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小记

凤凰小记

肖义成

对于凤凰，原本我是知之甚少的，只知道小时候玩过的烟盒中，有一种叫凤凰，是一种档次极低的雪茄，产地当然是凤凰雪茄烟厂了。后来稍大的略懂事理了，便知道我们那里好些男人的老婆都是从凤凰娶来的，很有一些长得俊俏标致的，可惜讲话咿咿呀呀，都是因为贫穷，没有读过多少书之故。再后来，我彻底长大了，大学时学文，读到一名大作家叫沈从文，竟是凤凰的，他的乡土人情系列散文小说天下独绝，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据说有三十多位学子因为研究他的《边城》而得了博士学位。清末又出了个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现代文艺界也曾多次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黄永玉，读了沈从文的书，又知道了在清末几乎所有的士兵吸食鸦片而失去战斗能力的同时，凤凰的镇筸军却是兵强将悍虎虎生威。后来又知道,曾有一位周游世界的英国人发表过见解,说他游历的一生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澳大利亚和中国的凤凰,那里的自然山水景观没有任何地方能与之媲美。因为这些了解,使我对凤凰神往起来。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荒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一个天朗气清的夏日,诵着李白的诗,我们走进了凤凰。

很早被称为镇竿城的凤凰县城确是一座美丽的小山城,山高路险绿树成荫的外围自然景观与青砖乌瓦石路红墙的人文景观恰到好处的结合在一起,这还不算,一条清可见底一衣带水的沱江婉转的从镇竿城从从容容的流过,使得静中有动,平添无限生气。好一幅青山绿水人家图画!好一派宁静恬淡的山水田园韵致!筸    凤凰多城墙,使人生发古战场的那种,它们已熬过了炮火洗礼与数百年的风吹雨打,至今已显饱经沧桑的凋零之态,那挨过剥蚀受过侵凌长满青苔周身炮眼的墙身,似乎在怨怼而不平的向过往的游人讲述一个个从前关于血与火的故事。

沿着墙跟的石级,登上城楼,一位短褂、毡笠、草鞋、黧黑精瘦的青年男子走上来和我们搭讪,他是个船夫,在这里候客,他问我们要不要去沈从文墓,沈从文墓是我们这一次游历的主要地点,在船夫对沈从文娓娓道来的职业性讲述中,我们登上了他的小船。兴致来了,他便放开他公鸭嗓子似的却又有粗犷风味的喉咙唱起民歌来——说是唱,不如说喊的好——他只在每句的结尾将声音拉一拉,表示他在唱:

凤凰寨里栖凤凰嘞～～～

飞到沱江照衣裳哟～

沱江的水呀清又清嘞～～～

照出的影子是妹和郎哦～

唱罢,双肩一耸.河面顿时不平静起来,笑他的,赞他的,学他的,还有别的小船上与他对歌的:

撑篙一节比一节长嘞～～～

地里的麦哎还是山里的狼哟～

自古只闻牛吃草嘞～～～

哪里见过麦(妹)喂狼(狼)哦～

河面顿时异常热闹起来,鼓掌的,击水的,怂恿的,乐作一团,小船就在欢声笑语的包裹中,在微风吹拂的河面上轻快的滑行,将那些长长的、油油的小草和它们开出的漂浮在水面上的细碎的白花扔在后面……

船终于在我所预感要停的那个地方停了下来,不远处就是沈从文的墓地了。一行人沿着弯弯的山道默默前行,回头看看,断断续续、三五成群的人还在不断往上攀登……

当人们在一块巨石前毕恭毕敬的献上色淡而细碎的野花和他们自己吸燃的香烟时,感觉告诉我,这，就是沈从文墓了。墓掩映在丛林之中,右旁不远处是一口凉沁的山洞，洞内泉水叮咚,而下面便是素练一般的沱江了。沈从文是离不开山水的,他因山水而有了灵气,他的文学因山水而有了灵性,这个墓地果如船夫所言,真的是他自己选的,我想。瞻仰中,我注目到巨石的脚下陈了一串串早已干枯的野花和尚有生气的野花,各种各样的烟,燃完了的,未燃完的,大中华的,白沙的,红梅的,长沙的,甚而至于插上了一些串着纸钱的香烛……我想,野花也好,香烟也好,纸钱也好,于沈从文先生都是极相宜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戴眼镜的,经商的,当兵的,山民,船工,强盗,妓女,甚至嫖赌逍遥的混混儿来到这里都是极相宜的。沈从文出身乡野,湘西善良淳朴却桀傲不训的野性血统被他原始的沿袭着,在他大口大口抽着旱烟拈着毛笔郑重其事却又如话家常的流泻出土匪、妓女、兵痞、山民、船工、商贾的人性的美时,湘西,便成为传奇的湘西,成为耐读的湘西成为独一无二的文学概念上的神秘的令人遐想令人担忧令人痛心令人无法解证的湘西……

日薄西山,暮色渐浓,该是倦鸟归巢的时候,我在回头凝望如沈从文一样淳朴厚重的刻着沈从文手稿的巨石时,忽然记起一首诗来:

思索的石头

在墓前永远沉默

一生走了很久很远的路,

路上总有太多粗砺的风沙,

湘西

是你最初与最后的家园,

枕着沱河的涛声,

总是微笑着的你,

终于有了一个

为历史静静流泪的夜晚。

我下山了,暮烟起处,断断续续传来一曲渔歌,甚是悦耳:

青山含情水作证嘞

镇竿城里好风光哦

昨日种了棵摇钱树呢

外乡的妹妹进凤凰哟

    （本文作者为湖南宁乡玉潭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