在叽叽喳喳的控诉声,若不是树叶微微抖动,都不知还有风在挑逗阳光的戾气,把高傲的温度震颤的凌乱——
母亲挂断电话,笑着冲我说:张老师的电话,说你们已经有同学收到录取通知书了,让你这两天留意,咱们这儿应该会晚两天!我压抑不住地兴奋,咧着嘴笑着说:好的——好的——这两天我在家!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早起的父亲吵醒,等安静后便又进入了昏睡;直到闹钟响过三遍后,我揉了揉眼睛,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门,在石桥上做完热身,就上了河堤开始了晨跑。6圈跑完,气喘吁吁,我喘着粗气站在粉清江大桥上,看大江东去,观旭日东升,平息了一会,便沿着河堤快步往回走。快到上石桥的缓坡的时候,镇上的邮递员在我前面跳下自行车,车前的车篮里塞的满满的,后座上两个邮政大布兜,也已塞满,用绳子轻轻地捆着,使劲往上推着行走,我走上去爬在车尾缓缓地帮忙把车推上石桥。
邮递员转头看着我满头大汗,一身运动短衣短裤,依着车架笑着说:小伙子,这是刚锻炼完?我抹了下脸上的汗珠,手叉着腰,缓缓地喘着气,点了点头。邮递员转身看了看布兜,把绳子紧了紧,感慨地说:年轻就是好啊!我笑了笑,邮递员就推着自行车准备下桥。我突然喊道:叔——叔——等下——等下——邮递员身子往后斜着,停住车,看着我说:小伙子,什么事?
我讪讪地走到他跟前,说:我就想问下,这两天有没有我的信?邮递员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什么信?我不好意思地说:刘贵贤,就这个村的,录取通知书!邮递员嘴里一边念叨着“刘贵贤”、“录取通知书”,一边仰头思索着,约莫有两分钟后,他高兴地笑着,坚定地说道:有——有——我确定有——我昨天就拿到你们村委会的时候,你们文书还说了句,这是我们村今年唯一的一个高考生——听完,我便冲出去,又“急刹车”的站住,朝邮递员喊道:谢谢——叔——冲向村委会,转了一圈办公室都是空无一人。在门口碰见村长,村长看着兴奋又匆匆地我,说道:贵哥,可以啊,大学生了!
听完这话让他更加深信不已,激动地问道:叔,那——那——东西——在哪儿?村长不慌不忙地说:别着急,都在文书的抽屉里——锁着呢,文书一大早去镇上了,吃完早饭你再来拿吧!我虽是有些急不可耐,也无奈地看了看村长,低着头往回走。村长“哈哈哈”地笑着,高兴地自言自语道:好啊,又有大学生了!边哼着小曲,边进了村委会办公室。
我走到巷口的时候,又跑回村委会,看着惊讶地村长,犹豫地问道:叔,确定是我的吗?村长“哈哈哈”地笑了,说:贵哥,你叔还会骗你不成,你大名刘贵贤,对不——再说,咱村今年就你一个高考生!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怏怏地走出门,村长就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先回去吃饭,等会你文书叔回来了,让他在喇叭里喊你!我也大声应了声,有些急不可待地回到家里。母亲站在厨房门口,从进院子那刻就发现我心事重重地,一直看着我。我洗漱完毕后,母亲把毛巾递给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鬼哥?
我绽开笑容,兴奋地说:录取通知书到了!母亲更是高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激动地说道:在哪呢,快让我看看!我摊开双手,讪讪地笑了,说:村长说在文书抽屉里,锁着呢,文书呢去镇上了,等会才回来!
母亲就有些生气,有些埋怨地说:你是不是和我开玩笑,哄我开心呢!我无奈地,垂下头,叹了口气无力地说:我也以为邮递员和村长骗我呢,我都去确认过了,确实是有我的录取通知书!
好——好——好——那我去给你盛饭,吃完饭你就在村委会等着去!母亲边说,边小步跑回厨房,把饭碗递给我,高兴地一时不知该干什么,手足无措;我搬过椅子,说:妈,你别着急,先坐着等会,吃完饭我就去村委会等着,好吧!我回屋子拿了本书,便匆匆赶往村委会,跑进去喊着:村长叔,我在门口等着文书叔,回来了你喊我啊!村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挥了挥手,支愣着眼镜爬在桌子上看着什么。我便坐在阴面的台阶上,打开书开始看,凉爽的感觉沁人心脾。或许是紧张过度,或许饭后小憩,或许是书里的内容还未深入人心,蓝天白云下,清风送爽中,“鬼哥”不由得就开始打盹,但又不忍直接睡去,就如同“小鸡啄米”的姿势在台阶上不停地上下晃动着,最后干脆靠着墙,腿伸长,把书扣在脸上,呼呼地睡去。
当一片亮光升起,“鬼哥”微微睁开眼,感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只听见有人坏笑着说:贵哥,起来了,撒个尿再接着睡!我再睁开眼,刺眼的蓝色天空在眼前,僵硬的脖子有些微痛,坐正的时候,差点滑倒,身前的黑影“哎呀——哎呀——”地喊着,伸手拽住我。太阳已经转到台阶上,我揉着发麻的腿,抬头看着四周,愣是没认出来这是哪儿,懵懵懂懂地问道:这是哪儿,我怎么在这儿?黑影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的娃啊,都睡糊涂了——这是村委会!我还没清醒,稀里糊涂地问道:我怎么在村委会呢?黑影这才拿起手里的信封,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不是专门等我来取这个吗——睡——糊涂了吧!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仿佛全身的血液才衢通四方,筋脉才恢复如常,这才看清是文书叔,不好意思地喊道:叔——文书叔“哈哈哈”地笑了,说:这下清醒了,给你的东西,赶紧拿回家吧!我接过递给他的东西,看了一眼右下角的落款,什么学院,一下才恍然大悟,拿起信封,刚跑到大门口,又讪讪地跑回来,看着文书叔,指了指他手里的书;文书叔看了一看手上的东西,也讪讪地笑了,把书递给他;我接过书,转身撒腿就往家跑。
一进院子,母亲已经站在院子中央,焦急的眼神看着他。我二话没说就把信封递给她;母亲长吁口气,特意做了两个深呼吸,故作镇定,坦然地拿起信封仔细察看起来;我正高兴地、兴奋地搓着双手,看着母亲,突然她在看到右下角学校名称位置——愣住了,惊诧地把信封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才大睁着眼睛,纳闷地看着我。我也战战兢兢地凑上去,伸头看了下——南方某省艺术学院,双手颤抖着抓过信封,仔细看了下收件人信息,确认无误,是递给自己的。母亲看着我的表情和动作,刚想说什么,我抢了先说道:妈,你别着急,是不是写错了,怎会不是我志愿中的学校?
母亲看着我,微微笑着说:贵哥,你也别着急,我们打开看看!我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彩色的录取通知书,和一份学校介绍和费用清单,两人头挤在一块认真地把学校介绍看完。母亲又长吁了口气,笑着坐在椅子上,拿起新摘的豆角开始整理起来;我把一堆东西重重地仍在石桌上,瘫坐在椅子上,苦笑着说:这都是什么吗!母亲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眼泪从眼角就滚落下来,说:一个民办学校,我还以为是你的省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呢——没事,有更好地学校等着你!
蝉声阵阵,整日在枝头聒噪,好似自己的呐喊能留住多彩的夏日;叶叶滴露,战战兢兢地望着地上伙伴们的呼唤,总想在惜别时画出一个优美的弧线;细雨如织,在水潭里扭动着迷人的群摆,翩翩起圈圈涟漪,在潭边轻轻触一下,不舍地躲起被吻红的脸颊——
经“非志愿学校”录取通知书一事后,我安心等待了两天,按着性子把所有未看完结的新书全部阅读完,相关摘抄,读书笔记也全部归类整理完毕。跑了两趟邮局,跑了一趟村委会,依然还是没有收到省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再无他法地情况下,拨通了班主任老师的电话,在电话里诉说完,老师也很惊讶地说:刘贵贤,不可能啊,你们班已经有同学收到省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理科班也有好几个了——我给你个省师范大学招生办的电话,你赶紧打过去咨询下录取情况!我挂断电话,犹豫不决,拿起电话拨通,礼貌的女声响起;我说明来意,对方让我把准考证号、身份证号、姓名全部准确无误的说了两遍——核查了两遍,结局出人意外:未被录取!
听完这四个字,我突如晴天霹雳,拿着听筒傻傻地、痴痴地站在那儿,招办的工作人员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没听见。虽然之前已经假想过这个结果,但真正的结局面临时,我脑子还是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毫无意识,前所未有的无助瞬间袭来,如同一片发黄的枯叶,在风的摇曳里,没了枝桠的牵扯,漫无目的,无法受力,在半空里飘摇,在树枝间碰撞——放下电话,全身上下好似有千万条虫子在血管里蠕动,让人抓耳挠腮,无从下手,更像作茧自缚,囚禁于幽闭的空间里,无法呼吸——
我迅速冲出屋外,不管不顾地跑出巷子,狠劲地、疯也似地在河堤上狂奔着,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狂奔着,一口气跑道粉清江岸边,一头扎进水里。江水包裹着他,暗流拍打着他,双手和双脚未作任何举动,随波逐流,任身体在江水里下沉——下沉——脑子里闪现着殷切期望的母亲、父亲、老师——脚下一蹬,双手推开江水,一股腥味浓重的气息就直入鼻腔,粉清江大桥如同一只手臂,托起群山,擎起万丈霞光——我卖力地游回岸边,躺在一块微烫的大石头上,看着西天的红缓缓退去——
嘟——嘟——嘟——电话声响起来,母亲拿起话筒,刚放在耳朵上,就听见张老师着急忙慌地喊着:刘贵贤——刘贵贤——我也打招办电话落实了,你可好好的,大不了我们重头再来——母亲就“咯咯咯“地笑着说:张老师,你在说什么呢?张老师”啊——啊——“地愣了一会,犹豫地说道:大姐,是你啊——不知道给你怎么说呢,但你要有思想准备呢?母亲冷静了一会说道:张老师,不就是落榜了吗——没事——我早就料到了,今年扩招第一年,所有学校都是筷子里头挑旗杆呢,从高分往低分录取,贵哥志愿就只报了一个,就那一所学校!
父亲回来了,擦洗完,坐在院子里,端着大茶缸大口地喝着水。趁我进屋换衣服的机会,母亲把父亲叫进厨房,把落榜事宜告诉了他,并且叮咛再三:不要再说什么了,孩子大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后自己也想想!父亲爽快的答应了,表现的和往常一样,只是在饭间轻描淡写的问了下录取情况,提醒我自己拿主意。
一夜难眠,辗转反侧,复读还是自谋生路,这个困扰的问题如同梦里的两条路一样,从昨夜入睡到现在还是没有答案,何去何从?复读是父母亲、老师共同的想法,自谋生路是自己的想法——
嘟——嘟——嘟——母亲迷瞪着喊道:贵哥——电话——我爬起床,在急促的电话铃声中走向父母的卧室,拿起电话有气无力地问道:喂——你好——
刘贵贤,考虑的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说:张老师,还没想好呢?张老师叹了口气,说:不用考虑了,赶紧回学校复读,现在是靠文凭混钱的年代,那一纸毕业证就是敲门砖,只有你进去了才能自谋生路!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张老师!张老师听出话语里的反感,耐心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复读选择理科呢,你的理科也不差!
我停顿了一下,疑惑地问道:可以吗——高二会考完,理科都放下都快一年多了!张老师也犹豫了下,说:可以是肯定可以,复读理科,你就和现在的应届生起步水平是一摸一样,继续文科,当然会轻松很多,你要确定复读,文理科你可以自己选,你甚至都可以去理科班呆上一段时间试试也可以!
我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说话,张老师喊道:刘贵贤,你还在么?我赶紧回答道:在——在——张老师——张老师“呵呵呵”地笑了,好像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接着说道:听见没,比你高一级的,考上外地的什么一本,上了一年,感觉不是自己想要的,也回来复读了,他终迹目标北航——不说了,总之一句话,目标既然确定了,就不要轻言放弃,只要坚持终会成功——考虑好了赶紧来,我在学校等你!
我放下电话,转身看见母亲爬在门框上,机警地盯着我,不由得“啊——”地喊了一声,有些生气地说:妈,你把人能吓死!母亲就“呵呵呵”地笑了,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回了卧室,自己有倚在椅背上打盹。傍晚的时候,我爬上后山,葱绿的柏树林里,荒草经过夏天的催发,早已漫过地垄倾泻而下。丛生的杂草,纷乱的枝蔓伸进土里,通过根系和撕扯的双手链接起来,当我再抬头俯望尺水河两岸的村落时,就有了一种无尽的通透与明净,朗达与豁然——
哼唱着《光辉岁月》,时不时摘下路边几颗微黄的酸枣,塞进嘴里,时而闪过,时而跃起,从山路上蹦跳着回到家。等进到院子,父亲已经回来了,躺在前几日新做的躺椅上。母亲惊诧地看着我——前后判若两人,走时还是愁容满面,这会又是嬉皮笑脸,不由得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了?我“呵呵呵”地笑出声,昂头说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哈哈哈”、“呵呵呵”——听完,父亲和母亲两人的笑声此起彼伏,我就也跟着“呵呵呵”笑起来,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便走到台阶上的脸盆跟前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