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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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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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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你在哪里

 

诱惑!不折不扣一个桃红色诱惑!

可我最终没有因为其中的危险因素而抗拒诱惑。春风拂面而来,我无可救药地一身酥软。我被她牵引,不知将走进一个怎样的圈套?天阴沉沉,巷道越来越阴暗狭窄,时而有警剔的雨丝叩打我迟疑的额。

我设想了种种可能:或许,路边咚地蹿出一个手持棍棒的人,一棒将我击晕;或许有五六个壮汉将我按到墙上,搜遍了我的全身,因一无所获而给我一顿暴拳……此刻,黑衣女子成为我前方的一个飘渺符号,我已无法对她解读;唯一肯定的是,这个符号牵引了我的魂魄。而这时,玫瑰色的欲望已被夜风吹得荡然无存,只有狐疑的身影,在昏暗有雨的街巷中追随我,追随我追逐着前面那个黑色幽灵……

 

我凭什么而来?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几天的游撞,这个城市不知在我心底将烙下怎样的记忆?我走过大街,走过公园,走过海滩……当然也走进了不同的人群。我不知道这城市在这一刻是否跟我搭上了一丝一缕的联系;只清楚地意识到,在几天前我烦透了另一个城市,孤零零、灰溜溜,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猝然相遇的这城市,我不知同他将有几天的交谈?冷不丁,在我下定决心于明天凌晨离开这城市时,我遇见了她……

 

她是一只凄美的狐!

至少刚才的舞厅里,我对她有这种印象。舞厅糟得不能再糟,音响的声音一开到最大,就带有刺耳的啸音,偶尔还卡带。总有一个老女人将声音尽量放得娇柔,她用这种声音一次次报出将送上的舞曲。随着报出的快四、华尔兹、伦巴、探戈……回荡在舞池里的旋律一会象喘气的老牛,一会象发情的公狗。受这神经质的音乐驱使,投入的人们时而颠狂,时而迷茫,偶乐也磕碰出些口角。当慢曲调在厅内幽幽回旋,灯总是一律地熄灭,人们的瞳孔在暗中象猫一样放光;却不断有人噗地打开火机,从北走到南,从东穿到西,象游移的鬼火,照亮游魂。

这是我在经过多个城市后唯一一次走进舞厅,这当然不是一个上档次的舞厅,一切遭糕透顶,我一曲舞也没跳成,是因为我的邀请均遭到回绝,而且遭到回绝的态度令我沮丧、让我沤气;我伸出手,那些淑女们总会张开审视的目光,将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然后就将我晾在这空旷的舞场中。

在人的漩涡中,我一象根漂浮的草,最终也没一个着落。在最后一次遭到别人的回绝后,我下定决心:明天早上,我将与这个城市告别。这时,我遭遇了那双狐一样的眼睛。

 

直到坐在她对面,我才注意到这双眼睛,总是似笑非笑。

她一袭玄衣,象个幽灵,将我今晚失败的耻辱尽收眼底。在她的灼灼注视中,我无所适从,有那么一会我觉得凑上去的眼神很象叭儿狗。在她的注目里,我一次次畏缩,最后还是稳住了同她的对视。她妩媚一笑,抽回了目光,不一会那目光又迎了上来,照旧妩媚,嘴中还吐出三个字:真无聊!

有这三个字,我这根漂浮的草在瞬间登上孤岛;孤岛之上,就是我将要征服的城堡。目标像火苗噗地一声燃起来,我荒芜的心底又呈现出别样的生机。这一刻,我同她,——那只美丽的狐,将展开一场“真无聊”的游戏。在这个城市为我负上难以承受的失落时,迷一般的城堡向我缓缓开启了大门;在警幻仙子的引领中,我闻到了城中的玫瑰花香,我的生命霎时不再是无法承受之轻,浓郁的花香在期待中扑鼻而来,我已迷离,并将这状态保持到舞曲终场。

 

走出舞厅,迎面碰上一街迷濛的细雨,细雨又恢复了我对这城市的零星记忆。回头看,身边这只狐,这迷一般的城堡,在细雨中骤然退缩成一隅坚固的壁垒;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这是一只善变的狐,在我提起送她一程,她不置可否,自顾向前走去,跟随上去的我尴尬不已,猥琐的身形却难以埋住燥动的欲望;在这欲望中,我象一个过街的窃贼。这时,我说不清猎物是她还是我,在这昏暗的街巷里,我无法不对她的身份作出种种设定,而不知自己今晚将有如何遭遇。我想拔腿,但已不能。终于,这尤物回头站定,眼睛盯着我,妩媚的笑在夜色里骤然灿烂生动。

诱惑!在这诱惑中我无可救药地撤掉了所有设防,我迟疑着向前,走进她的笑她的妩媚,走进圈套,准备向她缴出一切。

进去吧!她说。进到那个圈套里去吧?我想。

但我仍不能对这个圈套做出自己的判断,我既没被棍击也没被勒索,我只走进了一个明亮的卧房。她刚才的妩媚一笑,我又登上了孤岛走进了城堡。只有在室内,我才感到安宁,此刻的我惧怕室外的漂泊。

 

我没法形容踏进城堡时的这份温馨,尽管窃贼般的我在跨进门栏的那会,外面的雨忽然沙沙变大起来,这个城市今晚就要遭受这霪雨的肆谑。

尽管我对她现在还没法解读,也不能说出在我们中间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在对她浮光掠影的感觉中,我已听任自己沉溺进这个温柔的陷阱,任玫瑰花香在陷阱中沤成佳酿;此刻我没法不心旌摇荡,隐蔽的欲望已灼灼燃烧。在她妩媚的笑里,在她莫测高深的心思里,不知会萌生出一种怎样的爱情?总之,我从旷野中走进这座荒芜的城市,再走进这座温馨的城堡,如有前约,任外面此时大雨滂沱,横溢的水将这片孤岛荡起,任它荡向何方。

 

我清楚地看到她正向我靠近,我的心脏开始砰砰擂打着我的胸膛,灯光中我得以看清她的身段。这一刻,闪亮的灯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变得灿烂的面容将我阴暗的心底照亮。

很无聊吧,你?是她发话,象向我兜头掷过来的银珠。灿烂的灯光下她一身清晰,她的脸在灯光下妩媚,她向我说起“无聊”的字眼。我无聊吗?我扪心自问。季节轮替,场境变幻。在这种变幻中我寂寥地走着,日复一日,在别人的世界里我会是什么角色——多余人?边缘人?畸零人?

我并非一个孤儿,却远离了亲情,走过一个个不同的城市,我就成了弃儿。在这过程中我不能说出身边还有什么同我厮守至今,也许是我至今还在搜寻的目光吧。多个季节了,依然是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我回过头,跟随我的依然是躲着阳光的忠实身影。可是,这猝然遭遇的尤物,灯光下妩媚着的她,已向我送出了明朗的信号,心中久违的感觉在这信号的叩击中一一苏醒;带着重又站起来的尊严,我站立了起来。

而我分明看到她嘲笑的眼神,像在舞厅我蓦然遭遇的那一瞬。这一瞬将我灼伤,灼痛了份份偶尔抬头的骄衿。难道我在向她乞讨什么,象个叭儿狗,等待温存。我迟疑的心中蓦地喷出愤怒的泉,我眼中冒出两支火红的箭。这阵势中,那双嘲弄的眼神由慌乱变得惶恐,像受伤的小鹿,无法不使我兴起对弱势动物的爱怜。因这怜悯,我完成了心理位置的调整。

 

我占据了制高点,向她俯瞰。在这短暂过程中,她轻易地缴了械。城堡看似森严,却无须倒海排山,顷刻断壁颓垣。她变成了无助的孤女,突然向我奔来,倒在我怀里。一时天地晕眩,屋外的雨声骤然激烈。

怀里拥着她的我傻着眼,睁睁地瞪着她身上的一袭玄衣无声滑落,象拂面而来的春风,消失于无形;只有白灯光流泻在这凝脂的肌肤上,一双乳房在我视野里颤抖。相拥的我们已靠近一张柔软的床,而我仍是一尊泥塑木雕,任一双手在身上缠绕。

玩玩吧,亲爱的。——狐的声音悠远地飘过来,狐的头从我肩上抬起。她看着我,用那双狐眼。她用双手抚摸我颤抖的两腮,在这抚摸中,我渐渐平息了自己骤遇的惶惑。

春风拂面而来,我无可救药地一身酥软。对于她言语和行动上恢复起来的嘲弄,我再也没力量滋生愤怒;我被步步进逼,濒临透惑的深渊,玫瑰的芬芳已润抚着我久已荒芜的欲望。且在深渊里坠落吧,听任室外骤雨嘶哑!哪怕,明天再踏上孤舟,漂泊终生。暂且,我以狐的眼睛作为前进的明灯……

铃声是这一刻响起来的,我们是这一刻被铃声骤然拉开的。

我们各自看到了对方的狼狈,以及我们中间的一地狼藉。她正双手抱在胸前,她在发抖。

铃声又响起,接二连三;寻声找去,铃声来自我身后的电话机。我抓起话筒粗暴地“喂”一声:你她妈的是谁?

短暂的宁静,电话彼端传来更为粗暴的回应:你才她妈的是谁?敢呆在老子窝里吃草?

我一下被镇住,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居室中的身份。一只抖索的手这时从我身后伸过来,要过话筒。我回头,她一个激凌。

狐的妩媚不再,她已花容失色。看着她,我又恢复了怜惜,我看到她把脸别了过去:亲、亲爱的,是我,这么晚了……哦,是晚了,可是、可是我这灯突然坏了,黑灯瞎火,我好害怕,这不在找人修吗……是的,是个修灯的;你瞧,他多没修养……哦,好的,他马上走,可你快点来陪我呀!你不来,我只能整天守着墙上你那张相片。你老婆真就把你看得那么紧吗……好了别多心,我对你是专一的,好了,Bye bye,darling……

我已呆若木鸡,此刻朝墙上看去,墙上果然有一个相框,只是相片已背转,上面粘着一张纸条,写着三个娟秀的字:臭王八!字后面排列着一行惊叹号,由小而大,队列雄壮。由这我看到一种情绪的发酵、升级,若这叹号再排列下去,定会酝酿成巨大能量,毁掉得多东西。

 

此时,背后的声音又无限娇媚起来:来吧,亲爱的,再没人打搅了。

每一个吐词都柔软如初,但我无法想象:自己的相片若是被翻转、背后再被添上咒语的情景;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从城堡中撤军,又将挺进苍茫旷野。

这时,一切像在重复,又是一张妩媚的脸在我面前摊开,脸上一双狐一般的眼睛;这双狐眼看着我,好象在说:来吧,亲爱的,再到我陷阱里来吧,在玫瑰花香中,再进行这场无聊的游戏吧。

我发现自己这一刻没有动摇,我甚至觉得有一撮刻薄的笑,残忍地浮在我的脸上。也许,今后我将为这没有动摇而后悔半生,我无可挽救地被一些情绪拉走了,走得很远。我无表情地注视她,她的娇艳在我的注视中迅速枯萎,我觉得我在远离那只狐,任狐的目光又回复成慌乱、惶恐……最后,在这慌乱惶恐的眼光中呈现的尽是哀求。她一把将我搂紧,说话了,说话的气势不再盛气凌人,也没了娇柔,只是急促:别、别走,求求你,你不也无聊吗?我太孤独,何不就陪我共度今宵,一起打发这无聊时光……这使我顿时又感觉危机逼近,惊心动魄;稍有不慎,我将被吞噬。

 

我是用无理性的蛮力逼走了所有的纷乱思绪,然后夺门而逃,任屋内一遍号啕。

大雨中,我一口气奔出了小巷,奔出了大街,奔出了这个城市。

在城市的边缘,我一屁股坐在雨地里,拼命擂打着自己的头;我开始诅咒起自己的伪善,矫情,我发现自己在雨地里失恋。我的爱情萌生在雨夜,萌生在这个陌生城市。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的爱情故事还没丰饶起来,就猝然被大雨浇灭。

我开始痛悔,痛悔那无可饶恕的夺门而出;我开始为我的“无聊”而伤心,也为她的“无聊”而伤心。有那么一会,我真想顺原路返回,再冲进那个居室,攻占那座堡垒,走进她妩媚的笑,她的陷阱。但是,时间在推移,场境在变迁,一切事情看似即将重复,却又毫不留情向前阔步。我渴盼沉溺,却又注定终生漂泊。

 

我浑身湿透地走出这个城市,走进苍茫。踏着一行孤独的脚印,我看到天上的星辰正在褪色,由喧哗变得寥落,东方已透出了微光,明天照旧在来临。

明天,我不知将走进哪一个城市?明天,我不知将有什么遭遇迎面而来?总之,明天之后还有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还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2000年11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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