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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佃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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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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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扫光

1

小时候常瞧见三个怪人在街上游逛。

后面的两个,一个罗锅一个连棒腿。罗锅个子挺高身板却不直,尤其是又短又粗的脖子以上向前方突出不能灵活转动,每每听到身后有人喊叫或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先是停下脚步,整个身子缓缓转过去站稳了抬抬脑袋才能看过去。连棒腿也就一米五左右,两条腿像两根短棒一拐一拐地向前挪,就跟电视剧里的武大郎有点相似。他们屁颠屁颠紧跟着的,却是一个俊俏的小伙子。多年后,读到法国作家左拉的《陪衬人》时,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幕。

那时候村里不少人经常吃不饱饭,个个看上去面黄肌瘦,显现着营养不良,可那小伙子却与众不同。挺拔的高挑个,圆润的脸庞白里透红。长头发理得整齐利索,油光放亮,走起路来,不时还要扭扭脖子甩一甩。累了,立在树荫下,叼上一支烟,很潇洒地翘动嘴唇吐出一连串圆圈,那烟圈随着微风袅袅地螺旋状地升向蓝蓝的云天。

有一回跟母亲上街,正巧碰到那小伙子从身边走过,听到有人背后喊他常扫光,觉得有趣,我也脱口叫了一声常扫光,母亲赶紧用一只大手捂紧了我的小嘴。嘘,小声点,千万别让他听见,听见了我们家就遭殃了。我当时实在想不明白母亲为啥那么担心。

他家境不错,住在临街宽敞的大院里,大门楼高高阔阔,黑砖砌墙小瓦叠檐。这是他父亲给他挣下的,他父亲是国营煤矿的工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工农之间身价的高低贵贱之别,大概像金元宝与土坷垃的差别。那时我们村里大多数人家一年里吃不到几回白面馍馍,却见他整日里攥着两个雪白的磨锥馍馍在大街上晃悠,晃着我们的眼睛,馋得我们直咽口水。

不到退休年龄,他父亲就托关系烦人情办了退休手续,为的是让儿子早一点顶替自己。

刚当上工人,说媒的就一个跟一个跨进了家门。挑来选去,他最终相中了邻乡的一个初绽荷花一般美艳艳娇滴滴的姑娘。结婚的前一天男方召集了几十号人马浩浩荡荡到女方家搬陪嫁,队伍从女方娘家出门往回走,一路上满眼都是看热闹的人,人们都在叽叽喳喳夸说新娘有福份。路口石碾房前的两个老太太正坐在马扎上聊天,其中一个耳背厉害,声音就特别大。一个说,这姑娘家穷的叮当响,哪来的钱置办这么多好东西。另一位往前凑了凑,嘴巴贴近了耳朵说,姑娘家穷,人家女婿家有钱啊,这些东西都是男方家花钱置办的,橱子柜子,缝纫机,自行车,这都是前天从男方那边搬弄过来的。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女孩仰着脖子好奇地问,奶奶,这些东西搬过来又搬回去有啥意思呀?老太太左臂揽了小女孩,右手指轻轻点着小女孩的额头就说了,你小孩子家现在还不懂,长大了你自然就知道了,小妮子听话,将来也给你找个好女婿。小女孩抱着奶奶的胳膊甜甜的笑着。队列中,罗锅提着一个红红的大包袱,包袱里装的是一个方方长长的大挂钟,连棒腿双手抱着一个方方长长的大木匣子。匣子前面有黑黑的几个按钮,最奇怪的是,里面还有小人在说说笑笑唱歌打闹。快进家门时连棒腿用手旋转了一下其中的一个按钮,又旋转了另一个按钮,声音骤然扩大,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一节,伸展运动,1,2,3,4……”随着高亢宏亮的音乐,他们一步步迈进常扫光的家里。

2

婚礼办得着实排场,让全村的青年男女羡慕不已。新娘飘飘欲仙,心花怒放。我们小孩子一直跟在人群中凑热闹,运气好的还能抢到几块从空中抛洒下来的红红绿绿的喜糖。到手的喜糖,都舍不得吃,拿回家找地方藏了。实在招架不住馋虫的诱惑时,便偷偷摸出一块剥了糖纸塞进嘴里,根本舍不得使劲咬碎嚼细,只是让它在嘴里一点一点慢慢融化。有时一不小心张开嘴,化了一半的糖块从嘴里滑溜出来掉到地上,赶紧弯下身子捡起来用手擦一擦上面沾染的脏污,再次扔到嘴里。上面的脏污擦不干净,在嘴里一化,难以下咽,伸手捏出小半快糖块,把化出来的脏污吐出来,吐干净,又一次把糖块投进嘴里。糖快放到嘴里,糖纸还舍不得扔,就一张张展开,一张张叠好,夹在书本里当书签,更作为向小伙伴们炫耀的资本。

结婚后一年多,他们家宽敞的院子里传出了小男孩脆亮脆亮的哭叫声,还有大人们肆无忌惮的欢笑声。

常扫光上学时调皮贪玩学习不用功,一上初中就跟不上趟,当啷了两年多,感觉还是在家里更自在,就辍了学。父母拿他没办法,也就任他像家里的小狗小猫一样自由进出,随心所欲地闲逛疯玩。饿了,跑回家有好菜好饭正冒着热气;渴了,一进家门,抓起墙角大水缸边沿上舀水的葫芦瓢舀上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满一肚子。别人家的孩子每天上学前在家里要帮着大人推磨推碾,放学后被撵着到山坡上打猪草挖野菜拾柴禾,这些活他啥也没干过。

到了矿上,由于文化程度低,他只能做采煤工。采煤工工资很高,就是累。干了没几年,他受不了那份苦,三天两头旷工,天长日久,被矿上开除了。

他从小娇生惯养,干不了农活还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日子就日渐窘迫起来。

妻子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两个月。一上来只是想吓吓他,盼着他改好,可时间一长,旧毛病没去,他还添了新的嗜好。好吃懒做之外,赌博,不久沉陷其中不能自拔。赢了,得意忘形牛欢马叫,和罗锅连棒腿一帮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之后,还想赢,再赌;输了,哭天抹泪过一小阵子,摩拳擦掌死不甘心,还想碰碰运气赢回来,再赌。自然是赢得少,输的多。最后,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他“扫”干净,连妻子的陪嫁也偷偷往外“扫”。

“扫”光了家里,就开始再到外面“扫”,他们昼伏夜出,生产队和人家自留地里的庄稼常常大片大片的遭殃,小麦、玉米、南瓜、地瓜,只要是能吃能用能换钱的,没有不“扫”的。常扫光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竟至于几千人的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3

夏日一天午后,本来清空朗朗,转眼间乌云自北山山顶滚滚铺来遮蔽了整个天幕,仿佛一下子进入了茫茫黑夜之中。不一会儿,骇人的闪电不断劈开无边的黑幕,炸雷声接二连三轰隆隆响起,大雨倾盆泼下来。常扫光和罗锅连棒腿他们刚喝完酒,借着酒劲等雨声小下来些偷偷摸进了生产队的苹果园。他们攀上果树,每人摘了一个还不成熟的青果子,塞进嘴里正啃着。

“大胆——毛贼!拿——命——来——呀——哇呀呀呀呀呀————”平时用来遮盖干粪的一捆捆玉米秸,现在直竖在果树一边的石堰前。此时玉米秸猛然被踢开,从里边蹦出一个人来,扯开嗓子,大喝一声,竟然还唱起了京剧。两句唱词还没唱完,罗锅和连棒腿已经噗通噗通跌下树来魂飞魄散瘫在泥水地里不敢动弹。

看管果园的是我本家的四爷,自小练过武术,有功夫,胆子大,平时喜欢唱京剧。常扫光跳下果树,见势不妙想逃跑,四爷一个箭步冲上去三拳两脚就让他服服帖帖地仰头躺倒在杂草丛中哎吆哎吆直喊。我喜欢到四爷家里玩,在他家可以看到不少小人书,还可以听到四爷讲他当年赶马车走南闯北经历的故事,这天听四爷绘声绘色地讲述在果园捉小偷的经过,就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苹果园智斗三毛贼》,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后来那故事竟然广为流传。我当时颇为得意,回家说给母亲听,我看到,母亲的慈祥的脸上先是溢满笑容,而后掠过一丝担忧。

那天,天刚麻麻亮,我们家的大门就被砸得咣咣山响。母亲一边跑着去开门,一边问,谁啊,谁啊,连问了几声,竟然没有回应。赶紧拉开门闩开了大门才明白没有回应的原因,原来砸门的是邻居家的哑巴哥。只见他两手指指画画,嘴里呜哩哇啦,很是着急气愤的样子。我们都搞不清出了啥事。哑巴哥更着急起来,使劲拽着母亲的衣袖往门外走。母亲只好跟着他出了门。

时间不长,母亲眼泪汪汪地回来了,回到家大声哭起来,我们一家人吓坏了,母亲是轻易不流泪的人,这是怎么了?过了一顿饭工夫,母亲平静下来,擦拭着泪眼跟我们说,我们家自留地里刚长到半人高的玉米苗被人齐整整地割断了百十棵。当时每家的自留地少得可怜,母亲侍弄玉米苗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用心,指望多打一点粮食好填饱我们一大家人的肚子,起早贪黑去间苗、施肥、浇水,顶着毒日头一遍遍拔除每一根刚冒芽的小草。到底得罪了什么仇人?这得是多大的仇啊!思来想去,没有结果。父母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结怨。我想,一定是他干的!我想到了我写的文章,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祸。但是,没有真凭实据,只好吃了哑巴亏。母亲为此伤心了好久,我也因此难受了好多年。

常扫光的妻子自小也是娇生惯养,不是吃苦受累的主,本以为找了个家境好又当工人的丈夫可以享福一辈子,一上来在家里百依百顺,后来看到男人恶习难改,免不了劝说几句,便时常遭受一顿毒打。这天一气之下要丢下儿子一个人跑回娘家,临走时,吧嗒吧嗒掉着眼泪,说,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们自己过吧!没想到这时的常扫光竟然还来了劲,煮烂的鸭子——嘴硬,不想过就滚蛋吧,离了你我还没法活了不成?

4

话虽这么说,过了不到一个月,常扫光就受不了“煎熬”了,单单是孩子没白没黑的哭闹就让他坐卧不安,度日如年。于是请自己的一位当生产队长的叔叔去劝妻子回家。这位叔叔当过兵,有文化,能说会道,喜欢打抱不平,在家族和乡邻中颇有威望,平时谁家有家长里短的为难事找他,他都乐于帮忙。这次没听完常扫光的话就破口大骂,骂他不是东西,骂他是败家子,骂他好端端的工作不好好干,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但骂过之后还是答应了,谁叫自己是他的长辈呢?叔叔厚着脸皮陪常扫光去请女人。

到了女人家里,叔叔当着全家人的面,又大骂了一通常扫光,骂他不知好歹,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然后低三下四地赔着不是,费尽了口舌,可女人始终不松口,坚持要离婚。

在当时,离婚的事还是不多见的,在人们的旧观念里,只要是离婚就是不光彩的事情,一家人要跟着丢人,在街上走路都抬不起头来。我们邻居家一个秀气苗条的姑娘,高中毕业,结婚后,因为生了个女孩,被男方家看不起被迫离了婚。女方家就觉得丢了人,姑娘本来是当民办教师的,由于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也没法干下去,从此之后一直藏在家里不愿见人。其实生男生女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再说了,生了女孩,自己犯了什么错呢。可是,那年代就那样,陈旧观念害死人啊!

女人的父母一定也是觉得能不离婚最好不离婚。最后,两眼红肿的母亲坐在床沿边,先是擦拭着自己的眼泪,然后拥着女儿给女儿擦着泪说着宽心话,不为别的,为了孩子,这日子也得过。父亲黑着长脸,使劲一拍桌子,唬道,今天就回去!

女人抹着泪眼又呜呜地哭着,说啥我也不回去,除非他不再赌博了,好好过日子。叔叔让常扫光当着众人的面表个态。常扫光自从进家门后一声也没敢吭,只任凭别人说骂,这时支支吾吾着还没开口,女人就抢话道,他那些花言巧语说的还少吗,再说也是白说,说了就像放屁——不,还不如放屁,根本没用!叔叔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摊开双手道,侄媳妇,那你说咋办吧?正说着,只见常扫空,一溜烟窜进了厨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之后,他右手攥着左手的一节血淋淋手指回来了……日子又暂归平静。

不到两个月,妻子发现,自己的一对金手镯又不见了,女人浑身发颤,顿觉天旋地转……看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5

常扫光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却爱脸面的人,常扫光吃喝玩赌,把家底彻底败光了后,他们无可奈何又觉得无颜见人,一气之下,先后生病驾鹤西去。

那年夏天半夜里,明亮亮的月光如水般洒在沉睡的山村。空旷的夜空中,庄外小河边三两只青蛙在呱呱呱叫唱,村口张屠户家的狗有气无力的汪汪着。突然,一声声女人的杀猪一般的嚎叫声撕破了山村的宁静。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听出那声音是从常扫光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就接二连三涌到了他家的院门口。男女老少几十人拍着大门喊着开门开门却怎么也喊不开。情急中,人们一起用力撞开了门板。却看到,挥动笤帚疙瘩的赤条条的男人,还有满院滚爬的女人光溜溜白生生的身子……

自此,再也没人去他家拉架了,甚至没人去串门了。

这天,他们家进了一个人。是个邻乡的人。

那时,在农村,家里的院门天一亮就敞开,白天就一直大开着。外人进入家里的屋门也没有敲门的习惯,最多问一句“家里有人吗”,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推门进去了。

“磨剪子嘞——戗菜刀——”这天中午,毒日头火炉一般炙烤着大地。由远而近传来一个声音。

只见一个瘦高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肩扛一条长凳子迈着沉稳的大步走来,凳子面上边一头绑着一方长条的磨刀石,凳子两头分别吊着一个铁桶,一个木箱。到了常家大院门前,在门楼里放下肩上的长条凳子,卸下了长凳子两端拴着的水桶和木箱。先扯开嗓子吆喝了两三声“磨剪子嘞——戗菜刀——”然后坐在门槛上扯起衣角擦汗,凉快,等着顾客。

久了,还没人来。他嗓子渴得要冒烟,又想到磨刀的时候还要不住地往磨刀石上撒些水,还要将刀子在水桶里涮一涮继续磨,就准备进大门去找点水。进了家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继续走,到了堂屋门口,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动静。他就双手拱在额前贴近门缝往里瞧。

这不瞧不要紧,一瞧,哎呀,我的妈呀!他惊叫起来。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屋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举着一瓶敌敌畏,先给怀里的孩儿硬灌了几口,在孩子小腿乱蹬小手乱抓的哭闹声中,女人又将瓶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巴。

他跑出大门大喊救命。人们进屋后,可怜的孩子已经口吐白沫,呼吸急促,女人还躺在地上胡蹬腿乱挥拳,浑身抽搐。邻居的刘婶一边大骂着常扫光,一边镇定指挥:快到鸡窝里寻那才拉下来的黄鸡屎!快撬开她的嘴!快往嘴里头灌水!

女人的身子得救了,但她的心已经彻底死了……

前几年回老家,听说常扫光患了脑中风,卧病在床,已经说不清话。

那谁来照顾他呢?我问。他儿子。他儿子?

这个——说来话长。据说,女人结婚前就有一个相好的,家里穷,后来走村串户给人家磨剪刀戗菜刀,后来——后来,他俩一块过了……我想,这是天意吗?或许吧。

旧村改造,常扫光家的大院子换了一套大的楼房。

听说常扫光现在时而大哭,时而大笑。

有人说他得了精神病,可似乎又不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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