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大人孩子们都盼着过年,我的邻居丁大爷也盼着过年。
他盼着过年,不为别的,只盼望在南方打工的姑娘丁香能回家一趟。
丁大爷今年六十多岁了,老伴去年生了一场大病,死在了医院里。他的女儿,确切一点说,是他的养女丁香,可能至今还不知道这消息。
当年丁大爷结婚后,两口子恩恩爱爱,感情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美中不足的是过了好几年之后,丁大娘的肚子愣是一直瘪瘪的没啥变化。在跑了大小医院看了专家名医吃了中药西药甚至求过神婆大仙折腾了十来年花了好些钱之后,仍是没见丁大娘的肚子凸起来。到了老伴四十岁那年,经不住好友亲朋庄里乡亲的热心劝说,他们抱养了一个小女孩。孩子抱回家来的时候,正巧家里的丁香花开得正旺,就给她取名丁香了。两口子把丁香当做珍珠宝贝一样对待,含辛茹苦把她养大了,没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丁香长到十七八岁,出落成身材小巧、脸蛋像丁香花一样白白嫩嫩的大姑娘,两只丹凤眼忽闪忽闪仿佛会说话,透着一股人见人爱的聪慧和甜美。当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对于自己的不幸她没有丝毫的抱怨,只有对养父养母的感恩。她勤快孝顺,而且天生有主见,不但能分担家里的一些农活,还能分担养父母的一些忧愁了。我们的家乡位于大山深处,丁香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可她们家里一点也不缺乏欢声笑语。
这天,天快擦黑时,丁香从外面风风火火跨进自家小院,双手搂住正在摊煎饼的丁大娘的脖子,娇滴滴地说:“妈,我今天求您件事,您可一定得答应我啊!”
“什么事呀?都成大姑娘了,还跟小娃娃一样疯疯癫癫的。是不是看上谁家的小伙子了?”妈妈开玩笑说。
丁香嗔怒道:“看您说的,我才不会早早地——我们三个要好的姐妹想到南方去打工。”
“你说啥?三个姑娘家,到南方?”
“不行,外面的世道乱得很,你一个大闺女家,不能去!”正坐在一旁小马扎上默默抽烟的丁大爷狠狠地发话道。
“你们——”丁香没再说什么话,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谁叫也不出来了。
这样相持了好几天。
老两口实在舍不得丁香外出打工,百般阻拦,无奈就像大雨后坡顶上冲泄下来的水,根本挡不住,最后只好向女儿妥协由着她去了。
清明时节,院里的丁香花迎风绽放,浓香四溢。离开那天,天灰蒙蒙阴沉沉的,丁大娘泪眼婆娑,丁香也是梨花带雨。出门时丁香紧紧靠着养母的肩膀哽咽着说:“爸妈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挣了钱,我就回来。”“出去见见世面就好,爸妈也不指望你挣多少钱,记住,啥事也得多长个心眼,过上一年半载就回家来看看。”丁香满口答应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熟悉的亲人和村庄。
和她一块走的三个姐妹中,有我姨妈家的表妹姣姣,还有一个叫张梅的,都是邻村年龄相仿的姑娘。
刚出去的那几年,丁香还能捎个信来,报个平安。最近三年,竟然连个口信也没有捎来。
不过,丁香每个月都按时给家里寄钱来,从不间断并且数额不少。一上来,老两口子还着实高兴了一大阵子,逢人便夸女儿孝顺有出息。寄来的钱倒是足够花的,可时间长了,他们总觉得缺少了什么,缺少什么呢,三言两语还真说不大清,两口子心里莫名地不安起来。村里和丁香年龄相仿的,大都找了婆家,那赶得早的已经结了婚甚至小孩子都满街跑了。老两口心里越来越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丢人的事,见了熟人也开始有意无意地躲躲闪闪,唯恐人家问起女儿的事。
盼星星盼月亮,院里的丁香花开了五次,谢了五回,竟没盼到女儿回家一趟。丁大娘思女心切,整天愁眉苦脸,以泪洗面,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去年夏天,突然得了急病,临终前一直喊着丁香的名字,遗憾地闭上了双眼。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了丁大爷一个人,孤孤单单,寂寞度日。
那天黄昏,我见到丁大爷又领回来一张汇款单,脸上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皱纹紧紧挤着。在落日的余晖中,他一边跌跌撞撞往家走,一边自言自语:“丁香啊丁香,我花不了那么些钱,我只想见你一面啊!”
一同出去的那两个姐妹姣姣和张梅,近两年都曾回家探过亲,唯有丁香没有回来过。
庄里乡亲开始议论纷纷,说这抱养的孩子和亲生的孩子真就是不一样啊!这丁香的良心被狗吃了,准是在外面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没脸回来了。这电影电视上演的看来多是真实的故事啊!姣姣和张梅回家探亲,大家自然会问起丁香的情况,她们都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或者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来更坚定了人们的猜测。
这年春节,表妹姣姣又回家来过年。大年初三这天来我们家做客,她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述着外面精彩世界的乐闻趣事,宽敞的院落里装满了大家欢乐的笑声。谈话间,我们跟她说起丁香家里的遭遇,以及乡亲们的各种议论和猜测,也问起丁香在外面的境况。姣姣一上来还支吾着,突然间脸色由晴转阴,什么也不说了,然后爬起身子跑出了屋子。本来说好在我们家吃午饭的,但姣姣出门之后竟然连头也没回,径直跑回了好几里外的家里,弄得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哪句话说的不当得罪了她。我们全家一起使劲地回想,想来想去,半天也没想起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
一家人纳闷得难受,那就干脆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得了,平时姣姣的性情跟个男孩差不多,可豪爽了。我抓起电话打过去,不料电话一接通就被挂断了,后来再打电话那边提示已经关机了。
直到晚上,我们家里人人坐立不安。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我们以为是姣姣打过来的,赶紧去接,却是姨妈的声音。姨妈支吾了一会儿,问道:“姣姣到你们家走亲戚,怎么哭着回来了?回来什么也不说,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谁也不搭理。到底怎么了?”
“我们正要问问您呢?姨妈,我们坐在一块开开心心地谈天说地,她突然莫名其妙地爬起身就跑了。”
“哎呀,不好了,这孩子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啊!这可怎么是好啊!”接着就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呜呜的哭声。
姣姣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个问题萦绕在我们的心头,害得我们一家人一宿都没睡好觉。最后我们商量好第二天到姨妈家去一趟。
第二天,东方微明,我们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又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赶紧穿好衣服去开门。没想到,大门外,寒风中,斜依门框站立的竟然是表妹姣姣。她的脸上挂着泪花,眼睛红肿得吓人。一进门就冲着我喊:“表姐,受不了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然后扑到我的怀里像小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起来。哭了好半天,才渐渐平复下心情。
“丁香——丁香她三年前就死了!可她不让我们说啊!”她猛然抬起头,冷不丁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说着又用手抹起了眼泪。
我从表妹断断续续的哭述中得知,六年之前,她们三姐妹到了广州,受尽苦累,后来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大公司,有了一个落脚之地,有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尤其是丁香,由于乐于吃苦、做事干练,被女老板相中,提拔她当了部门主管。她更加拼命地干活,想混出个样子,多挣几个钱,也好报答养父母的养育之恩。下了班,她们三姐妹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一块逛街,一块吃饭,一块睡觉,一块唱歌。她们最喜欢唱的歌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可是,老天不公啊!三年前春节刚过,公司组织体检,丁香竟查出得了——唉!好好地一个人,怎么就——听医生说,若是肯花大钱治疗,能多活一年半载,但丁香坚决地放弃了。
临终前,丁香抓着姣姣和张梅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命已如此,我只有认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养父养母,他们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啊!我死之后,希望你们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情分上,答应我一件事。”姐妹俩赶紧含泪点头:“姐姐尽管吩咐!”“这几年我积攒下了一笔钱,你们也知道。麻烦你们,每月按时以我的名义给我的养父母寄去一笔。有时间,回家看看我的养父母……今生我是不能床前尽孝了,你们就……”
说到这,表妹又哭成了泪人。
“昨天你们问起她的情况,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的心好难受啊!你们知道,我以前是从不会说谎话的,我和张梅已经瞒了三年,我们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我俩已经守了三年的秘密,我们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好了。表姐,你是老师,你可一定得帮我们想想办法呀!”
我使劲攥着表妹的手,沉默了好久好久,然后坚定地说:“表妹放心,我会帮你们的!我们大家会帮丁香好好尽孝的!”
我想信,我们一定会想出帮丁香尽孝的好办法的。
“对了,表姐,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表妹的脸霎时红了起来,羞羞答答地继续说,“就是你们学校去年分配来的那位小陈老师,他,他托人到我们家说媒,已经去了好几趟了。”
“那小伙子人挺好,你答应人家了吗?”
“还没有。”
“怎么,嫌人家个子矮是不是?是啊,要配我这位大美女表妹,还确实有点儿——”
“不是,表姐,不瞒你说,在我打工的那个公司里,有个小伙子一直在追我。”
“好啊,表妹,你胆子也真是越来越肥了。仗着自己长得花容月貌,就想脚踏两只船呀!”说完,我用两手轻轻拍着她那粉嫩的小脸,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表姐,到了这时候,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那你准备答应谁呢?”
“我这不是找表姐你给出出主意吗?”
“这个主意,我没法出。”表妹一向是很有主见的,这一点,我心里清楚。她来找我说道说道,只是为了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表姐,昨晚我想了一宿,现在,我决定不再出去打工了。这样我们可以一块照顾好丁香的爸爸丁大爷。”
“好呀,在家也好,不过,我们这里还是很穷啊,你可要想好了。”我们的身子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表姐,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表妹俊俏的脸蛋上笑开了花。
“快说,你还没完没了了,你——”我抚摸着表妹一头又黑又长的秀发,嗔怪道。
“表姐,我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的肚子在唱空城计了!”表妹嘟噜起红润的樱桃小嘴,做了个鬼脸说。
“知道了。吃完饭我们也要去唱戏,我们到丁香——不,到丁大爷家去﹎﹎”
看来,这接下来要唱的戏里,我也是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