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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佃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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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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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大院

从我们村沿着蜿蜒的山路往西走半个来小时,蹚过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河,很快就到了外婆家。

一跨进外婆家的大院,就有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院子东屋的窗前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枣树,枣树旁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盛的不是水,而是满满的咸菜。

外公和外婆结婚后的二十多年间,接连生下了十个孩子,其中八个儿子,两个女儿。当时,庄里乡亲见了面总开玩笑,称他们是《杨家将》里的杨令公和佘老太君。平时少言寡语的外公听了只是憨憨地笑笑,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继续做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而一向伶牙俐齿的外婆这时候也只是无奈的苦笑一下,勉强支吾两声。

外公和外婆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自然没有杨令公和佘老太君的本事。他们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十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满地乱跑。等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后,又忙活着给儿子们盖房子娶媳妇,给女儿们置备嫁妆。别的不说,在上世纪中期那个家家户户缺吃少穿的年代,单单能填饱一大家人的肚子,就是完成着一件了不起的难事啊!

外婆高高瘦瘦的身材,整天踮着两只小脚里里外外忙活,操持着家务,苦熬着岁月。她是大院里的“掌柜”,一家子十几口人在一个锅里盛饭吃饭,要说没有一点儿磕磕碰碰,那是不可能的。她累活脏活总是带着头干,处理矛盾又总能以理服人,一碗水端平,所以她在家说一不二,竟然没有一个不心服口服的。

夏初时节,小巧精致的枣花悄然绽开时,外婆的院子里就开始弥漫着淡淡的芳香。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地哼着小曲赶来了,而且一哼就是大半天。我喜欢那淡淡的清香,更是天天仰着小脸瞪着小眼瞅着树上,盼着早日吃上甜甜的枣子。

人们都说,外甥是狗,吃了就走。我那时隔三差五就去外婆家,有时候吃了也不走,就常常在外婆家住下待上几天。

“蔌蔌衣巾落枣花”之后,青青的小枣慢慢成形,渐渐大起来,白起来,红起来,一串串挂满高高低低的枝头在微风中晃悠。枣子熟了,鸟儿们也喜欢来这里凑热闹。太阳还未露脸,那些喜鹊、灰雀、啄木鸟们就像约好了似的落到枣树或弯或直的枝杈上集合,荡着秋千,练着嗓子。一天当中,又没休没止地在树上树下跳来蹦去,追逐嬉戏。这样,枣子时常会被踩落下来。

整个秋季,不断有枣子往下落,砸在天井的地面上,也砸在枣树旁边那口大咸菜缸的盖子上。咸菜缸的盖子呈斗笠状,是用薄薄的镔铁做成的。零星的枣子砸到上面,发出犹如敲锣那样的清脆响亮而余音袅袅的叮当声。

俗话说,病枣先红。最早从树梢上掉落下来的,都是被虫子蛀蚀过的枣子,捏在手里细瞧,上面有个小孔,咬开,一点儿也不甜,甚至发苦,有时还会钻出一条蠕动的小虫子。但是,我们还是会弯下腰捡拾起来,在褂子角上轻轻擦拭一下灰土便扔到嘴里咀嚼,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因为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什么零食可以吃。

当然,要说起零食,细细想想,也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外公一直给生产队放牛喂牛——其实他自己就像一头只知道默默干活的老黄牛啊!他每天天不亮就戴上大大的斗笠,阴天下雨时还披上长长的蓑衣去山坡上放牛。放完牛,从来不会空着手回家。像酸甜爽口的托盘,紫黑诱人的桑葚,通红透亮的娃娃拳总会装满裤兜。外公回到家中,先将手里的野菜什么的放到咸菜缸的镔铁盖上,再掏出裤兜里的野果分给孩子们,然后走到北屋门前,坐在高高的石阶上慢慢从头顶往下摘斗笠。

这时候我们小孩子会蜂拥而上争抢外公的斗笠,因为这大大的斗笠下面,有我们喜欢的宝贝。那用竹篾编织的斗笠是尖顶的,不但能遮风挡雨,尖顶向里的一面还是一个别致的“百宝箱”,外公在竹篾稀疏的缝隙间别着一只只蚂蚱、蝈蝈、知了之类。这些小家伙被夹在竹篾之间的缝隙里老老实实待着竟然毫发无损,外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只只取下来,让我们每人挑选一样拿着玩。他踱到南屋的饭棚,找出一截细细的高粱秸,把外皮轻轻剥下来,先用高粱秸的内瓤,插好一个圆锥体框架,再用一条条细细的高粱秸外皮平行地、密密地插牢做成小巧的蝈蝈笼子。从斗笠上取下蝈蝈后,他轻轻抽出笼子上一截高粱秸细皮把蝈蝈送进去,再照原样插好,末了用细铁丝弯一个小勾把笼子挂在高高的枣树枝上。每过上一段时间,取下来给它塞上一朵刚采下的南瓜花,撒上点水。有时我们也让蝈蝈们开开荤,给他们改善一下伙食。我们逮了小蚂蚱踩着小板凳喂它们,开心地看着它们张开口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之后任由它们白天黑夜或悲哀或欢喜地在院里吱吱吱地鸣唱。

吱吱吱唱个没完没了的还有知了,我们把它放到饭桌上扣上一只碗,它们仍然叫得让人心烦,不知是在哀叹命运的不公还是发泄对我们的不满,我们可不管这些,干脆用一根铁丝把它自头至尾串起来,放到炭火上烧熟了吃,味极香。蚂蚱倒是不会乱叫,却不断吐出一些褐色的口水,我们小孩子互相议论,有的就说蚂蚱吐口水那是在不住嘴地骂我们,大家自然都义愤填膺。它吐出的口水很难闻,很讨厌,不过,把它串在铁丝上放到炭火上烧熟了吃味道也是极好的。

外公常常采回来一些荠菜、苦菜、马齿苋等野菜,我记得最好看最好吃的东西是大蘑菇,圆鼓鼓的盖,厚实实的茎,漂亮亮的色。这个时候,外婆也乐得合不拢嘴。要知道,那年代,家里一年到头主要的饭食是煎饼就咸菜,轻易是吃不上蔬菜的。待大家攥在手里传来传去欣赏完蘑菇后,外婆就会接过去拿到饭棚里去根洗净掰成碎块放到烧开了水的大锅里,抓上把细粉条再打上几个鸡蛋炖成蘑菇汤。

开饭了,外婆招呼住在西屋、刚结婚不久的五舅母端上几大盘切成片儿的咸菜,像白萝卜,红萝卜,青甘蓝,外婆则亲自端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蘑菇汤,十几口人围着枣树下的大石桌就坐,在欢声笑语中举筷端碗,共进晚餐。

在外婆家,有好吃的东西舅舅们总是先让给我。晚上,我和舅舅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听他们讲有趣的故事。记得舅舅们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他们对院里的枣树和咸菜缸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小的时候家里更穷,经常吃不饱饭。半夜里饿醒了,就到树下捡枣子充饥。没枣子时,则蹑手蹑脚溜到咸菜缸前轻轻揭开盖子捞块咸菜吃。这事是绝不能让外婆知道的,因为外婆曾经郑重其事地警告过。其实孩子们心里也都清楚,外婆倒不是疼那几块咸菜,她是怕孩子们齁着,才咬着牙含着泪做出这一决定啊!

外婆是很会腌咸菜的。外婆的村里不种蔬菜,到了蔬菜成熟季节,她会支使外公和几个舅舅挑着担子到几公里外的村里去买菜。她总是再三嘱咐,尽量买那些便宜一点的。买得最多的,大概是红萝卜和白萝卜和白菜,有时也买些橄榄 、黄瓜什么的,顺便捡拾一些人家弃扔在地头堰边的白菜帮、萝卜缨回来。运回家之后,外婆和几位舅母挎着提篮,到家门前的小河边把挑回来的各种菜洗得干干净净,在外婆的指挥下依次摆到咸菜缸里,掺和上从自留地里摘来的鲜花椒,还有大院墙角花盆里栽种的辣椒,并且不住地往里撒上足量的食盐。食盐是专门到供销社买来的像小石块一般大小的粗盐,我曾去给外婆买过,记得这种粗盐一毛三分钱一斤,比细盐要便宜很多。最后注入适量的清水腌泡。

咸菜缸的边沿常年横着条一米多长的花椒木棒,便于天天翻搅缸里的咸菜。如果时间长了不翻搅,咸菜上就会生出一层白白的霜,再时间久了就容易变酸。咸菜最怕淋了雨水,一旦发现一点要刮风下雨的迹象,就赶紧把竖在一边的镔铁盖子盖上,防止雨水进入使咸菜变质。有些蔬菜腌上三两天就可以捞上来吃,我们俗称“神咸菜”,而有些得几十天才能腌熟腌透。至于哪一种咸菜在啥时候可以捞出来吃,一般得由外婆说了算,因为她在心里掐算着日子呢。

多年之后,舅舅们都成家立业,纷纷参加工作,外婆家的日子渐渐宽裕,家里的咸菜缸逐渐闲置了起来。

我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后,有次回老家,打算去看望外婆,就问母亲给外婆买点什么礼物好。母亲说,你外婆早就嘱咐过,她那里啥也不缺,谁想去看她,就买上点儿你们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陪她吃顿饭唠唠嗑她就心满意足了。她的牙齿好,胃口也好,你们能吃的,她都能吃。

岁月无情,时光飞逝。外公七十六岁时不幸因病辞世,外婆八十六岁那年无疾寿终。

昨晚做了一梦,梦中又回到了外婆的大院。大院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四处弥漫着咸菜和枣花混杂的淡淡清香。满头银发但身板硬朗的外婆拄着长长的拐杖,仿佛《杨家将》里的佘老太君,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大的枣树旁,环顾着满院的子孙们,颔首微笑道:“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说完,转过身,飘然而去。

今早醒来,感觉脖颈冰凉,一抹,枕巾湿了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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