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香的晚餐

这故事得从十多年前讲起。

那时我在一所近郊初中教书，一家人在学校附近的村里租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住着。小院就两间平房，这两间房，里间是儿子的卧室和书房。外间呢，既是我们的卧室，也是我们的客厅，还是我们的餐厅，常常自嘲为“一室三厅”。

咚咚，咚咚咚。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在睡梦中我仿佛听到有人敲打院门的动静。那时，那地方的社会治安状况不是很好，村里曾发生过入室抢劫的案件。我打开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凌晨三点多一点，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莫非﹍﹍我有点心慌。妻也被惊醒，紧张地望着我，问怎么回事。

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

我很不情愿地披上厚厚的棉衣，打开屋门。阴天，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北风如刀子般吹在脸上，我打了一个寒战。蹑手蹑脚来到院中，走到院门边，大着胆子，声音发颤的问：“谁啊？”

“老师，是我，我是刘鹏飞。” 声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楚，是我班上的学生刘鹏飞。

这刘鹏飞，是几年前刚从外地转来我班的学生。他们老家那里地处大山深处，交通不便，贫穷落后。为了让孩子有个好前途，他们全家迁到了这里，他父母在本地的山上租了几亩山地，包了一片果园，养了几头牛，一家人在山上住着。刘鹏飞高高的个子，黑瘦的脸庞，穿着有些破旧也不太合体的衣服，十分寒酸的样子，走在校园中——准确地说，是跑，因为他一向走得飞快，像风一样，在校园里很扎眼。起初许多人瞧不起他，看不惯他，常常背后指指点点，冷言冷语。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专心学习，成绩直线上升，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就从进班时的中下游，赶到了班级的前五名。不但学习好，他还格外懂事，大扫除时苦活累活抢着干，看到班里的垃圾桶满了，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值日，不做声地飞跑着就去倒掉了。哪个值日生忘了在课间擦黑板，他悄悄地跑上讲台擦干净。那年秋天学校举行运动会，班里选运动员，3000米的项目没人愿意报——也实在是个又苦又累的差使。正当我这班主任犯愁时，从没有参加过运动会的刘鹏飞，自告奋勇报了3000米和1500米两个项目，最后拿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从此之后，人们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了，再后来，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了。

到了第二个学期，班里改选班委，刘鹏飞全票当选班长。他的组织领导能力叫人刮目相看，渐渐地，整个学校没有不认识他的了。又过了半个学期，学校学生会改选，他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作为班主任，我十分欣慰，他就像一个小老师，使我省了好多心。我也尽力地帮助他，比如送给他几件我儿子穿小了的衣服，送他几只圆珠笔，送他几本本子，送他几本课外辅导书什么的。

他的家在山上，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和他上小学的妹妹，走近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有时妹妹走累了，就哭着蹲在路边的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走了，他就背着她走。转眼间，上到了初四，再有半学期就要参加中考了。

黑天半夜的，他来干嘛？

我赶紧开了院门，把他让到屋里。

“老师，实在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我——我——”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自上而下蜿蜒地淌下来，说话时，气喘呼呼。

“快坐下，有事慢慢说。”“老师，我们家出事了。我爸、我妈、我妹，都——都——煤气中毒了，我——我单独睡在没炉火的一间，我没事，我——我已经打了120——他们现在都在医院——医生说必须马上筹钱。”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我赶紧拍拍他的肩，搬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劝慰他：“鹏飞，慢慢说。”

“老师，我们在这里举目无亲，我就想——就想请您帮帮我。”说到这儿，满眼的泪又顺着眼角淌下来。

“老师一定会帮你的，医院要多少钱？”

“先交一万。”

我那时工资不高，妻子已下岗好几年。那年我们刚刚买下学校新盖的宿舍楼，正准备借钱装修，手头实在没钱。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我最喜欢的学生，我实在说不出口。稍犹豫了一下，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鹏飞，没问题，明天我到银行提钱，我会把钱送到医院的，放心吧。”“谢谢您，老师。”他的眼里仍然闪着泪花。我到里屋找了条毛巾递给他，“来，擦擦汗吧。”“不了，老师，我还得赶紧回医院，我妈妈还在重症监护室，爸爸和妹妹还打着点滴。”说完，向我鞠了个躬，就飞跑着离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第二天，我找到了几位关系密切的同事凑钱。他们得知了刘鹏飞家摊上祸事后，都十分同情，很快就凑了一万元交给了我。校长得知情况后，亲自召开了年级组长和班主任会，号召全校师生捐款，不到半天就捐了两千多元。当我来到医院把钱交到刘鹏飞手里时，他泣不成声，连连称谢。

过了半个来月，刘鹏飞的爸爸、妹妹和妈妈陆续出院，但只能在家慢慢休养，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刘鹏飞的肩上。自从出事后，他就没再上学，只能在家里照顾家人，抽空看点书，复习一下功课。快中考时，他回校了，他的爸爸和妹妹基本恢复好了，妈妈也能试着下地走路了。

由于摊上那事，那年刘鹏飞没能考上理想的高中，只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

第二年寒假里的一天下午，他的爸爸用一辆新买的三轮车载着他来到我家还钱，还给我带来一大筐红红的苹果。他们高兴地对我说，那年秋天，他家的果园获得了不错的收成，又卖了一头喂大的牛，家里慢慢过上了好日子。值得欣慰的是，从他们父子的脸上，已经看不出灾难留下的任何痕迹。

升入高中以后，刘鹏飞还是担任班级的班长和学校学生会的主席，他拼了命的学习，成绩上的很快。到高三模考时，他的成绩不仅在全校排第一，就是和重点高中的同学比，也毫不逊色，这简直成了一个奇迹，也成了那所普通高中后来招生宣传的招牌。

这年夏季的一天傍晚，妻子做好了晚饭，我们一家三口刚在餐桌旁坐下，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赶紧去接电话。

“喂，您好，哪位？”

“老师，是我啊，我是刘鹏飞。”

“老师，今天公布高考成绩了，我考了678分！我第一个告诉您！感谢您当初对我的关心和培养……”从电话那边传来异常兴奋和激动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那天是6月24日­——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

我也特别的高兴和激动。和学生朝夕相处，共同学习生活，师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为他们一直记得我而高兴和激动，更为他们取得了喜人的成绩而高兴和激动。

回想一下，公布高考成绩的日子，还有七八月份高校下发入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里，我收到了太多太多学生的电话和短信。得知自己的学生考入了他们理想的高校，我和学生们一样的高兴，一样的激动，心情几天也难以平静。

“老师，我想报考中国林业大学，您看行不？”

“行啊，只要你喜欢。这分数，我看能行。”

“谢谢老师，我抽空会去看望您的。老师再见！”

放下电话，坐在桌旁时，妻子已经给我斟上了一杯酒，笑盈盈地端到我的面前。我喜欢的学生，因为常挂在嘴边，因为常来家里做客，妻子也都非常熟悉。

那天的饭格外的香，那天的酒格外的甜。

现在想来，那也是最香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