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我们村的村民们高高兴兴分到了田地,种粮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起来。
记得那时父亲从地里歇工回来搁下农具,常常一边用毛巾拍打身上的尘土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微微笑着跟我们说,分地之前,在生产队的时候是“大地种小了”,分了地以后是“小地种大了”。是啊,就连那些原来堆满乱石长满荒草的山坡竟然也被人们争着抢着开垦出来种上了粮食。
一场大型的耕种比赛悄悄拉开了序幕,翻地的时候比谁家翻得深,除草的时候瞅谁家除的净,施肥的时候瞧谁家施得多,最后,还是看谁家地里的庄稼长得旺,谁家的粮食收成好。老天不负勤快人,那一年,所有的人家都获得了大丰收,不论是小麦、玉米等主粮还是南瓜、地瓜等杂粮都堆得满地是。往家搬运粮食成了叫人发愁的事情,人人嘴上抱怨说累得腰酸背疼,但个个心里都乐开了花。
夏小麦、秋玉米在场院里晾晒好了,装了一袋又一袋,家家堆得像小山。高兴之余,新的烦恼又来了。这么多粮食,既要避免生虫,又得防止鼠患,往哪儿存放?
以前家家都为粮食不够吃而发慌,现在却在为粮食没处存而犯愁。父亲和乡邻们坐在麦场边的石碌碡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那年代家家都是人口多,住房少,没有想出好的办法,只得暂时先把粮食分别堆放到吃饭睡觉的房间里。
那一年的老鼠们也跟着过上了温饱的日子。它们想到哪间屋里吃就流窜到哪间屋里吃,想吃哪一种粮食就选哪一种粮食吃,吃得肚子滚圆滚圆的,开始旁若无人地调情打闹然后争先恐后地生儿育女。坐在院子里你会看到它们成群结队蹿跳的身影,走到旮旯里你会踩到它们细长的尾巴,躺在床铺上睡觉时你能听到它们恼人的吱吱声。大白天它们就敢和你明目张胆地瞪眼对望,无惧无畏,到了晚上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从供销社买来老鼠药掺和上粮食撒在角落里,很快老鼠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片,可是过不了几天,又见到新的一批活蹦乱跳起来。再下药,那药竟然不见效了,老鼠路过一闻,根本不下口了。从集市上买来老鼠夹子,放上喷香的干油条做诱饵,确实能逮住几只,家里也能安稳一阵子,但是好景不长,再过几天,又不管用了,老鼠根本就不上当了,可恨的是老鼠没逮着,那喷香的油条却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邻居家的猫成了宝贝,借了来放到屋里,只要喵喵地叫上几声,家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隔一天,洞里的老鼠大概是饿坏了,从窝里探出小脑袋东张西望,大着胆子钻出来,还没有跑出几米,守候在床边的花猫一跃而起闪电一般飞扑过去,转眼间,一只利爪已经准确无误地盖在了老鼠的脊背上,一声短暂而凄惨的哀叫之后那小东西霎时呜呼哀哉。
不过那时候养猫的人家不多,而借猫用的人家却不少。借了人家的猫来,待不上两天,人家就来要,说是又有谁家去借已经跑了好几趟了。猫被抱走之后不久,家里又成了老鼠的天下。它们到处打洞,不但糟蹋粮食,还把家里的家具、衣服,一切能咬的东西全咬了个遍。这时候,你不能不佩服老鼠的高智商,那些家伙和人斗智斗勇,前赴后继,斗了几个回合下来,结果是主人伤透了脑筋无可奈何,而老鼠家族的队伍却越来越壮大。盛粮食的袋子被咬的千疮百孔,袋子里的粮食淌得满地都是,连桌子上的饭菜它们也敢于尝鲜试新,好像故意向主人家挑衅一般。
父亲一手端着盛水泥的铁锨一手操着瓦刀屋里屋外地填堵老鼠洞,母亲则一边推磨一边不住地唉声叹气。别人家的情景也大抵如此。
办法总比困难多,终于,人们想到了一个储粮的好办法,那就是造地瓮。瓮,是用陶做的小口大腹近似大缸的盛水盛粮的容器,地瓮,简单说就是在地下叠放两个大瓮做成的储量小仓。早年的房子里也有建造地瓮用于藏粮的,但是多数人家家里粮食有限,多是用来防匪防盗。
全家总动员,父母领着我们姐弟四人准备先在西间屋里挖下一个大坑,然后叠放两个一样大小的大瓮。我们住的院落地下全是又硬又粘的土层,父亲只能用尖尖的镐头一点一点地刨土,刨一会儿,闪在一边歇歇,再由母亲将刨起来的渣土用铁锨铲起来扬到外面,我们姐弟四人则把渣土装到小铁车的车斗里,运到外面。一家人忙活了好几天才挖好了一个大约方两米深三米的大坑。父亲之前早托人从外面买来两口一样大小的陶瓷大瓮靠墙立着,这天找了几个力气大的年轻人,先抬着其中一个完好无损的大瓮到坑边慢慢放下去,口朝上,摆正、落实,再安放叠在上面的一个。
叠在上面的那一个是专门处理过的,事先父亲已经用锤子和凿子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除去了大瓮的底部,这原先的底部就变成了地瓮的入口。安放上面的那个大瓮时瓮沿朝下,和下面的那一个对口接好,接口的地方用水泥糊住。地瓮周围用土填平砸实,然后用水泥抹平,恢复到地面原来平整的样子。地瓮的入口低于地面五六公分左右,在瓮口上面放一个盖子盖住。盖子一般是根据四周口径的大小和高度用水泥灌制的,上面带着硬铁丝做的抓手,可以攥着抓手将盖子提起来。这抓手的设计,也颇有讲究,不用时,是落下去的,和地面正好平行,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啥特别的地方。等到要从瓮里取粮时,就轻轻摸起抓手提起来放到地瓮旁边去。地瓮的上面,摆放着一张用来吃饭、写作业的大方桌,你若不说,外人根本不知道这屋里还有个“小粮仓”。为保险起见,地瓮盖子上面还会铺一块塑料布,以防大家不下心弄倒了水杯让水淌到下面地瓮里的粮食上。
父母亲将一袋袋晾晒干了的小麦或者玉米扛到地瓮边放下,解开袋子口,一斜,粮食哗哗地流到里面。再倒一袋,又哗哗哗地流下去,不知倒了几十袋,直到装满为止。干完了,父亲就坐在旁边的小桌旁,悠闲自在地端着三钱小盅喝着小酒,不紧不慢地吐着袅袅的烟圈。
从地瓮里取粮的时候,上面的部分可以蹲在地瓮旁边用水瓢像舀水一样舀起来倒入一旁的箢篼或编织袋,俯下身子伸长胳膊也够不到的深处就麻烦一些,得需要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到下面,蹲下身子用瓢舀满粮食再用两手举过头顶站起身传递给上面的人。承担这一任务的一般是小孩子,弟弟干过,我也干过,至今印象深刻。干这活即使冬天也不能穿太多衣服,因为下面的空间很有限。粮食十分干燥,舀起来的时候微尘飞扬,得尽量憋着气闭住嘴少说话,闷着头快些干。干完了,母亲伸出两手将我们拉上来,然后用一条干毛巾为我们拍打干净头上身上的尘土。这时看看地瓮的周边,已经堆满了四五袋粮食。
从地瓮里取出来的粮食可以直接兑换现成的面粉面条什么的,但母亲一般不换。母亲将取上来的粮食用簸箕一遍遍扬去灰尘,又用拧干了水的湿布子擦拭一遍,晾晒一下,然后挑到电磨房粉碎,最后用来蒸馒头、擀面条或者摊煎饼、熬稀饭。虽然麻烦一些,她却总是乐呵呵地对我们说,还是自己做的吃着放心,吃着香甜。
地瓮的建造使用,解决了当年储粮的大问题,既节省了住房的空间,又避免了鼠灾和虫害。储存了足够一家人吃的粮食之后,村民们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过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