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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耖还在。弟弟把它背到堰里洗，用洗衣粉洗，又用清水漂，然后晾干，再用桐油油过，高高地挂在东边的农具房里。走进农具房，打开房里的灯，耖齿上反射的一个个光点，有如父亲的眼睛，明亮而殷切。耖，如父亲般慈祥地看我，我与它相觑，跟它说话，然后虔诚而崇敬地低下头来。
牯牛也还在。牠老了，已不再下地躬耕，更多的时候是躺在门前的泡桐树下，一边细嚼慢咽着弟弟为牠割来的青草，一边舔食旧瓷盆里的枯饼汤，似在回忆牠曾经品尝过的辛酸与苦辣。
父亲却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没有带走他的耖，也没有牵走他的牯牛。父亲得的是肺癌，走的时候才刚刚满过69岁。在他还能够自主行动的时候，他最后擦拭过他的耖，放牧过他的牯牛，重走过他曾经赤脚踩踏多年的每一条田塍，巡视过他曾经用力量和汗水耖过多年的每一块水田……
耖，牯牛，水田，是父亲一辈子的钟爱之物。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我父亲钟爱的耖。耖是水稻产区的一种农具，它的上部是一个框形的耖把，下部酷似一把巨型的梳子，中间置耖齿，两端有拴缆绳的缆鼻。耖田时，牛在前面拉耖，耖手在后面扶耖。把耖把往后扳，可将田泥壅起带走；向前推，可放下所壅之泥。耖的功用是将田泥赶平，以使庄稼吃水均衡，不致旱涝不均。耖田还能将田泥耖烂，以提高稻秧成活率和生长速度，同时堵塞田塍和田底的漏洞以不致漏水。
耖田，在玛瑙河边我的老家叫“赶耖”，是耘制水稻田的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据我所知，有的地方种水稻是不耖田的。我去过一次外地，回来跟父亲说起，父亲大为光火：“哪能这般对待庄稼！干的干死，淹的淹的死！庄稼给人饭吃，我们不能对庄稼不敬啊！”在父亲的潜意识里，是庄稼养活了我们，庄稼就是衣食父母。
父亲曾经被乡亲们尊为“耖王”。凡经他手耖过的田，灌水后水深相差不足半指，田泥烂如稀粥，插秧不坏手，插后壅蔸严实，秧苗返青快、长得壮，秋后稻子金黄沉甸。一次，生产大队举行耖田大赛，父亲以速度快、田泥稠、平整度高夺得第一名，获奖3个劳动日的工分，因此被誉为“耖田大王”。此后许多年，每每有人提及此事，父亲总会露出自豪而谦逊的笑容。
赶耖是一种劳动强度极大的重体力活儿。俗话说：“赶耖没得巧，全靠力气好。”赶耖的功夫全在手上和臂上。耖生田时，为让一耖能赶走更多的田泥，对耖把不再是“扳”，而是“压”，用整个身体的重量，通过手和臂将耖把向后侧扳压，以强壮的牯牛能拉得动为限。用父亲的话说，很多人不会赶耖，不是没有技术，而是不肯用力气，害怕吃苦受累。
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生产队长说要学习大寨人“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精神，把生产队的水田全部改成100米长40米宽的大寨田。我们队地处丘陵，如此这般地“换新天”，谈何容易！
在挑了一个冬春的土方之后，几块大寨田已具雏形，看上去很规范、很平整、很亮眼。可插秧前灌上水才发现，所有的田块都是一头高一头低，高处土垡尚是干的，低处已水深似堰。此时再来挖高处填低处，已是不可能，季节不等人啊！这就只能靠父亲了，靠父亲的耖和他的牯牛了。那一段时间，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摸不到家门了才回家，出门时总是耖在肩头、牛在后头，回家时又总是精疲力尽、身如散架。
借着为父亲送水，我有时也会到田边去看父亲赶耖。父亲很执着，有些锲而不舍，我给他送水，他也不舍得吆停牯牛，趁喝水到田边歇歇，总是让我把水送到田中间，水还在喉咙里就又接着干。
在耖这些田时，空耖父亲会把牯牛赶得飞快，像要去抢东西似的。重耖时，父亲像一把架在耖把与水田之间的弓，那个沉重，那个用力，那个劳苦，以致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言说。耖到填方的那一头时，泥水会淹到父亲的腰，父亲的腰以下全是田泥。有一次，耖田的牯牛竟然陷在泥里不能动弹，用了许多的人和好长的时间，才把牯牛从田泥里抬了出来。由此可以想像，父亲是用着怎样的意志力，承载着怎样的劳动强度，才得以把这些地块耖得田平如镜、泥烂如粥。
耖完大寨田的那一天，我从父亲脸上看见了久已不见的笑容。我知道，那笑容是在说：终于没有误了农时！因为父亲常说：人误地一日，地误人一年。生产队的很多社员都说，幸亏有了父亲，不然的话，这些田今年怕是插不上秧了。可我始终没有听到，生产队长在任何场合表扬过父亲。我跟父亲说起时，父亲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这些田插上了秧。只有插上秧，秋后社员们才能多分点儿粮食，也才能吃一口饱饭。”
因为多年扳动耖把，父亲的手和臂与别人有着明显的不同。父亲的手特大，手指少见的粗，掌上的老茧厚实而坚硬，臂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用力握紧手掌时，胳膊和手背上的筋有如山脉般地高高隆起，血管像一条条缠在臂上的藤……父亲的手臂特别有力，六十多岁的时候，年轻而强壮的弟弟与他扳手腕，总是他的手下败将，还总是输得心服口服。
父亲已去天国多年。偶尔回到老家，我一定会去看父亲的耖，喂父亲用过的牯牛，看父亲曾经耖过的每一块水田。走在父亲耖过田的田埂上，我能从那些田块里看见父亲弯弓一般的身影，听见父亲干练而不失爱怜的吆牛声。在父亲的身影和吆牛声中，我会一再地告诫自己，要不怕吃亏、不辞辛劳、勤于做事。也只有此时，我的心才是坦然而满足的，才能找到人世待我不薄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