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在只有几岁的时候就没了父亲，后来随母亲改了嫁，看尽了别人的冷眼，尝遍了世间的酸苦。

嫁给爷爷之后，奶奶过了几年还算平稳的日子。我们的家乡——山东博山煤炭储量大，从上世纪初开始，国内的和国外的资本家就盯上了这些黑的发亮的宝贝，建造了煤井，修筑了铁路，大肆掠夺，大发其财。我的爷爷和家乡其他青壮年一样，为生活所迫在日本人开的煤井上干苦活，井下的条件极其简陋，处处隐藏着危险。爷爷他们在黑咕隆咚的井下用镐头一点一点地刨下煤块，然后用铁铲一下一下装进大柳条筐，筐子上系好袢带搭在双肩上，再使出全身的劲一趟又一趟地拖拉到采煤洞外面的井口提升处。这之间大约有五六十米，而且采煤洞最矮的地方仅有半米左右，最高的地方也不过一米多。一筐煤装满了都在一百斤以上，一天十几个小时干下来，他们身上磨出了无数道血痕，全身酸痛就像要散了架。这样拼死拼活地干，也挣不了多少钱。

奶奶在家也不闲着，忙地里的活，忙家里的活。爷爷上班后，奶奶一直提心吊胆，因为在煤井上干活的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早上出了家和院，难说晚上能进门” ，死人的事时常发生。爷爷上夜班，奶奶一直坐在炕上等着爷爷下班，直到半夜听到自家院里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这心才放下，赶紧给爷爷热上饭菜，伺候爷爷吃好饭，拾掇好碗筷才睡下。

爷爷上早班，凌晨就得从家里出发，迟到了会被扣发本来就寥寥可数的几个工钱。那时候没有钟表，从入夜开始，奶奶就点上一支香，然后开始做家务活，看一根香快燃完了，再点上另一根香，以香火燃烧的快慢和数目来推算时辰——在那时这也是唯一的办法。这可苦了奶奶，她几乎天天得熬夜。年年岁岁里，漫漫长夜中，奶奶一边干着永远干不完的家务，一边关注着袅袅升腾的香火。推算着到了点，叫起熟睡的爷爷，伺候他吃了早饭，出了家门，奶奶这才合衣躺下，过一两个时辰，公鸡一开始打鸣，奶奶又得赶紧起身，忙着给家里其他人准备早饭，然后到地里忙农活。

奶奶身材高大，裹着两只小脚，整天里里外外不住地忙活。在那兵荒马乱、家境困难的年月里，奶奶和爷爷共生了十三个孩子，最后仅活下来四个。另外那八个孩子，有的生下来不久就因为冻饿而死掉，有的已经长到好几岁能满地跑了却由于生了病无钱医治而夭亡。当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亲生的骨肉，还没有熟悉这个世界，甚至连个像样的名字还没给起上就告别人世，奶奶的身体和精神要遭受多么巨大的伤痛啊！

岁月的车轮向前滚动着，转眼间，十多年的苦日子熬过去了。到了一九四四年，我的大伯二十出头了，姑姑十五六岁，父亲十二岁，都能帮着干些活儿了。我的叔叔那年四岁，聪颖活泼，人见人爱，照看起来也挺省心了。奶奶觉得苦日子快熬到头、好日子就在眼前的时候，天大的灾难降临了。

那年秋天，农历的七月初八，奶奶正在地里除草，隐隐约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哭喊声。他赶紧从玉米地里跑出来，看到了跟爷爷一块在煤井上干活的一位亲戚慌慌张张的一边哭喊一边跑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果然，那位亲戚带来了不幸的消息：爷爷干活的煤井出现了塌方事故，四十多岁的爷爷当场被坍塌的土石砸死了。听到噩耗，奶奶当场昏了过去。

没有任何的经济赔偿，丧绝人性的日本老板蛮横地要求家人到矿上抬回了遗体。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家里就像塌了天。办丧事这天，奶奶哭得死去活来。 四十多岁的奶奶成了寡妇，千斤重担压在了她的身上。不能不扛啊，擦干眼泪，她硬生生撑起了这个家，拉扯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艰难度日。

姑姑那时虽未成年，却很懂事。家里原来早已给她定下婚约，因为爷爷的离世过早地到了婆婆家当起了童养媳，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

叔叔当时四岁，还不太懂事。有一天老姑来家里劝慰奶奶，并提出可以让叔叔到她家里住一段时日。老姑家在龙泉镇，离我们家挺远，家里的条件比我们家强一些。老姑有个想法，自己一直没有儿子，她是想把叔叔过继过去给自己当儿子。奶奶心知肚明，却怎么也舍不得。老姑再三劝说，让叔叔到她家，可以减轻一下家庭的负担。奶奶退一步想，老姑是叔叔的亲姑，自然不会难为叔叔，就答应让老姑抱了叔叔回家过一段时间，以后再提过继的事。

老姑把叔叔抱回自己家中，对叔叔视若己出，倍加疼爱。叔叔在他们家呆了几个月之后，由于年幼，就“乐不思蜀”。当初叔叔离开自家家门时还哭得稀里哗啦，扯着嗓子喊妈妈，在老姑家呆了几个月，老姑抱着他再回来探亲时，他似乎对谁也陌生起来，竟然连奶奶也抱不到怀里了。奶奶张开双手本想抱过叔叔好好亲热一番，不料叔叔只瞟了她一眼，竟跑着躲开，转身扑向了老姑的怀里。奶奶绝望地转过身去，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她不得不流着泪点头答应了过继儿子的事，这也成了奶奶终生难以去除的一块心病。叔叔在老姑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长大后考入了师范学校，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在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叔叔对于过继的事没有丝毫的埋怨，对奶奶的生育之恩一直铭记于心，过年过节时常带着妻子和孩子看望奶奶，奶奶对此也感到欣慰了。这是后话。

当年叔叔被老姑抱走之后，奶奶还有奶水。正巧本村的一户马姓人家新添了一个女孩，大人却没有奶水，听说了我们家的遭遇之后，找到奶奶，把自家的困难和奶奶一说，善良的奶奶爽快地答应了给他们家孩子喂奶的事。那户人家提出报偿，奶奶坚决不同意，而且还收了那个孩子做了干女儿，这在当时也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奶奶内心少了儿子的痛苦。奶奶对干女儿十分疼爱，干女儿也重情重义，直到奶奶临终时也没少尽干女儿的一份孝心。

后来想想，那一年之中，一个家庭里一下子少了三口人啊！丈夫去世，一对儿女离家，奶奶整天以泪洗面，她内心的痛苦、他经受的打击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述！

几年后我的大伯成人，奶奶为他娶了媳妇。又过了些年，奶奶又忙着给我的父亲张罗婚事。我的母亲进了我家家门后，奶奶从不摆婆婆的架子，而是把母亲当亲闺女对待，母亲勤劳贤惠，也像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孝敬奶奶，他们婆媳间几十年都没有红过脸，庄里乡亲无不夸奖羡慕。我的父母结婚几年后，陆续生下我们姊妹兄弟四人，父母在外面挣钱忙地，奶奶在家里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我们四个孩子。

奶奶性格刚硬，有时爱管“闲事”。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冬天的晚上跟着奶奶睡，有天半夜里被急促的敲门声和凄厉的哭喊声惊醒，我听出是邻居的一位婶子。我知道那位婶子的丈夫嫌弃她生不出儿子，经常喝醉了酒之后耍酒疯往死里痛打这位婶子。被打之后，婶子不敢往别人家跑，知道我奶奶为人仗义，不怕得罪人，就总是跑到我们家哭着求我奶奶保护。我的奶奶穿上衣服开了门，抱住那位只穿着单薄衣服、在凛冽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婶子，把她让进屋里，好言好语劝解一番，并留下婶子过夜。那婶子的丈夫曾经多次受到我奶奶的训斥， 就不敢轻易再追到我家要人，那婶子就在我们家暖和的被窝里放心地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奶奶把那婶子送回家里，把她的丈夫狠狠地数落了一顿，直到那男人心服口服，一个劲地赔不是，此后他们家就没再发生过类似的事。

为了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好日子，父母在外面安心踏实地干活，奶奶在家里尽心尽力地看护孩子，操持家务。我们姊妹兄弟四人一天天长大，一家七口人还挤在两间破土坯房里。为了解决住房问题，这年父母争取到了在村头的一块荒地作为宅基地，没白没黑挖土凿石，省吃俭用攒钱买料，忙活了几年后终于盖起了三间新房，全家欢天喜地搬进了新居。这一年，农村开始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地里收获的粮食越来越多，堆得满屋都是，家里人不但都能吃得饱，而且吃的也越来越好了。

当好日子真正开始的时候，八十三岁的奶奶却病倒了。其实历经苦难的奶奶早已把生老病死看的风轻云淡，之前的几年中她就亲手给自己做好了寿衣，装在一只大木箱里。为防止受潮发霉，每到夏秋农闲时节天气晴朗的日子，她会一样一样小心翼翼地从箱里拿出来摆到太阳下晾晒。

看到花花绿绿的鞋袜和衣裤，出于好奇，五六岁的小弟总会跑过去，问：“奶奶，这些是给谁做的漂亮衣服？”奶奶用结满老茧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小弟的圆脑袋，和蔼地说：“这是奶奶日后要穿的衣服，人到那边去，都要穿上新衣服。 ”

可爱的小弟继续天真地问：“那边是哪儿啊？为什么要到那边去？那边很好吗？”奶奶手拿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前前后后端详着，平平静静地回答：“人老了，都要到那边去，到那边享福去。”

一九八零年农历十月十二日，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我那操劳了一辈子的奶奶，我那苦命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奶奶，你走了整整四十年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我们一直都很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