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鲁中腹地的山城博山，古称颜神镇，颜神镇因孝妇颜文姜而得名。传说颜文姜本是南北朝时期当地的一位普通民女，她过门当天就死了丈夫，虽受无端怨恨却以德报怨尽心侍老敬小，甚至为救婆婆小姑而舍身，后被尊为颜神，并建有颜文姜祠以供后人永世纪念。从博山神头发源的孝妇河自颜文姜祠由南向北流经齐国大地，直至汇入小清河。

博山版图的东北角与淄川区接壤的地方，是一处山岭环绕、景美宜居的所在。北面的大奎山，巍峨耸峙远望似秀女侧卧，山北就是淄川区地界。西面一山叫东顶山，不高，其西北的山脚下，从几个村庄顺势流下的溪水汇聚成一处清波荡漾的水库。东面南面丘陵环绕，九道山岭，十个山头。山下分布着以势而建的五个村庄，合称万山。史料记载，万山自宋朝以前就有人居住，民风淳朴，人杰地灵。这里原属淄川县，也就是现在的淄川区，查看淄川县志得知，淄川县古有“八景”，其中“万山樵歌”是八景之一。

这里地下资源丰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鬼子侵略山东时就曾在这里疯狂开采掠夺地下资源，他们根本不管工人的死活，拿老百姓的性命来满足他们贪婪的本性。解放后，乡、村都先后建起煤井、粘土矿，焦宝石厂，但生产条件也比较简陋，为开采地下资源而死人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

最东面的村子叫东万山，人口最多，达四千余人。东万山村除了几处煤井，还有一项有悠久历史的副业，就是生产砂锅。当时市面上还见不到铝锅，铁锅也少且价格高，砂锅就成为平常人家日常生活的必需品，需求量很大。村子的山上储存着生产砂锅的黏土，到处都是，地下又储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这就具备了生产砂锅的天然条件，加上东万山人吃苦耐劳，脑筋灵活，生产的砂锅价格低，分量轻，经久耐用，万山砂锅便逐渐畅销到省内外，遐迩闻名。村里许多人就靠着生产或销售砂锅挣钱。

路方美的父亲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他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农忙时在生产队上工种地，农闲时便推了一辆独轮木架车或挑了一副担子四处叫卖砂锅。

路方美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自小乖巧懂事，父母对她百般疼爱。那时候，家家都穷，父母为了生活奔波忙碌，能让孩子吃的饱，穿的暖，玩的自在，就是最好的疼爱了。路方美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三个弟弟。她从几岁起就帮着父母干农活，做家务，帮着照看弟弟妹妹。过年过节有好吃的，她从来舍不得吃，都是留给弟弟妹妹。平时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父母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几瓣来花，哪有什么闲钱买别的好东西。要说有，就是大人们上坡干活回来时随手摘来的酸枣、娃娃拳、野葡萄。好玩的，无非是，逮来的蝈蝈、蚂蚱、天牛。

为了照顾弟弟妹妹，路方美一天学也没上，这不能不说是她一生的遗憾。 1973年，路方美十九岁。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个子高高、清秀端庄的大姑娘。她一天到晚里里外外忙活，对穿衣打扮马马虎虎，一件衣服脏了洗，破了补，根本不管什么好看不好看。吃的更是随便将就。在家做好了饭，她总是先给父母盛上端到跟前，再给弟弟妹妹们盛上，等他们吃完了，她才动筷子，吃大家剩余的饭菜。

那样的日子是艰难的，却是平静的。不料，那一年，她的母亲不幸因病去世，之后，她家的生活发生了天大的改变。

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活，父亲更是没白没黑地劳作。地里的活忙完了，他便到处卖砂锅。去近点的地方是挑着担子，在周边离家十几里路的邻近乡村或集市叫卖，当天赶回家来。去远点的地方是推着独轮木车，比如去沂源，莱芜，章丘等地，待的时间长，一般三至五天才能赶回来。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样，家里的事情，就全靠路方美一个人来操持，她从受人疼爱的闺女，一下子变成了家里的“主妇”。她要承担起主妇的重担，照顾两个妹妹，三个弟弟，还要忙地里的活。当时最小的弟弟才三四岁，尚淘气不懂事。她是姐姐，但更像母亲，悉心地照顾着他们。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家的苦累难言说！单说一家七口人的吃饭，就够她忙活的。那时，每家全年的主食是煎饼，而制作煎饼的过程是很麻烦的。先在石碾上将玉米粒压碎碾成玉米糁，再将玉米糁倒在陶瓷盆中和上水浸泡，然后在石磨上磨成糊糊，最后在烧热的鏊子上摊成煎饼。这每一个环节都是累人的活。石磨家家有，想啥时候推磨拉糊糊都行。而石碾，好多户人家才有那么一盘，家家人口多，大家就只能排队使用，这石碾就一天到头吱吱扭扭转个不停。为了减少排队时间，路方美总是趁着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的时候去推碾。在磨上磨好的糊糊，隔几个小时就得赶紧摊成煎饼，时间久了，那糊糊会变酸，摊成的煎饼就酸涩难吃。摊煎饼烧火需要大量的柴禾，白天得到山坡上四处找寻。家家都找寻柴禾，近处的早就被捡拾得干干净净。为了捡拾到柴禾，有时须得跑出很远很远的路，只要能点着火的，没有不要的。秋后的玉米秸，玉米茬，高粱茬，谷子秸秆，扎手的细树枝条，还有黄蒿，用镰刀割断时弄得手上身上有股难闻的浓味，熏得人鼻子直流泪，但人们都不嫌弃，一担一担往家挑。

她就像家里的那盘磨，白天黑夜连轴转，有时转的晕头转向，腰酸背疼，躺下歇上三四个小时，睁开眼，还得坚持转！日子久了，远远近近都知道了东万山村有个不怕吃苦，勤快能干名叫路方美的好姑娘。

1977年春天，经媒人介绍，路方美与本村的马天坤定亲，1978年冬天两人喜结连理。马天坤从小好学上进，学过钳工，干过铁匠，后来在生产队当会计。婚后两人恩恩爱爱，生活过得舒舒坦坦。靠着两人的勤劳和节俭，1981年5月，他们住进了自己新盖的房子。活泼女儿的问世，又给家里增添了无限的生气和欢乐。不知不觉间过了一年多，路方美又身怀有孕，一家人喜上眉梢，他们一起憧憬着更美好的明天。

这期间，路方美一直惦记着家里的老父亲和弟弟妹妹们，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小弟弟当时才七八岁，路方美干脆把他领回自己家中，让弟弟常年在自己家吃住。马天坤对此没有一丝怨言，而是像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关照他们。马天坤做会计的收入不多，他们盖房子时还欠下一些债，为了让全家人过上富裕日子，他毅然辞去了人人羡慕的会计工作，下煤井干活，因为下煤井挣钱多。

天有不测风云。在煤井上干了八个月之后，1981年11月的一天，马天坤正在黑咕隆咚的井下忙活着，突然听到头顶上一阵异常的响动，还没反应过来，霎时间上面渣土石块呼呼啦啦塌下来把他砸倒，紧接着一块巨石落在了他的下半身上，他顿时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了淄博市第一医院的病床上。他高位截瘫了。

路方美听到丈夫出事的消息，无异于五雷轰顶！“老天怎么这样无情啊！”她痛哭失声，她哭的肝肠寸断，哭的死去活来。一边哭着，一边拖着四个月身孕直奔医院。干活的煤井上另外派了一名护工，与路方美两个人轮流在医院护理。之后，路方美每隔一天就得拖着越来越笨重的身子到医院护理。从家里到医院，近二十里山路。那时还没有公交车，只能一步一步丈量。

那年农历十一月底的一天下午，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大地，到处白茫茫一片。北风呼啸，天冷路滑。煤井上派来的那位护工家里有急事早走了，躺在病床上的马天坤，伤心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比天空更阴沉。

比往常时间超过了四十分钟，妻子还没有到来，他更加着急起来。他的心情复杂极了，他想，这样的天气，妻子也许不来了。他盼望着妻子的到来，却时刻担心她挺着个大肚子路上有什么闪失。正和同病房的人说着话时，路方美披着一身雪花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他眼角一热，泪珠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串串滴落……

马天坤腊月十七出院回家，之后，照顾一个高位截瘫病人的吃喝拉撒睡，路方美只能一个人硬扛着。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四十回，村西头庙院里的千年银杏树，春发新枝，秋叶纷纷；四十年，四十回，南山纯阳洞下的丘陵山峦，青了又黄，黄了又白；四十年，四十回，屋梁上那些熟悉的小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四十年，一个平平凡凡的妇女创造着一个不平凡的奇迹！ 四十年，一万四千六百多个白日和夜晚，她经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辛酸苦辣。四十年的风风雨雨，岁月在她的脸上无情的刻画着印记。四十年，岁月把她的垂肩青丝染成了满头白发。

四十年里，她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丈夫大小便失禁，半夜里往往忍不住疼痛还不经意弄出动静，尽管使劲咬着牙不忍心喊她叫她，但是只要是丈夫有一点儿动静她总会马上惊醒接着一骨碌爬起身。

四十年如一日，除了照顾丈夫，还要照顾孩子，还要上坡种地。丈夫的吃喝拉撒都离不了人，自从出事之后脾气变得有些暴躁，但是她从没有和丈夫拌嘴，无论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她的脸上总是挂满憨笑，波澜不惊，风平浪静，落雪无声。只是在半夜时，在被窝里，她难免会吧嗒吧嗒掉些眼泪……

四十年来，她把屋里屋外收拾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自从分产到户，他们家分的口粮田，从没有荒废，直到现在。提起她，庄里乡亲，没有一个不伸出大拇指。

这四十年中家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1982年5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儿子呱呱坠地，一家人欢天喜地。

“天坤有儿子了！” 在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中，在人们真诚的祝福声中，马天坤喜极而泣。

他是多么希望有个儿子啊，在农村传统观念里，有了儿子，就等于有了不一样的希望。有了儿子，将来可以顶门立户，老两口的晚年也有了保障。想到这些，他喜滋滋的。不过，他比谁都清楚，妻子的负担更沉重了。现在，妻子既要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一儿一女。想着想着，泪水夺眶而出。

出事后，他曾无数次想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废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为了不拖累妻子，他曾想采取一些极端的措施，比如绝食，比如喝农药。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甚至绝望了。

现在，这个小生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希望。当初，多少人劝妻子打掉腹中的孩子，即使她真那样做了，也是无可厚非的。邻村和他差不多一时出事的一个男人，比他伤得轻，想当年夫妻双方是自由恋爱，爱得轰轰烈烈，曾在当地轰动一时，出事后妻子伺候了两个月不到，就受不了那个罪，撇下两个儿子“走了道”,据说临出家门时还骂骂咧咧道“窝里吃，窝里拉，不能挣钱，光能花！我可不能守活寡……”男人一时想不开，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一瓶敌敌畏，幸亏发现及时才被救活。自己和妻子路方美当初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甜言蜜语，但自己出事后，路方美没有流露出一顶点儿嫌弃和埋怨，没有一丝一毫别的想法，而是一门心思照顾自己和孩子。我马天坤遇到这样的贤妻良母，真是三生有幸啊！现在，我有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将来相互也会有个照应。不过，话说回来，妻子更难了！他思来想去，百感交集，嚎啕大哭。

“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最需要勇气！”知道他喜欢看书，朋友给他送来一些书，他刚好从朋友送来的一本书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只有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一家人，他最后这样想。是啊，他是家里的沉重负担，不过，他也是家里的主心骨啊，这个家，没了他怎么行呢？！马天坤自小聪颖好学，他开始琢磨一些门路挣点儿钱贴补家用。

到了1996年女儿和儿子都上了学，丈夫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下来，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路方美就到本村煤井的井口上干活。从1996年开始两人商量着给人做打火机，刚开始马天坤自已干装火石的活，路方美从煤井上下班后帮着把打火机头摆到板上，马天坤再安装火石。到1989年村上的煤井关闭了，两人就在家专心做打火机。后来不再做用火石打火的那种打火机，他们就组装电子打火机，他们主要是放置打火机引流管和出气阀。放上出气阀，下一步马天坤自己一个人没法完成，因为要用专门的螺丝刀才能把出气阀拧好，必须同时用两手搓螺丝刀，把出气阀拧得不紧不松才合乎要求。马天坤身子坐不起来，只能用一只肘支撑身子，一只手干活，根本没法两手并用。路方美白天要上坡种自家的二亩多地，马天坤就把自己做好的半成品放置在床边，等她来家一个个拧好。他们按照人家的需用量来做，需求量时多时少，平均每天都做五千来个，挣二十多块钱，算起来每做一个仅仅能挣四厘五分钱……

按照风俗，清明节、中元节、除夕她要代替丈夫上坟祭祖。四周没人时，她倚靠着坟地的老柏树，像倚靠着自己过早离世的母亲。“妈呀妈，我的命咋这般苦啊！”她放声痛哭，她的哭声痛彻心扉，感伤绵长，很久很久才被空旷的山谷吞没。回到家，她却一脸的平静，平静如水。

苦日子就这样忍着，累着，煎着，熬着……

又过了十几年，两个孩子陆续成家立业，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先后都生儿育女。现在每当周末，他们都携儿带女回到家中看望父母，一大家人欢乐融融。

路方美在家在外干活都不惜力气，为人实在，乐于助人 ，无论是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姑嫂关系，还是邻里关系都处理得无可挑剔，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说孬的。她一直保持着简朴的生活习惯，从来没有买过一件高档的衣服和其它生活用品。

在她的精心护理下，丈夫马天坤面容饱满，白皙里透着红润，时时洋溢着阳光灿烂的微笑，双眸如泉水般明亮清澈，他通过看书看电视请教盲人按摩师自学按摩技术，试着给妻子和乡邻缓解疲累，解除小的病痛。近些年他先是迷恋上剪纸画，后又痴迷上烙画，自制了各种工具，在葫芦上烙刻各种人物和花草，还学会了在鸡蛋上绘画，用麦秸做粘贴画……无论是人物剪纸，还是花木雕刻，无不栩栩如生，美妙奇绝。鼓捣着鼓捣着竟然鼓捣出些名堂，名声越来越大。他身残志坚的事迹、他坚毅乐观的精神感染、激励了很多人。区里、市里、省里的新闻媒体都先后登门采访，他一下子成了地方名人。

2017年11月，马天坤被淄博市政府评为“淄博市十佳模范老人”。在隆重的颁奖仪式上，路方美用轮椅推着丈夫，平和憨厚地微笑着。

颁奖仪式结束，回家的路上，经过孝妇河大桥时，他们让司机师傅停下车，他们要好好看看家乡的这条河。孝妇河畔，夕阳正艳。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眺望着清澈的河水静静地流向美丽的远方……

驾驶室里，正播放电视剧《人在路途》主题曲：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