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二姨……咱二姨……”三年前一个阴风刺骨的早晨,我接到了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忘不了!忘不了!今天是二姨的生日,下了班咱们一块去给她过生日!”没等他说完,我就抢着说。
“不是……二姨她……”弟弟吞吞吐吐,顿了半天,哽咽着说,“咱二姨……过世了……”
“什么?什么?怎么可能呢?”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连续问了好几遍,“二姨不是身体棒棒的吗?”
“是啊,谁也没想到……”
放下电话,我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刷刷地淌下来。
我的外公和外婆共生了十个孩子,其中八个儿子,两个闺女。两个闺女就是我妈和二姨。外公整日里闷头干活,给生产队喂牛,还要和舅舅们一道在地里忙农活,拼死拼活挣来一家十几口人的口粮。像做饭这些家务活,主要靠外婆、我妈和二姨操持。
家里人口多,吃水吃饭都是问题。那时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喝水要沿着弯曲狭窄的山路到村外半山腰的泉水洼去挑。泉水涨得慢,挑水的人又多,挑水时总得排长长的队。排到泉边后,俯下身子用葫芦瓢一瓢一瓢从洼里舀出水来灌满水桶往家挑。有时好不容易排到泉边,洼里的水被前面的人刮的干干净净仅露出湿漉漉的沙石,只能再老老实实干瞪眼等着。为了减少等候的时间,她们大都在半夜里或中午头人少的时候去挑。
“吃了上顿没下顿”,这话常用来形容家里太穷,穷到“没米下锅”的地步。其不知,有的时候,即使有了"米",将“生米做成熟饭”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啊!那时家家户户的主食是煎饼,而制作煎饼可不是个轻松活。村里还没有电磨,磨碎玉米、小麦、豆子之类都要用石碾石磨,半夜里就得去占碾。轮到自家后,先将用箢子盛了挑去的玉米粒倒在碾盘上,推动石磙一圈又一圈转动反复碾压粉碎成玉米糁,最后扫成堆用簸箕铲起来装到箢子里挑回家。到了家把玉米糁倒在陶瓷盆中注入清水浸泡,之后,在石磨上推成糊糊,再盛到另外的陶瓷盆中,端到饭棚准备摊成煎饼。
摊煎饼需要大量的柴禾,这之前她们已经到山前山后捡拾了不少,运回家堆积在饭棚内外的墙边,小山一样。点火,烧热鏊子,开始摊煎饼。每摊好一张煎饼就用两手的两个指头捏着边儿顺势转身摆放在后面的用细细的高粱秫秸制作的圆圆的大篦子上。黎明时分,到了早饭时间,十几口人一个接一个地从盖垫上揭起热乎乎香喷喷的煎饼,就着从院中枣树下的大咸菜缸里捞出来的清脆的红萝卜或白菜帮咸菜“咔哧咔哧”大口咀嚼着。他们都赶时间急着吃完饭去出工干活。盖垫上刚刚落下一张煎饼,马上就被一双手揭起来,折卷一下往嘴里塞。有时摊煎饼的人捏起煎饼刚转身要往篦子上放,早有好几双手在等着,煎饼没落位就被接过去。盛煎饼糊糊的陶瓷盆已经见了底,被勺子刮得吱吱响,而身后盛煎饼的篦子上却往往空空如也,忙饭的人从半夜三更开始没停歇地忙活了一早晨却还没饭吃,只得忍着饿继续做。等她们一边做着活一边匆匆往嘴里塞着煎饼填饱了肚子,马上就得筹划着准备下一顿饭。
磨盘家家都有,但整个村子石碾却不多,家家都要争着抢着尽快把玉米碾碎,差不多都是早早摸着黑去排队。我二姨就和我妈还有舅舅们商量,发挥家里人口多的优势,前一天晚上就商定好,第二天早上由几组人马一块出动分别赶到不同的地点去排队占碾推碾。
我妈和二姨脾气相投,姊妹情深,十来岁时她们就一起干着和男人一样的农活,一起做家务,一起照顾弟弟妹妹。后来大舅到外面当了工人,帮外公外婆挣钱养家。二舅不幸早逝。在家里我妈和二姨成了实际上的老大和老二,他们俩干着比同龄女孩多得多的活,甚至比一般的男人还要苦还要累还要多的活。她们在吃穿上一点儿也不讲究,有点儿好东西都是让给下面的弟弟们,她们俩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穿过什么像样的新衣裳。庄里乡亲无不夸赞说,李家有两个勤快懂事的好闺女。
二姨出嫁之后,继续在婆家辛苦劳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猪草拌猪食,挑细土垫猪圈,推碾推磨摊煎饼,一天到头不住手脚地在地里和家里忙活,从没见她清闲下来过。
除了在生产队和家里忙活,二姨还一直想着法子让一家人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甚至一年四季抽空闲时间四处捡石头拾破烂卖几个钱来贴补家用。村里有处石灰窑,常年需要大量的青石来烧石灰,便开出每吨2.5元的价格收购。对于这个价格,一般人是看不上眼不愿意干这活的。捡拾一吨青石,那得费多少功夫啊!但是二姨却这样想,反正闲空有的是,挣一分是一分,钱是可以一分一分积攒的,而力气是攒不下的。由于大家都四处找寻,在近处已经很难找到石头,她就跑到远处的山坡上或小河边去找,地面上肉眼已经很难看到,就到小河边荒坡上,用铁锹铁锨清除掉几尺深的土层找寻,用手扒拉出来堆成堆,装到小铁车上运到石灰窑上。到了晚上,点上煤油灯照明继续干,一直干到十一二点才回家歇息。那年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她的双手冻得裂痕道道洇出血水拿不住东西,手背肿的像发酵过了头的黑面大馒头。灯光下,因脑血栓瘫痪在床被她精心照顾了四年多的婆婆攥着她那两只变了形的双手,刚说了半句“闺女,让你受罪……”就再也说不下去,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二姨却微微笑着宽慰婆婆:“没事,从小就那么过来的,惯了。”
二姨家生活并不宽裕,却还总想着帮助比她更艰难的亲戚和乡邻。记得有一年收获花生的时节,二姨打发人给我们家捎信,说他们村收获花生之后的地里,社员们收拾不干净,会拉下一些花生粒,尤其是那些籽粒小的,村民们看不上眼的,就不要了,让我们去捡拾一些。我们村山地多,土质差,除了小麦和玉米、地瓜,很少种植别的作物,花生对于我们来说是极稀罕的东西。
正值学校放秋假,母亲就让我和妹妹去捡拾花生。我们步行十来里路到了二姨家,在那些天里就吃住在二姨家。早上天不亮她叫我们起床,和表弟表妹一起挎上篮子带上袋子到收获花生的地边等着。此时地边已经围了好多人。
等到社员们收获完一块大地的花生,将地里的花生全部装车运走之后,一大帮老人和孩子就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冲进去。在土层表面就会发现一些收割时掉下的零零星星大大小小的花生,用手扒拉开土层,还会找到更多。若仔细翻找,地边割下的花生秧上也总会遗留些未摘干净的花生。跑在前边的人们自然捡拾的多一些,但他们为了总抢在前边就走得匆忙捡拾不干净。人们在松软的土地上来回转悠,反复捡拾。每发现一粒,赶紧蹲下身子用手捏住放到挎着的竹篮子里,等篮子装不下了就倒在一个编织袋子。
傍晚,我们把拣拾的花生带回二姨家。她把大的小的分拣出来,把花生上面粘连的泥土搓干净,把上面的根须和梗接掰掐掉。大个的那些专门放到一个稍大的编织袋里,至于小的,二姨就用水冲洗干净用铁锅煮熟了让我们当零食吃。
几天过后,收获花生的日子结束了。我们要回去时,二姨用编织袋给我们装上了一大袋籽粒饱满的花生。我们知道,我们在那几天里根本没捡拾到那么多,更没捡拾那么多大籽粒的,显然,二姨偷偷给我们装上了很多自己家的花生。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就推辞着,二姨由于整年累月风刮日晒显得微黑清瘦的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她根本不容我们多说什么,硬是坚持给我们带上花生,还找人一直把我们送回了家。
二姨的婆家那村子叫海眼,村子的名字好听,村里水质甘甜,土质肥沃,玉米、小麦、大豆、花生、地瓜等各种农作物,种啥长啥,尤其适合种植各种蔬菜。当年姨夫在生产队当队长,二姨白天黑夜忙活,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也只能是挣那有限的几个工分,勉勉强强能够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而已。
改革开放后,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二姨不怕脏累吃苦耐劳的精神可总算凸显出了应有的价值。二姨和姨夫头脑活泛,思想开放,他们用科学的方法大面积种菜,起早贪黑在菜园里操持,收获了之后,用小车子推到附近的村庄摆摊叫卖。早年家里人口多,条件差,二姨没念过几天书。但为了卖菜,四十多岁的二姨硬着头皮逼着自己学会了记账算账。农闲时她还推着车子卖粉条。老天不负勤快人,二姨家靠着种菜卖菜做买卖很快富裕起来。
二姨逢人总是一张笑面孔,对谁也是一副热心肠。富裕起来的二姨没有忘记她的姊妹兄弟和亲戚朋友,不管谁家有难处,盖房子,娶媳妇,定亲结婚,生病住院,谁家需要钱,只要张口,二姨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从没有让他们失望过。有时甚至不等别人开口,她会主动把钱送到家里去解人之难。
二姨和我妈感情深厚,小时候两个人形影不离,长大后做人妇为人母之后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少了,可一旦见了面总是手拉手热乎个没完没了。不管家里多么忙,只要有空,她总会跑十来里路到我家看望我妈。那些年我们家人口多劳力少,二姨总会时时处处替我们着想,帮过我们很多大忙。
我在师范读书时,周末假期回家常常坐公交车到二姨家附近的车站下车,先到二姨家里和二姨说上一会儿话。二姨总是亲亲热热地嘘寒问暖,准备饭食,然后再给我找一辆自行车让我骑着回家。
二姨和姨夫育有两儿一女,他们都秉承了父母吃苦耐劳、友善待人的美德,成家立业之后也都很快富裕起来。其中大儿子继续干着父母的老本行,不过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在本地种菜卖菜,而是半夜动身到百十公里外的寿光等地去运来蔬菜批发销售,做起了更大的事业,实现着更大的梦想。
家里条件好了,孩子们都安居乐业了,二姨和姨夫到了该坐享清福的时候。没想到好日子没过上几年,姨夫却不幸因脑血栓瘫倒了,姨夫干过多年生产队长,性格刚正,事事争先,处处要强。这时他怎么也想不开,认为本来健步如飞,能做很多事,一下子成了废人,思来想去怎么也接受不了现实。二姨乐观开朗,她精心照顾姨夫,毫无怨言。儿女们也都跑前跑后,帮着细心照顾。姨夫深受感动,几年下来心态渐渐平和起来。
二姨把两个儿媳当自己的闺女对待,婆媳关系特别融洽,在一起生活的数十年间,她们从未拌过嘴,没有红过脸,庄里乡亲都交口称赞,羡慕不已。
前几年,姨夫走了,二姨本来可以松口气,好好歇歇了。三个儿女日子过得都很平顺,孙子外甥们也都十分出息,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当了兵。按理说,二姨可以过过舒心清闲的日子,好好享受一下晚年的幸福生活了。谁想……
那年的11月14日是二姨75岁的生日。她知道三个孩子都十分孝顺,早就商量着要热热闹闹给她过生日。她直言快语道,你们给我过生日可以,但不能花你们的钱,我自己手头还有不少钱。你们的钱都好好攒着,供孩子上学,帮孩子立业成家。没想到,谁也没想到,二姨在生日的那一天因突发脑出血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二姨的葬礼上,受过她接济帮助的数百亲人乡邻都冒着严寒赶来送她最后一程。上至八九十岁的老人,下到几岁十几岁的孩童,无不哀叹连连,痛哭失声。“好人啊,忙碌了一辈子,没过一天清闲的日子啊!没想到生日竟成了祭日啊……”
儿女们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感天动地。
“妈,您怎么撇下我们说走就走了啊!……”
“妈,您为我们操劳了一生,我们还没有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啊!……”
“妈,您一路走好,下辈子我们还做您的儿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