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回,暖风轻拂,光秃的大地慢悠悠羞答答换上了绿装。田野间的野花们忍不住寂寞,零零星星地在草丛中探出笑脸。山坡上的杏花、桃花次第开放,似白云朵朵,如彩霞片片,在碧蓝的天幕下亮得耀眼,艳得迷人。
小时候,对于这些美景,我们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那时的大人们似乎也没大有人在意,人们最盼望的是槐花早日盛开。
几番风雨之后,满山的杏花、桃花都悄然干枯,纷纷扬扬不见了踪影。盼着,望着,槐树终于悄悄地发出嫩芽,生出绿叶,结出花苞。
俗话说,“门前种棵槐,财运自然来”,槐树大概是家乡最普遍存在也最惠及民众的树木了。看吧,院里院外,山坡上,道路边,到处都是。且不说槐树作为木材可以做房屋的梁柱,可以打造家具,单单是馥郁飘香的槐花,就给人们带来无限的希望和美味的享受。
我们的童年里,留存着太多关于槐花刻骨铭心的回忆。在那物质短缺的贫穷年代,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槐花是救命的口粮,在欠收的年景,曾帮助我们的祖辈度过了饥荒,因此槐树也被村民们称为“救命树”。槐花开了,一串串洁白的花儿缀满树枝,整个乡村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赏心悦目,沁人心脾。我们开始欢呼雀跃,放学上学的路上,在路边的槐树旁够得着的地方,伸出小手撸上一把,一边追逐嬉闹,一边塞到嘴里细细咀嚼。槐花的品种不一样,口味也不尽相同。外表主要的区别是,有些槐花上顶着绿绿的小帽子,有些戴着红红的小帽子。我们都捡那些戴着小红帽子的往嘴里塞,因为那一种更香一些,更甜一些。
大人们开始忙活起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专门够槐花用的杆子。这杆子长长的,杆子的细头上固定好用硬铁丝弯成的钩子。爬上树杈,身子倚靠着粗的枝杆站牢,举起杆子,将钩子插入要够的长满槐花的枝条,手腕轻轻一转,那枝条就被扭断然后轻飘飘跌落到地面上。也有在长杆子细头上捆绑镰刀的,将杆子举向枝稍,锋利的镰刀对准枝条,往下快速一削,那树枝就被锋利的镰刀削下来。村里的铁匠们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也制作了一些能勾、能削、能扭等集多种功能于一体的专门够槐花的工具,更是大大提高了够槐花的效率。树枝被弄断后有些没有顺利落到地面,而是挂在了另外的树枝上,那得再一次挥动长杆戳下来。
树下,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负责将跌落到地下的树枝拖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槐花一把把撸下来,放到箢子、簸箩或柳条筐里。槐树枝上布满针刺,得随时注意避开,防止扎了手。要是不小心扎了手,也没有大惊小怪的,即使是孩子也只是把手指头放到嘴边,用牙齿把出血的周边使劲咬一咬,吮一吮消消疼,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撸槐花,直到面前的家什装满为止。
院里院外的槐树够的差不多了,再带上工具往山坡上进军。不几天,漫山遍野本来枝繁叶茂的槐树都被“清理”干净,只剩下“伤痕累累”的主干了。
家家都够了不少槐花。够的槐花一时吃不了,就在开水中焯一遍,捞出来晾晒干了,储存起来到冬天吃,有时一直储存到第二年的春天还没有吃净。我们那地方那时候没有种植蔬菜的,也没有卖蔬菜的。记得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都得找人推着独轮木车到十几里外的地方购买,一次性买齐推回来,所以这槐花就成了家家户户名副其实的家常菜。
撸完了槐花扔到一边的枝条上还有嫩绿的叶子,人们把枝条理顺排齐用绳子捆起来,挑到家里喂鸡喂猪,或者喂牛喂羊。叶子太多了,一时半会吃不完,就晾晒干了储存起来,让鸡猪牛羊们在冬天吃。至于枝条,那可是生火做饭的上好柴火。
槐花清香甘甜,药食两用,吃法也多种多样,蒸、煮、拌、烩、炒、炸、烙等烹调方法都可以让槐花变成美味可口的菜肴。当年最常吃到的,是比较简单好做的烙槐花饼。
先把槐花洗干净,放入盆中和上面粉搅成稠糊状,将摊煎饼用的鏊子烧热,倒上豆油,再将盆里调好的槐花糊用大勺子舀在鏊子上,像摊煎饼一样摊平,待下面一层可以晃动时,反转过来再烙另一面。反复两面烙,烙至两面深黄,内里已熟时,用刀子切割成合适的大小,用刀子铲起来倒在用细高粱秸制作的大盖垫上,端到屋檐下的磨盘上。那时候没现在这么讲究,一家人都是围着磨盘趁热直接用手抓着往嘴里送,吃饱了,稍作休息,再去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
好吃不过饺子。半夜就得带上肉票到肉店门外排队,记得那时一斤猪肉七毛三分钱,排上半天队却只是为了割半斤肉。我曾经去割过几次,印象很深。割肉的队伍排了几百米长,轮到自己割的时候,趴在小小的窗口和颜悦色乞求卖肉的给割点肥的,越肥越好。遇到卖肉的心情好,你会如愿以偿,但是这样的时候不多。人人都希望割肥的,那卖肉的往往就有些不耐烦。尤其是看到外面排队的人排的不整齐或者大声吵吵,他就横眉倒竖,两眼一瞪,抡起刀子朝着厚厚的肉板狠狠甩下去,刀尖深深插入肉板,刀子斜立在肉板上。他一边抓起案板上脏兮兮油腻腻的布子擦着手,一边不干不净地开始大骂:“都割肥的,瘦的卖给谁?不卖了!不卖了!”一家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割好肉带回家来后,母亲把它切得小小的,剁得碎碎的,掺上一大盆在热水中焯过的槐花,再在菜板上剁上好一阵子做成馅子,再去擀面皮。擀好了面皮,往锅里舀上凉水放到火上,开始包饺子。等水开了,就可以下饺子了。从热锅里捞出的第一盘饺子谁也不能吃,得先供祖先和神灵,之后再捞出来的,一家老少才开始享用。先让老人和孩子吃,然后其他人吃,母亲每捞出一盘,端到桌子上,我们开始狼吞虎咽,转眼之间盘子已经干干净净,而下在锅里的饺子还没熟,我们瞪着小眼观望着,等待着。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吃,若是包到最后馅子没有了,就没法再包了。她只是把一些剩下的包子皮切成碎面条,或者碎面皮,下到滚开的热水中,过一小会儿捞出来吃。母亲忙活了半天,有时却一个饺子也没尝到,不过看到我们都吃的津津有味,吃的打起饱嗝,母亲笑得特别开心。
记得那一年,我大概只有四五岁。有天晚上母亲包了槐花饺子让我们放开肚子吃,我一上来还数着个数,后来也忘记吃了多少个了,总之是肚子再也装不下了才罢手。快到半夜时,肚子开始疼,在床上滚来滚去,哭哭啼啼。奶奶赶紧拍着我的小肚子安慰我:“肚子疼,不是病,身上臭臭没拉净。”说着,给我穿上衣服。父亲点上电石灯,拉着我到茅房,蹲了半天,却拉不下来。这个时候,母亲还一直在院子里推磨(我们小时候几乎没见过母亲睡觉的样子,她每天都是半夜躺下,凌晨起床,一天不停手脚地忙活。晚上我们闭眼躺下时她在刷洗碗筷,我们半夜解手时她还在推磨,而我们起床后睁开眼看到她已经在摊煎饼,大盖垫上已是厚厚的一摞。)她让我跟在她的身后围着磨盘转圈,一边说着“以后吃饭要细嚼慢咽,别贪快贪多”的话。转了好久转累了,肚子慢慢不疼了,身体逐渐舒服了,才老老实实躺倒在床上睡下。
五月,又到槐花飘香时,家乡漫山遍野该又是一番赏心悦目的景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