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炎说文】
画家与文学
一一一读木心≪文学回忆录≫
杨晓炎
在我印象中,吴冠中、黄永玉,君格拉斯⋯等等,他们是画家同时又是作家,与文学有着不解的缘分,其中黄永玉、君格拉斯都有长篇小说问世,黄永玉的自传体小说在≪收获≫连载至今,德国作家君格拉斯的≪铁皮鼓≫改编成电影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版画更有诗意的独特风格,吴冠中每一幅画都有自己写的短文,而且他自己说文学是最喜欢的,在文学上,下的功夫不亚于画画,如果没有吴冠中的这些散文,他的画大为逊色,画画与文学是二个领域,画画是用线条、色彩、⋯文学是用文字、语言⋯是用两种不同的元素塑造形象。创作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二个领域中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基本功,需要在这二个领域中锤练各自的基本功,並有所成就,我称这种是"两栖"类的能画能文的艺术家,真是不易。不是像某些明星,成名后画几笔写几篇算是画家和作家了,我称这种是明星效应的画家和作家,另当别论。
为什么有些画家对文学情有独钟?
这个问题画家木心回答了,木心何许人也?最早进入我阅读视野是夏葆元介绍木心文章,引起我的关注。木心原名孙牧心(1927--2011)浙江乌镇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82年移居纽约,2006年返回浙江乌镇。(详见≪木心的远行与归来≫上海文学2012.03)葆元还曾是他的同事一一上海工艺研究所工作过,当年有股海外"留学潮",已经上了年龄的木心为去美国留学,葆元已是交通大学的文艺系主任,热心帮助盖章证明木心在交大讲授过艺术,以备在美国防身之用。不久,葆元也去美国,想不到木心已在美国开设文学讲座,听课者大多是在美国留学的华人艺术家,这里葆元有一段回忆“不料,时隔二十余年的1988年后我们又在纽约相遇了!我聆听了几堂先生的《世界文学讲座》,一帮滞留纽约的中国留学生(内有台胞),推举木心为大家讲点什么,‘为解乡愁’或‘集体取暖’,也为我们的听课费(一次美金二十元)可解决他的部分生计?在我聆听的最初几堂讲授中,木心随口吟诵多首古代波斯阿拉伯人的诗篇,让全体敬异不止。这个讲座延续五年,结业时钟阿城先生从洛杉矶赶来主持了仪式”(引自≪木心的远行与归来≫上海文学2012.03第90页),但能始终如一坚持五年並记录者当是陈丹青。葆元、丹青这二位画家,我较敬佩之,原因是他们除了和我一样画画外,都很酷爱文学,而且都喜欢写文章。木心是画家,所作国画文人气息很浓,除此之外,木心又是作家,在海外华人中他的诗歌小说及文章很有影响,只不过近来慢慢传入大陆,属于我称谓的“二栖”类能画能文的艺术家,葆元和丹青这么赞赏木心的文章大概同道都有共同追求文学的情趣罢了。我受了他们的影响,买了些木心的文集,却发现他的作品正如李欧梵评论之是继承无名氏文章的风格。(≪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79页)我就不大感兴趣了,民国小说我读得多了,无名氏的小说我阅读时一点都激动不起来,甚至发现他常把第一人称错成第三人称,搞得小说情节自相矛盾的差错,倒是他晚年讨了个台湾美女老少配羡慕不已。可见那时的言情小说结构语言放在当下显得成旧老化,"笔墨当随时代",文字也是如此。难怪葆元劝我不要破费了,而陈丹青赞赏是另一种美学观一一认为木心身处当代却有民国遗风,这是见仁见知。近在网上看到陈丹青违背木心遗愿,把听了5年木心文学讲座,记录了5本笔记本,整理出版了木心讲述≪1989一1994文学回忆录≫(上下二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引文出自此版书)我担心陈的记录是否正确?为何木心生前不同意出版?带着疑惑询问葆元,不料他正在看此书,而且劝我值得破费收藏,当时年代条件较差,录音视频不普及,陈的认真记录不会走祥是可信的,尽管有一阵子葆元出国,失去联系,埋怨他"忘恩负义",后来看了他写木心的文章,了解海外艺术家的艰辛生活,才慢慢改变对他的看法,並常和他煲电话聊文学,在众多画友中,我的文学知音对话也只能和葆元“吹嘘”,这次受他赞同,隔天就买了这本书,读读这位木心怎样评论文学,这确实是一本奇特的文学评论书,也是我恰恰喜欢看的那种"随心所欲"神聊对文学艺术的观点及评价,以几个或几十个人围坐边吃边喝一起听木心侃侃而谈,里面内容针对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及作家、当下艺术思潮有感而发,时不时吐出一句令人幽默的语句,"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第1072页)已经回答了为何画家对文学情有独钟,因绘画与文学是一对朋友,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是难分难舍的好朋友,在美国的这些华人画家很自觉的要"革命",这个"革命"就是文学,要找到这位朋友,而且是"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文学。故在画画之余,刻苦勤奋的钻研文学,才产生出这些"二栖"类艺术家。木心对中国古诗有独见:"≪诗经≫三百篇,一点也没有概念。完全是童贞的。人类文学最可爱的阶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到了屈原、陶潜、⋯已经有概念,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历害。到了宋、明、清诗词全部概念化。"(第1066页)是啊!讲得一针见血,"窈窕淑女,君子好球"。这句诗经名言几千年以后看看多原生态,短短这八个字,把男女之间的爱情包括性爱,全部都概括,胜过千言万语,完全没有概念和功利可言。这本书的最后一课内容精彩绝伦,对中国所谓新文人画作犀利的批评:"大陆的新文人画,是文盲画的文人画,看了起鸡皮疙瘩。识字不多的作家,才会喝彩。中国的文人画,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李太白的书法,非常好。苏东坡画几笔画好极了。我不是推销文学,是为了人生的必备的武器和良药。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一一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第1070页)廖廖数语,道出了新文人画的软弱无力,画家与文学的关联。我曾经撰文批评没有书法又不会作原创诗词,更不会篆刻的所谓新文人画,结果不让发表,更笑话的是,有一位新文人画家答应给我画扇面,我说了他的画再怎样也比不过八大山人,他不高兴了食言了,有人说我笨应该称他比八大山人还要了不起,因为八大山人不会画人物,我们有些上海画家真的不如北京的画家,嘴上不说,骨子里是很傲气,说范曾的画是流水作业,范曾不服打官司,但范曾极其佩服苏东坡和八大山人,访谈录音范曾公开说,如果有人说他的画不如东坡、八大完全接受不会和他打官司,有谁能说他的文学国画超越东坡和八大是无知的表现,这就是木心讲的"中国的文人画,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现在更加明白了,有成就的画家自觉的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文学,这个文学与绘画结合就是把"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他称"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牺牲的"。建议大家"电视尽量少看。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第1069页)读到这里我会心一笑,电视里黄金时间都是“柏万青”的事情,半夜三更偶然看到世界名画名著的介绍。"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鹜远。黄秋虹来电话说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龙≫。我听了,吓坏了。一个小孩,还没长牙,咬起核桃来了。"(第1069页)这一句使我哈哈大笑,木心形象比喻调侃生动,我有时也像黄秋虹一样犯这"好高鹜远",拼命读钱钟书的≪管锥篇≫⋯⋯。木心这本书诸如此类的生动语句比比谐是,不一一举例,希望体制内外的画家、作家、艺术工作者、文学爱好者去读读这套书,肯定会发现许多对自己有帮助启发的妙句,最不可思议的这个开了5年的文学讲座正如陈丹青所言"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第1092页)这是多么自由的境界,受尽应试教育磨砺的本科大专院校的学生们,更应该看看这套书。据陈丹青说在木心追思会上,有一个90后的男生要求公开出版这套讲座笔记本,丹青得到热烈出版的掌声,我从心底里感谢陈丹青用自己听了5年课的5本记录本整理公开出版发行这套书,功德无量,当年卡夫卡、废名生前都反对出版自己的作品,如果卡夫卡的朋友尊嘱烧毁,今天就无法看到卡夫卡成为经典的作品,木心身前不同意出版,是因为他这个讲稿是参照郑振铎的≪文学大纲≫为蓝本,"我很谦虚哩,在心里谦虚哩。"(第1070页)他认为不是文学原创,带了一辈子的帽子,(历次运动,到了纽约换了礼帽,这套书的封腰上也是礼帽,含义深刻)有些观点评论可能会得罪人。但陈丹青慧眼,尽管不是文学创作,木心对文学的评论观点,某些见解却是独创,似乎在某些所谓体制内的正宗权威学术人士是"奇谈怪论",陈丹青承诺了木心"粉丝们"的要求,终于斗胆违背木心身前意愿,好在丹青已在后记中写道:"惟愿先生原谅我擅自公开了听课笔记,做成大书。"(第1102页)
现在从木心的文学追求言论中,明白了吴冠中、黄永玉,君格拉斯⋯等等除了画画之外,还追求文学,是画画达不到的心灵境界,我想木心在九泉之下应该原谅,而且感到高兴一一终于能让活着的人看到了曾经有一位近60岁的老人,为了追求艺术作出牺牲,甘心情愿做一个体制外的海外艺人,含辛茹苦钻研文学和绘画艺术,道出了对文学艺术真诚的话语,"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2013年2月一稿2020年10月视力模糊二稿于小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