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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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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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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雅石溪

故乡的雅石溪,让我魂牵梦绕。


雅石溪虽有一个雅致的溪名,却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溪边有个集镇,因溪得名雅畈,却是个远近闻名的地方,曾是鄂西地区木材流通的集散地。


从雅畈向北行三里,有一片开阔的冲积平畈,它东边是玛瑙河,南边是石宝山,西边是官大堰,北边是雪连寺,这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以前叫青云大队,后来与青河大队合并,叫舒家嘴村。我家居村东南。记事的时候,我家老房子在杨家大堰西南边的一片岗地上,一块叫高大丘的大块水田的北缘。后因迁宅造田,我家向西迁到一里外的王阎岭,一个叫王家大堰的堰边重新选址造房。


雅石溪是舒家嘴村与雅畈村和高石岗村的界溪,它从官大堰村逶迤而来,从舒家嘴村南边擦村而过,在村东南角的托儿嘴汇入玛瑙河。雅石溪是一条真正的小溪,全长只有51华里,因产雅石而得名。雅石其实就是玛瑙石,雅石溪的汇入河因此得名玛瑙河。虽叫雅石溪,雅石其实只产于官大堰村至舒家嘴村之间不足20华里的溪段,却让一条更长的河流有了一个更为美丽的名字。


几十年来,我的梦要么在杨家大堰边的老房子里,要么在老房子南边的那段小溪里。


我梦中的雅石溪,只是溪的一小段。小溪在这里拐了两道弯,溪水先是自东向北流,再是由北往东淌。在这一段里,小溪像一位谦恭的访客,探询着走进门来,只喝几口茶,问几句年成,道几声安好,又匆匆作别而去。这段小溪上游是个深潭,潭水澄碧,深不见底,有如一口条形的堰塘。下游是个稍浅的潭,潭里长满菖莆、蒲草和芭芒,是一块水生植物的繁衍地。


两潭之间是一段浅滩,水流湍急,淙淙有声,可见河底卵石和游鱼。湍急的溪流中,有一排过河石蹬,蹬大如凳,方方正正,歪歪斜斜。要跨过石蹬,须挥动双臂,跳跃而行。浅滩西边是个高坎,坎上是大片农田,有小径通往溪边。东边是一片小河滩,河滩上全是鹅卵石,有人曾在这里寻到雅石。河滩背后是大片梯田,常常为绿油油的庄稼覆盖。跨过石蹬,上几步台阶,便是高石岗村。


我出生的时候,很瘦弱。母亲说,见我第一眼时,我像“一把棉条”,根本抱不上手。棉条即纺纱用的棉花条,有点像孩子们吃的米花棒,只是软软的、柔柔的。将弹好的棉花擀成尺许长、拇指粗的棉花条,再集数条为束,即为“一把棉条”。母亲的意思是,我出生时不仅瘦小,还软软的、柔柔的,抱在手里没什么份量。母亲后来说,真没想到,“一把棉条”竟然长成了这么大个人。


母亲18岁嫁给父亲,26岁才生我。母亲怀上我时,正值大跃进,吃集体食堂,还不准自家烟囱冒烟。母亲本来瘦小,加之营养不良,我的先天不足,也就可想而知。父母成婚8年,才盼来我的降生,自是看得“金贵”,我却不太能吃饭,还总是生病。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我高烧不止,人事不省,还抽起了“惊风”(抽搐)。惊骇不已中,父母再三斟酌,还是决定带我去看医生。


那时的农村,看医生是个重大决定。孩子生病,一般只是就近找“神婆”看看。如果是“着骇”,便烧几张火纸,向“着骇”的方向磕头。如果是“丢魂”,则要“喊水缸招魂”。母亲抱着孩子,孩子看着水缸里的影子,父亲喊“回来呀”,母亲答“回来哒”。如此数遍后,让孩子抬起头来,父亲搓搓手,从孩子的额头向后抹几下,说是可以提升孩子的“火杠”,抵御来自各方的邪魅。


青云大队没有医生,要看病,得跨过那段小溪去金河大队。天降大雨,溪水猛涨,过溪石磴早已没了踪影。要过小溪,必须有船。因找不到船,父亲借来一个捕鱼用的“挑担划子”(撒网用,仅供一人站立)。划子行至激流,“旋儿”都没打一个,直接翻了。母亲说,我差点儿被溪水卷走。


这段往事,母亲不知给我讲过多少次。每次讲起,她总是满脸的自责和满心的刺痛,还似有向我说明和道歉之意。其实那时,我懵懂无知,惊与险,生与死,无从感知。而我掉进水里时,尽管母亲不会水(不会游泳),但她一定会死死地抱住我,父亲也一定落入了溪水。他们自己危在旦夕,还一定会拼着性命去抢我救我,所受的惊吓比所面对的危险,更能损毁他们的灵魂和元气。


在母亲一次次的讲述中,我的体悟被一次次加深,那一段小溪便经常出现在我梦里。梦中的小溪是澄澈的、靓丽的、温柔的,没有洪水,却有石蹬。溪的东边是一片芭芒地,芭芒上沿有一片菜地,菜地开满金黄色的白菜花。西边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稻苗茁壮挺拔、绿意盎然。梦中的我,经常会在这段小溪,还有芭芒、菜地和稻田之间飞来飞去,溪边有洁白的野菊花和翻飞的花蝴蝶。


类似的梦,母亲和父亲也一定做过,甚至跟我一样反复做。但他们的梦里,应该没有金黄的菜花,没有茁壮的稻苗,更没有野菊花和花蝴蝶,只有宽绰的溪流、奔涌的洪水、倾覆的划子和冰凉的溪水,只有决不能让洪水把我卷走的意志和决心。在梦里,他们或许会大喊大叫、紧抓紧抢、泪流不止、悲痛不已。这些个,他们或许会彼此倾诉、各自责备、相互安慰,但绝不会向我透露丝毫。


或许,因为对那段小溪的深切体悟,我小时候的很多臆想,也在这段小溪里。


小学课文有篇《河中石兽》:两尊石兽掉进河里,初时无意去寻,多年后却寻不着了,只好到下游寻,可搜寻很远,仍没寻到。寻兽人去问智者,智者说,应该去河的上游寻。寻兽者问为什么,智者说:“尔辈不能究物理!”意思是说,让你到上游寻,你就去上游,问那么多干什么?这些个道理非常深奥难懂,即使讲给你们,你们这些愚蠢的人,也不一定能听得明白。


读这篇课文时,我想像那座门前有石兽的寺庙,就在这段小溪的高坎上。因为洪水,溪坎崩塌,寺庙被毁,门前石兽落入有过溪石蹬的溪底。后因溪水长年累月地冲刷,石兽下面的砂石被掏空,便不断地向小溪的上游翻滚,一直翻滚到了上游那个深潭里。我甚至想像,那个深潭就是因为石兽的不断翻滚,石兽下面的砂石不断被掏空形成的。不然的话,潭那么深、那么长,又该如何解释?


就在这个深潭里,早年还发生过一场械斗。


那年大旱,生产队的大堰小河全干了,只有这个潭里还有水。不是潭水没人取,是这个潭深,潭底有“沁水”,头天抽干,第二天又有半潭水。这个潭地处交界之地,南边是青云大队,北边是金河大队,两个大队都架起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抢着抽。抢着抢着便打将起来,锄头、扁担、石头、泥巴一齐上,双方都有人受伤。后来公社出面调停,规定一个大队抽一天来,这才平息纠纷。


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大人们在潭里抢水打架,孩子们在潭上面看热闹助威。但真正有人被打伤倒地时,孩子们却集体噤声,还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副担惊受骇的样子。而我站在潭上面,不是要看抢水打架,更不是加油助威,是要看潭水抽干后,潭底是否有两尊石兽。远远地看过去,被抽干水的潭底,全是泥砂和卵石,连大一些的石头都难得见到,更不用说两尊石兽了。


七十年代中期,公社成立指挥部,架起高音喇叭,召集沿溪各大队劳动力,对小溪河道做起直拓宽。天不亮就出门,看不见了才收工,吃钵子饭,喝溪沟水,听样板戏,挖溪底、挑河砂、筑河堤,热火朝天,气壮如牛,挥汗如雨,用满手的老茧,两脚的血泡,双肩的皮蜕,只一个冬春,就把一条弯曲歪扭、潭滩交错、细若柔肠的小溪,变成了一条笔直宽绰、岸线齐整、溪底平顺的小河。


那一个冬春,我一直都在工地上劳作。看着焕然一新的小溪,又看看自己手上的老茧,我很有成就感,也由衷地叹服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只是,我再也找不到我梦中的那段小溪,找不到曾经度我到对岸的过溪石磴,也找不到那个潭水澄碧的深潭和那个长满蒲草的浅潭,更找不到那一片能够寻到雅石的小河滩了。梦中的白菜花、野菊花、花蝴蝶,也没有了生根之所和飘飞之处……


我梦中的雅石溪,只能永远地留在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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