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崇拜二哥,因为他能做好多既好看又好玩的东西。他扎的风筝,总是最漂亮,放得最高,飞得最远;他做的火柴枪,总是最精致,打一枪听着最清脆响亮。
那时村里家家都穷,而二哥家最穷。据说解放初划分阶级成分时他们家因为无田可种、无房可住被划为雇农。在二哥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去世时,家里原来的坟地没了空地方埋,又买不起新的坟地,就不得不寄埋在别人家弃置不用、荒凉偏僻的一处墓地,当时连像样的坟墓也没钱打,甚至连棺材也没钱做,只用破草席把遗体一卷放到土坑里就草草埋了。
二哥兄弟三个,还有一个姐姐,父亲没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本来就十分艰难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二哥没念过几年书,就辍学在生产队里跟着大人干农活,不管啥活他一学就会,还不惜力气,所以大人们都挺喜欢他。十四岁那年,看到成年的男人都到生产队办的煤井上干活,到那里可以多挣几个钱,他就动了心思,央求母亲。母亲想起一位生龙活虎的邻居一天早上到煤井上上班后就再没有归来的事,担心到煤井上干活很危险,又加上二哥年龄小,说什么也不叫他去。二哥死缠硬磨,最终母亲没办法只好含着泪勉强同意让他去干干试试。在灰暗的煤井下,他把别人在采煤区用镐头刨下的煤炭装到大筐里,筐子上系好袢带搭在自己弱小的双肩上,再使出全身的劲一趟又一趟地拖拉到采煤洞外面的井口提升处,这之间大约有五六十米,而且采煤洞最矮的地方只有半米左右,最高的地方也不过一米。一筐煤装满了都在一百斤以上,他一上来只能弓着身子,手脚并用半筐半筐地往外拖,一天干下来,身上磨出了无数道血痕。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晚饭也没吃,衣服也没脱,他就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
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本以为二哥尝到了下井拉炭的苦头肯定就断了再去干的念头,谁知道,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他就起了床,怕母亲阻拦,没跟母亲打招呼就跑到煤井上干活去了,就这样,他硬撑着慢慢适应了这又脏又累的活。干了几年之后,有次在班上不小心伤了脚,他不得不在家养伤。伤还没好利索,他在家就呆不住了,带着伤去上班,好心的井长为了照顾他,就让他给一位老电工打打下手,时间不长,他竟渐渐学会了电工的全部技术,正巧不久后那位老电工因为身体原因不干了,他就顶替上去,正式做起了电工活。没想到,这一干就是几十年。
记得那些年,每个大年初一的早上,第一个来我们家拜年的一定是二哥。父母催促我们起床时也总会说:“快起来吧,你二哥快来拜年了!”二哥在五点多钟就来敲我们家的门,等进了屋门,总会冲我奶奶嘿嘿一笑说:“三奶奶,准备好磕头钱了吗,我可要给您老磕头了!”说着,弯下身子做出真要跪下磕头的样子,逗得我们全家开心大笑。在欢乐的气氛中说笑一会儿之后,二哥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去上班,他一年当中是从来不歇班的。
别人在下了班之后,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喝喝小酒。他不,他跟着二姑父学着修锁,学着修理些小农具 。他聪明机巧,喜爱钻研,不久就学有小成,竟能利用废旧材料,琢磨着给家里做出个简易的电风扇,虽然笨拙些,却挺好用。再做出一个,就送给了一位孤寡老人。再后来,竟鼓捣出一个电动的灭蚊子“神器”,一试验,效果挺好,围观的乡邻们无不啧啧称赞。
二哥是个热心人,谁家的锄镰锨镢断了柄了,谁家的小铁车子车闸失灵了,只要跟他一说,他立马答应。他手脚很麻利,很快就能修好。至于电工方面的活,那就更不用说了,给这家安装电灯,给那家修修电线,忙的不亦乐乎。他知道各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爬高爬低地忙活半天,干完活之后收拾好工具,连汗也来不及擦,连手也顾不得洗,推说家里还有事就赶紧离开,从不留在别人家里吃饭,或者要人家的报酬。
二哥个子不高,但身子伶俐。春夏之际,他能像猴子一样“嗖嗖嗖”地几下子窜上十几米高的榆树捋榆钱,或爬上槐树够槐花。秋天农忙过后,他揣着自己编织的拍子上山逮蚂蚱,不到半天工夫,就见他提着一长串各种各样的蚂蚱,像青头郎、大飞蝗、油蚂蚱、大老实儿、小山蹦儿等等,哼着不太着调的歌曲凯旋下山。有时见他干脆将蚂蚱串的两头接起来形成一个圆圈套在脖子上,远远望去,有点儿像小人书上花和尚鲁智深脖子上套着的佛珠,引来大人孩子众多羡慕的眼光。
冬天,二哥盼着下大雪,下了大雪他就更可以大显身手了,他会扛着自制的土枪到山上去打兔子,穿上破棉衣出去转上一遭,一般不会空手而归。他打回来的兔子,也从不独自享用,带回家中,去了皮毛,开膛破肚,加了佐料煮熟了,总是先端给家里的老人孩子,或分给邻居们,自己吃的并不多。那年月,一般人家一年到头也极少吃到肉食,猪肉是定量供应,家家都缺钱,而且只能凭着那点少的可怜的肉票黑天半夜就得去排队购买,这飘香的兔肉在当时应该算是珍馐美味了吧。
同龄的孩子长大成人,盖房子,娶媳妇,都会由父母费心操持。二哥心里明白,在他们家,这些事只能靠兄弟们自己完成。母亲辛辛苦苦拉扯四个孩子成人已经不易,应当好好孝敬老人,尽量让老人过得舒服,绝不能再给老人家增添负担。
二哥生性乐观,风趣幽默,他在任何时候都会找乐子开心自己和他人,在别人眼里天大的困难,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事。那年分宅基地,他们家分了个生产队的小场院。这场院,当初是用来晒粮食,晒大粪的,小场院的位置不错,在村外,地势高,挺狭长,场院的北面是高高的山坡,山坡向场院里面横向伸出十几米见方整块坚硬的大青石坡,就像一座小石山横在场院里。“要是没有这个大石坡该多好啊!”当时许多人都说,也就都不太愿意要这处地方。二哥分到之后却一点儿也不发愁,从煤井上下了班,他就盘算着如何“移走”大石坡,他围着石坡转来转去,酝酿着计划。若是用炸药炸开并不太费事,但场院就在村边上,这办法是万万不行的,那样会危及乡邻。没别的办法,只能一点点地凿开石头。他找来了凿子錾子小锤大锤等工具,在大哥和三弟的帮助下,开始实施艰难的“移山”计划。一凿子一凿子凿下去,干了几个月才干完。凿出来的石头很坚硬,大块的正好盖房子用,小块的碎石填了坑铺了路。他凿平了石坡,然后在原来的场院里盖了新房子,很快就有媒人主动找上了门。半年后,二哥就将贤惠勤快的二嫂娶进了门,几年之后,二嫂为二哥生下了两个大胖儿子,个个活泼可爱,聪明乖巧。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三四十年过去了。前些年,二哥的两个儿子也都先后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他们秉承了二哥二嫂与人为善、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二哥也从煤井上退休了,退休之后,勤快惯了的二哥根本闲不住,帮着二嫂种种庄稼,帮着儿子看看孩子,晚上没事了喝喝小酒,尽情享受着晚年的幸福。二嫂种了一辈子地,敬老爱幼,少言寡语,她和二哥恩恩爱爱,从没有红过脸。家里的账务支出全有二哥保管,这天,二哥把近几年省吃俭用积攒的十万元钱从银行提了出来,不顾别人的劝说,自作主张给二嫂买了养老保险。
去年腊月二十八,夜里飘下一场大雪,二哥早早起来扫雪。突然,他觉得身体不适,心扑腾扑腾乱跳。二嫂催着要陪他去找人看看,催了好几次,他才跟着二嫂来到村里的诊所。医生仔细检查后,恳切地劝他尽快到市里的医院去做进一步检查。他嘴上答应着,回家后对二嫂说,自己从小没大生过病,这次可能是累的。再有一两天就过年了,等过了年再说吧。
近些年来,二哥每天早上五点钟准时起床,不用别人喊,不用闹钟叫,牵着自家的小狗,围着村北的小山坡转一圈,无论严寒酷暑,从未间断。二嫂也是勤快惯了的人,早起做饭打扫庭院照顾孙子孙女。正月初八这天,已经五点半了,二嫂没听到二哥起床的动静,觉得有些奇怪,进屋去问了一声 :“怎么还不起床?嫌天气冷了?”这时听到二哥有气无力地答道:“我觉得心口不舒服。”再问,竟没了动静。二嫂一下子慌了神,赶紧打了120,又马上给儿子打了电话。
没等救护车赶到,二哥就因突发心肌梗塞停止了呼吸。
子孙后辈们赶来了,长辈们乡亲们也都来了。哭喊声响成一片。
“真是老天无眼啊……昨天晚上你还在街上说说笑笑啊……这么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啊……”
“你才六十五岁啊……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呀……”
“二侄子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婶子还等着你说故事讲笑话呀……”
“爸爸,你受了一辈子累……你让我们好好孝敬你几年不行吗,爸爸﹍﹍你怎么就狠心抛下我们一个人走了呀……”
……
砭骨的朔风呼啸起来,阴沉沉灰蒙蒙的天幕上飘起了雪花。
给二哥找张办葬礼用的照片,竟成了挺困难的事,近几年的照片倒是有些,找来找去,每一张都是灿烂的笑脸。“那就用张笑脸的吧,让他笑着走,让他放心地到那边去享福吧。”最后家族的长辈长叹了一声说。
二哥走了好几年了,近日,我们冒着严寒回老家看望母亲 ,路经二哥的老家。二哥那用一锤锤凿下的石料盖起的老屋,依然静静矗立在冬日的寒风中,仿佛在默默诉说着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