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桌

我有一个很大的书桌，还配了一把既能旋转又能摇动的椅子，是前些年非常时髦的那种“老板桌”和“老板椅”。有人说，这种桌椅是有钱人用来摆谱的。我不是老板，也没有钱，更无谱可摆，再说在家里摆给谁看啊，也就想任性一把。房子这么大，我得把空间填满，不能让它空空荡荡。

书桌已经足够大，桌上还是摆得满满的。电脑当然是少不得的，为了方便听音乐，还配了带低音炮的音箱。有时资料不在这台电脑里，还会在台式电脑前面再摆上手提电脑。除了电脑，桌上有我常读的书，常用的辞典，常看的报纸杂志，反正桌子大，用起来方便。儿孙不在身边，为能经常看到他们，我把他们的照片也摆在书桌上。只要坐到书桌前，读书写作、查资料看新闻、听音乐看视频，我可以为所欲为。我为有这样一套房子，这样一张书桌，这样一份生活，而深感心满意足。

我参加工作42年，曾在7个单位工作，住过8个地方。这套大房子，我已住了23年。这张书桌，我希望能够一直坐下去，因为它来之不易。

念完中专，时间进入八十年代，我被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单位住房紧张，安排我和两个一起分配来的同学住会议室。这间不算大的会议室被临时隔成两半，一半是杂物间，另一半是我们的寝室。我们找来铺板和板凳，在这半间会议室里支起两个铺，我睡单人小铺，两个同学睡双人大铺。除了床铺，房里别无它物，看书只能坐在铺上，写字必须卧在铺上或是蹲在铺边。后来单位搞基建，作为寝室的半间会议室被改作仓库，单位安排我住客房，一个本地同学回家住，另一个同学到驻点的公社拖拉机站住。那个时候，我多想有一张自己的书桌，下班后能有个读书写字的地方。

结婚成家前，我被调往一所学校工作，学校给我一间十来平米的房子，这才有了单独的住房。结婚成家时，学校再给我一间房，两间房有了二十来平米，我便做了个很小的书桌，左边放个小台灯，右边码一摞书，也就只剩下了铺排双臂写字的地方。尽管书桌很小，我仍然为之惬意许多年。

后来因为机构改革，我被调到一个新的政府部门。这个单位住房更紧张，我们一家三口，单位只给了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这是一栋中间有走道的三层楼房，我家的那间房在三楼东头的南边，因为房里实在放不下一张小小的书桌，我便把书桌摆到了走道靠东的一角。三楼共有16间房，住着十几家三十多口人，多是跟我年龄相仿的三口之家。走道是公共场所，大家做饭洗衣等日常活动全在走道上。只有夜深人静时，我才能坐到书桌前，开始读书和写作。楼房的隔热层早已损毁，每到夏天，三楼非常闷热，我只能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拍打蚊虫，一边看书写作。走道两端的门早已名存实亡，每到冬天，走道里的过堂风呼啸不已，我常常只能戴上手套，披上棉被，坚持做我的功课。有一个遮风避蚊、远离喧嚣，且能放下一张小小书桌的地方，是我当时最为奢侈的人生梦想。

又一次搬家之后，时间进入九十年代，我第一次住进了真正的住房，这是一套两室一厅、有厨房和卫生间、且自成体系的房子。因为房子面积不大，我仍然沿用着那张小书桌。书桌没变，条件变了，从此再无须忍受走道喧嚣、蚊虫叮咬和过堂风侵掠。人生梦想得以实现，我的那个高兴，恨不得架起高音喇叭，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有房住了。

后来又搬了几次家，房子越搬越好，面积越搬越大，却始终不算宽绰，加之与小书桌的感情，我一直沿用着，没敢忍心抛弃。直到搬进现在的大房子，才换成现在的大书桌。那张小书桌，伴随我走过了将近20年的人生岁月，度过了无数个挠头抓面、冥思苦想的夜晚，也陪伴我度过了最为美好的人生年华。

我的人生，其实开端于一张不是书桌的书桌，那是一块用蔑片编成的竹篱笆。

国家招生制度改革那年，我听人说，上大学不再靠推荐，也不再论家庭出身，只要考试合格就能上。我找来报纸看过，却大失所望。报上说，只有高中毕业才能参加高考，而我根本没有踏进过高中的大门。直到有一天，初中毕业时的班主任老师给我送来准考证和复习大纲，我这才知道，初中毕业可以考中专。我翻箱倒柜找出曾经读过的课本，又四处拜访读过高中的朋友。书有了，朋友也请教过了，这时才发现，我贫寒的家，竟然没有一个能够供我搁置书本、读书写字的地方。

万般无奈时，我从屋后砍来竹子，又向父亲学习将竹子划成蔑片，尝试着编织出一块竹篱笆。我将竹篱搭在两张床中间，又找来几块土砖垒成凳子，这便弄出了一个不是书桌的书桌。这书桌不仅简陋，而且孱弱，桌上只能放一两本书，写字还不能伏在桌上，两臂必须半悬半落，因为它经受不住重压。尽管如此，我毕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书桌，一个可以专供我坐下来读书写字的地方。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书桌，我对参加考试信心满满。

此后的每一天，我从生产队收工回家，在做完寻猪草、浇菜园、喂猪、挑水等家务，父母和弟弟妹妹休息后，便点亮煤油灯，翻开书本，开始我的备考复习。复习时，我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声响，油灯也不敢捻得太亮，担心影响家人休息。复习时间更是不敢太长，担心耗尽仅有的灯油，受到父亲责怪，更担心第二天不能按时出工。一次因忘了时间，父亲一觉醒来，见灯还亮着，便责怪我说：“灯油耗完了，明天就得打瞎摸。老子看你将来靠读书吃饭的！”其实父亲说的不无道理，尽管我非常用功，但由于下学时间太长，平时又懒得看书学习，复习起来异常艰难。因为此前，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还有通过读书学习改变命运的一天。

经过近两个月的复习，那年12月，我与当地一千多名考生一起走进考场，参加了设在公社中学的招生考试。考试结束，大家都说考得不错，只有那题那题没做完，还估计能打多少多少分，唯有我一言不发，悄悄地离开了考场。因为我感觉，除了语文，我几乎考得一塌糊涂。

回到家里，父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只沉沉地摇头，泪水差点涌了出来。第二天，我便把那块曾经作为书桌的竹篱塞进了灶堂，把那几块坐过数十个夜晚的土砖搬到屋外，砸了个粉碎。此后好长时间，我家都不曾点过灯，家里的油壶已经底朝天，那时候没有油票是买不到煤油的。看着父母和弟弟妹妹在黑暗中摸索着吃饭、做家务，我的心就滴血，愤懑和绝望几乎让我失去了生存的勇气。

第二年3月的一个晚上，我家来了个不速之客，说他是公社专门派来的邮递员，是专程给我送录取通知书的，我被当时的宜昌地区农机学校录取了！打开印有学校名称的信封，盖有大红印章的通知书就在眼前，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过通知书，父亲赧赧地说：“真没想到，你还真有靠读书写字吃饭的命。”后来听说，我家附近几个大队，当年就只考取我这样一个中专生。

应该说，我是幸运的。我的幸运来自国家适时改革招生制度，来自班主任老师的挂记与帮助，来自朋友们的辅导与提点，也来自邮递员的恪尽职守，更来自那样一张竹蔑编成的书桌……没有这一切，我的人生一定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从搭在两床间的竹篱书桌，到偏置于走道一隅的小书桌，再到摆在大房子里的大书桌，便是我所经历的时代的变迁；从渴望改变命运的农村青年，到勤勤恳恳工作近四十年的国家公职人员，再到每天都能在书桌前敲键盘的退休干部，便是我节节向上的人生。

从考学到现在，我所经历的44年，正是改革开放的44年。勿容置疑，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相信，有了这44年的建设与发展，每一个奋进在新时代的中国人，都会拥有一个幸福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