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

20多年前，新学期开始后，我接了一届初一新生。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后，按惯例我准备召开一次家长会，在班里下通知时特别强调，必须让自己的父母来参加。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让父母来参加呢？之前，学校开家长会时，往往有个别学生会说自己的父母工作忙——有些确实是忙，但有些不一定是。有个别学生，尤其是学习成绩不好的，知道家长会上一项重要的内容是分析期中考试的成绩，会动些小脑筋，耍些小聪明，让自己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甚至叔叔婶婶姑妈姨妈来代替父母参加。听说有的班级竟出现过一些“特殊”学生“租”个家长开家长会之类的笑话。总之，如果不是父母亲自来参会，自然达不到应有的效果。

这天下午，到了规定的开会时间，家长们陆陆续续跨进了学校的大门。家长们大都30来岁，无论男女，似乎都进行了精心的打扮，个个像人大代表参加代表大会一样——的确，这算是家庭中的重要事情，与自己的孩子手牵着手，神采奕奕地走进教室到座位上就坐。

这时，从走廊的尽头，步履蹒跚地走来一位老人，60多岁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满是沧桑的脸上爬满了“蚯蚓”。由于刚爬上三层的楼梯，气喘吁吁，身旁是我班的女生焦爱莲搀扶着。这焦爱莲，瘦高的个子，梳着一条马尾辫，一对丹凤眼忽闪忽闪仿佛会说话。她衣着朴素，似乎比一般的孩子成熟些，懂事些，啥时候见到她，似乎都是一脸甜甜的微笑。

当时我很生气，这焦爱莲平时是满听话的，这次怎么了？她倒像没注意到我的神情，笑嘻嘻地一边和老人说着话，一边搀扶着老人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就离开了教室。

不一会儿，家长们到齐了，开始开会。家长会开了两个来小时，开得很成功。多年以来，我一直担任班主任，十分注重和家长的沟通，通过召开家长会，诚恳地和家长交朋友，从不居高临下，或者苛刻地要求家长做什么。我一次次从家长的眼神中读出一种渴望，一种信任，一种感激。听他们不止一次的说着“老师，给您添麻烦了”“老师，谢谢您了”“老师，多亏了您”——我很享受这些，其实，或许他们不知道，我也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感谢他们给我带来无限的快乐和幸福。

但是，这一次家长会后，我却像被泼了盆凉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家长会后，我仔细地查看了家长会的签到簿。在我设计的签到簿“上，“和学生关系（父亲或母亲）”一栏中，全都填了父亲或母亲。我发现，有两位同学的父亲和母亲竟然一起来参加了那天的家长会，可见家长对孩子的成长是多么的重视。而另一栏“联系电话”一项中，只有一位同学空着没填，而这个同学就是焦爱莲。

好啊，没让自己的父母来开家长会也就罢了，竟在签到簿上填写“父亲”，还故意不填写家长的电话。之前我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学生，这胆子也真够大的，太不像话了，这不是糊弄老师吗？直到回了家，我仍然非常生气，晚饭也没有吃好，觉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上完课后，我把焦爱莲叫到了办公室。她进门后很礼貌地和老师们打招呼，然后微笑着问我：“老师，您找我有事？”

“你说呢？”我本希望她自己主动承认错误，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看她没反应，我接着问：“昨天，谁来给你开的家长会？”“我爸爸来的呀！”我心想，小小年纪，真会装啊！我故作冷静，勉强笑笑，又问，“是吗？”“是啊！”“你爸的电话号码和我说一下吧。”“我爸没电话！”她回答的那么肯定，那么干脆，那两只好看的丹凤眼忽闪忽闪地亮着，透出一脸的无辜和单纯，弄得我倒不知所措了。办公室的老师们都朝我们看过来，我有些尴尬，就转移话题，和她说了些家长期望很高呀要好好学习呀之类的话，让她先回教室上课了。

由于这焦爱莲学习很用功，表现也不错，从不给老师添麻烦，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家长会的事。

焦爱莲人缘挺好，爱说爱笑，老师和同学都挺喜欢她。春游爬山时，它抢着给别人背背包；运动会时，她主动报别人都不愿报的3000米长跑项目；干值日时，她不怕弄脏衣服。自从语文课上学习了周敦颐的《爱莲说》之后，我注意到，班里的好些同学，在喊她名字时都省去了第一个字，都是“爱莲”“爱莲”地叫了。的确，她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朴实自然，展现着她的美丽，也给别人带来欢乐。

一直上到初三下学期。有好几天，从来不请假的焦爱莲竟然没来上学——别的同学可以打电话问问，她家没电话，这可怎么办？

正在我着急时，高年级的一位同学给我捎来一封信，我打开一看，是一封很长的信，是焦爱莲写的。我看后不禁吃了一惊。

“老师，我是含着泪给您写这封信的……”

看着信，内疚像小虫子一样啮噬着我的心。我这才知道，原来这焦爱莲是养父母在她很小时从外地的“亲戚”家抱来的。养父母原来有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小学没毕业就辍了学在社会上“混”，沾染了不少恶习，整日吃喝玩赌，后来半夜抢劫路人遇到反抗，竟把人打死，判了死刑。老两口痛不欲生，想到自己的后半生无人照料，整天以泪洗面。后来接受好心人的“指点”，抱养了一个女孩，而这小女孩就是焦爱莲。老两口含辛茹苦将她养大，供他上学，也算没有亏待她。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天养父突发心脏病不治而亡，母亲也得了半身不遂，不能下床。信的最后说，老师，之前我对自己的身世也不十分清楚，我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辍学在家找个工作照顾我妈，撑起这个家。

我和班里的几位同学到她家去了一趟，家里住房简陋，家具陈旧。她和她的养母只是哭，也说不出多少话。我们也实在是帮不上多少忙，只是陪着掉了些泪，安慰了一会儿，就遗憾地离开了。

后来的事是听说的。

几年后，焦爱莲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俊俏大姑娘。有一天，她下班回家，看到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了她家的门口，正奇怪呢，车里下来一位穿得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紧接着又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原来是她的亲生父母找她来了，他们现在资产丰厚，答应可以弥补对她缺失的爱，提出要带她走，她当时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贵妇人又从包里抓出一沓沓钱，执意要留下，说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她也坚决地拒收了……

她长得身材高挑，脸蛋就像初绽的莲花一般粉嫩娇美，加上性情开朗，人又贤淑，到家提媒的人踩破了门槛，但她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人要好，二是要允许带着瘫痪的母亲出嫁。这一下把那些朝思暮想的小伙子们吓跑了。

再后来，听说有个勤劳能干的帅小伙子答应了她的条件，两人相见甚欢。交往了一年之后，当断定这小伙子就是自己可以依托终生的男人后，她就带着她的母亲高高兴兴地嫁过去了。

又过了一年，听说焦爱莲生了个胖小子，好漂亮，好可爱。

现在想想，他的孩子大概也快上初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