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子

  我是无意中得到老叶子死去的消息。那年初冬的一天，乡下的表哥到我家串门，在谈到农村的巨大变化时，表哥喜形于色地说：“我家那道街的草房都变成亮堂堂的砖瓦房了！”“那老叶子的房子也翻新了？”“你是问那个老疯婆子吧，死了，她的房子被亲戚卖给别人了”。表哥很淡然。

  提起老叶子勾起了我对童年的许多回忆。小时候，常到乡下姥姥家去住，我喜欢那里极具农村乡土气息的一排排低矮草房，还有那一到春季四处弥漫着清新草木的醉人香气，尤其喜欢与乡下小伙伴们嘻耍，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也就是在那里，我知道了老叶子。老叶子和姥姥家是街坊邻居，她姓什么谁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她年轻时的小名儿叫叶子，现在又老又疯，大家都管她叫老叶子。听大人们讲，许多年前，老叶子是一个俏生生的美姑娘，人也很能干，不仅读完了初中，而且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家能够读到初中毕业，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这大概是老叶子的父母对她十分偏爱，且又对她寄予厚望的缘故吧。

  那时，老叶子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一枝花”，赶上乡里招工，老叶子便顺理成章地带上威风凛凛的“大盖帽”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享受着足以让乡下人眼热的“挣工资”待遇。那时，幼小的我常常想象着老叶子当年风光的样子。可是，好景不常，老叶子做人太“死板”，得罪了足可以决定她命运的顶头上司，这个小头头一歪嘴，老叶子便被下放到一个街道小商店当售货员了。俗话说，“落配的凤凰不如鸡”。当小售货员的老叶子上下班总是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可想而知，她那时的处境有多尴尬。可是老叶子却偏偏不接受教训，不久便与商店的另一个售货员——商店经理的夫人，一个既粗俗又刁蛮的女人，大吵了一场，这下子老叶子可惨了，店里说，老叶子精神有问题，不宜再为人民服务了，让她病退回家了。“下放”到家的老叶子变得寡言少语，从不与别人说话。直到有一天，与老叶子苦恋七年的男朋友弃她而去，老叶子便彻底疯了。再后来，老叶子的父母相继过世，只留下她孤零零地守着这一间半的小草房，整天疯疯癫癫的，也就成了现在的老叶子。

  小时候，我对老叶子总有一种畏惧感，那是因为有一天，老叶子看见我穿了一条雪白的“布拉叽”，那呆滞的眼神突然掠过了一丝亮光，“多美啊，多干净呀……”。说着，她便想用手去摸。“不许碰她，你这个死疯子，谁碰上你，都会沾满晦气！”一位邻家的婶娘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一边抱起我便走。从这位“好心”婶娘的腋窝缝隙中，偷眼望去，我看见老叶子那双顷刻间又变得呆滞的眼睛，竟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是眼泪！我惊奇地发现，老叶子也会哭！多少年过去了，当老叶子那双含泪的、呆滞的眼睛，再次在我脑海中闪现时，我竟会油然而生出几分愧疚。那是因为自那件事后，每当一群孩子围着穿着白衣白裤，头扎白布条的老叶子嘻笑地唱着：“老叶子，疯癫癫，一身白，真臭美”时，我总是躲得远远的，竟没有一丝勇气去阻挠这群无知的伙伴，任由他们去伤害一个内心深处尚存着一丝思维，却又无力保护自己的疯子。唉，可怜的老叶子……

  老叶子死了，在茫茫然然、混混沌沌中惨淡、悲凉地死去。老叶子曾经也一定对这个世上的人与事充满了美好的希翼和强烈的热爱，但是既然现在已经失去了她爱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爱她的权利，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对于老叶子也是一种解脱。

 如果有来生，真希望老叶子能够活得“清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