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爷的家在我们村的最东头,而我们家在村北面的半山坡上。从我记事时起,马二爷就几乎天天绕好远的路来我们家串门。
他身材很高大,黝黑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意。进到屋里,脱下鞋子,盘腿坐到炕边,露出光光的脚丫——我的记忆里,他一年四季从来不穿袜子,即使是寒冬腊月也是。他和我父亲紧挨着一支接一支的抽着自卷的香烟,唠嗑。他们俩一块下过煤井,一块干过泥瓦匠,一块做过买卖,两人的关系特别好,可算是“患难兄弟”,整天见面,却似乎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时间不长,整个屋子就装满了浓浓的烟雾和爽朗的欢笑声。
马二爷干活不惜力气,还好动脑筋,在外面看别人做活,回家琢磨琢磨,就会做了。比如看木匠打家具,从没摸过刨子钻子凿子等木工工具的马二爷,在旁边看上大半天,借些工具回家后竟能打造出一些像模像样的家具,橱子柜子板凳桌子椅子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听说外面时兴吃火锅,他到外面转了一趟,回来就试着烧制那种专用的砂锅。我们那村子的特产就是砂锅,远近闻名。我们那村里的地下储藏有烧制砂锅所用的各种原料,他到山上用小推车推来做砂锅用的黏土,拉着打场用的碾磙子压碎了,配料和泥,按心中构思的捏成型,在太阳地里晒干,又在家里盘炉子烧制,三番五次地实验,最后竟烧制成功了。我记得他还给我们家送了几套,看上去挺轻巧精致,那玩意在当时的农村可算挺时髦的物件了。
按说,凭着马二爷的勤劳吃苦和超人的聪明,他们家是会过上好日子的。不过,事实上却一直没有,他的命比黄连还苦。
他的父母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先后因病去世了,自己长到二十几岁,靠自己攒钱好不容易娶了一方女人,没过上几年安稳的日子,他的妻子马二娘在给他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之后,撒手人间。小的还没满月,大的也就四五岁的样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不得不既要干活维持生计,又要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三个小孩子的吃喝拉撒睡——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啊!他石匠木匠泥瓦匠,啥活也能干得了,种地更是把好手。女人的活,织毛衣,做棉裤,缝被子,纳鞋底,样样在行。有好心人给他操心,苦口婆心地劝他再找一面女人家,他的脾气倔,倔得要命,死活不愿意,一个人硬扛着过日子。
对于他的不幸遭遇,我的父母十分同情,两家互相照应,关系一直不错。他家的院子很大,分前后两个院。记得小时候我会到他们家去玩,父母再三嘱咐我,快到吃饭的时间赶紧回家。我答应着,有一天却在他家玩疯了,前院玩了后院玩,拔草逮虫,忘了时间。马大爷强留下吃饭,说已经做好,叫我快到屋里吃去。来到屋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坐在小饭桌子旁边等着,桌子上是一小砂锅粉丝炖白菜,我们一块吃起来。说是炖粉条,肉没见到一块,甚至连油星都没有,我们四个孩子却都吃得很带劲。两位哥哥已经干了半天活,一上来还让着我,吃起来就谁也不管谁了。不一会,锅里的菜就被抢没了,连锅底都用匙子刮得干干净净,一丝粉条也不剩了。这时,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能使劲嚼着干硬的煎饼,一口接一口喝着白开水下咽﹍﹍
那天回到家之后,我遭到了父亲的严厉训斥。我当时不服气,反问,他家的哥哥和姐姐不是常来咱家吃饭吗?父亲还不消气,几乎要动手。母亲赶紧拉我到里屋,说,不一样,孩子。你马二爷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不容易。你在那儿吃了饭,你马二爷很可能就得饿肚子。说这话时,我看到母亲的眼角已经湿湿的了。
后来,他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成家立业了,他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大家的日子也都慢慢好起来了。
生活好起来的马二爷和我的父亲又有了一样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敲锣打鼓。我们村成立了锣鼓队,好些喜欢敲锣打鼓的人们凑到大队部,切磋技艺,一比高低。这其中,马二爷敲得鼓最好,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那鼓锤在他的手里就像个小孩玩意儿,灵活的晃来晃去,鼓声高亢浑厚,悠扬雄壮。
春节期间,村里为锣鼓手们购置了统一的服装。只见锣鼓手们一色的黄绸缎新衣,个个精神抖擞,他们不知疲倦地奔走于乡村和城里的大街小巷,参加扮玩活动。即使北风呼啸,大雪飞舞,他们也乐此不疲。
“那个敲鼓的黑高个子大汉,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还乐呵成那个熊样,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啊?”我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嘀嘀咕咕,不知道马二爷听见了没有。
“咚”“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
马二爷累得满脸淌汗,依然咧着大嘴,乐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只见他用衣袖轻轻擦一擦额头的汗水,高高抡起手臂,似乎敲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