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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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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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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闫昌贵

(一)

写下这样一个题目,我用了三个月。闫昌贵,是一个我无法状写的人。当你身处一件事情之中时,你是无法状写的;只有经过了时间的磨砺,让你得以置身事外,你才能真切地描摹它。三十多年了,我似乎仍然不能置身于闫昌贵之外。

何谓挚友?《现代汉语词典》说:亲密的朋友。何谓朋友?同典说:彼此有交情的人。看来,狠狠地动了一番心思,又尽心尽力地作了一番考证,这个题目是可以权且地用了。

几十年来,我一直不能给我和闫昌贵之间的感情下一个定义。说我们是朋友,我觉得这个词不足以状写我们之间的感情。说我们是兄弟,却没有血缘,不但没有赡养父母、分割财产之争,且比兄弟感情更深。说我们是恋人,又同为七尺男儿。在老家的时候,几天见不到他,我就会想他;即使到了现在,我们天各一方,我仍然会不时地想起他。

因为有了闫昌贵,我一直忌讳朋友这个词。政界称兄弟,商界称朋友,这是常事。当有人向第三人介绍我是他朋友时,我总是感到别扭,有时甚至反感。我心说,你能算我朋友吗?在我看来,只有我和闫昌贵那样水乳交融的感情,才能称得上朋友。也就是说,有生以来,在我心目中,能称得上朋友的,惟有闫昌贵。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遥远的朋友》,发在《湖北日报》上,有多家媒体转载。小文说:朋友是在你落难时突然接获他一封无字的信;朋友是十年没有音讯,有一天却突然收到他3650封信;朋友是让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状写他的千般好处的人;朋友是不来参加你的追悼会,却独自一人到你坟前泣不成声的人。——这便是我心目中的闫昌贵。

(二)

闫昌贵,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教师,好像教英语。走在人群中,除了我,你或许会认不出他,因为他并不鲜亮。在现在这样的冬天里,他或许会穿着一件面前有些污渍的蓝布棉袄,腿上的毛裤或许已经掉了边线,头发一定是乱乱的,脚上的皮鞋一定满是灰尘……但是,他的笑是温和的,目光中有坚定,举止间有读书人的优柔与矜持。

早几年,他给我打电话,说他下岗了。他那个地方教育改革,教师和学校自由组合、竞争上岗,没人肯要他。政策规定,先待岗三年,拿70%工资;三年内如果不能重新上岗,教师饭就吃不成了,公职也没有了。我听了,愤愤不平。优胜劣汰是对的,但我为你工作了20多年,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吧。再说,我能力低下,没有竞争力,你教育部门、学校就没有责任?教师过剩是教师的过错吗?我如此说,他低落的情绪有几分缓和。

过一段时间,他又给我电话,问能不能来我这里谋个教英语的职位。在他看来,我这里是山区,或许对教师的要求会低一些。我告诉他,本地招小学教师的条件是全日制本科生,何况他还是一个过了50岁的老中专生。于是,依我在行政单位工作20多年的经验,我跟他交底:待岗是手段,意在调动教师的积极性。迟早,会重新让他上岗。几个月后,他告诉我,学校通知他回校代课。去年又告诉我,他已重新正式上岗。

一场虚惊过后,我劝他:做事还是认真些吧,有些做人的形式还是要的。

闫昌贵七十年代初高中毕业,是我们那里少有的成绩优秀的高中生。好像因为一条腿患风湿,不方便干农活,毕业不久即到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那个时候,一个普通农家的孩子,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力量,能够丢掉锄头扁担,穿着鞋袜走上学校的讲台,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可是闫昌贵,好像不是十分在乎。

他的功课根底扎实,但学校对他评价不高。据学生反映,他的课讲得很不错,也很能得孩子们的心,很多学生都是他的崇拜者,有的长大成人后还成了他的朋友。可是他讲课很不守章法,要么应着孩子们的要求,要么随心所欲。学校说,他很少备课,上课时既不拿教科书,也没有备课本,只是拿着两根粉笔,不知是早已烂熟于心,还是根本就没有上心。不过,他所教的课程,无论学校还是公社统考,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他的很多学生,后来还成了狂热的文学爱好者。

闫昌贵的纪律性也有些差,不太能受约束,很有一些自由散漫的习气。学校说,上完规定的课程,就再也见不到他的人影。他的朋友很多,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小的。他上完课便去朋友家里串门,有时是海阔天空地聊天,有时就是帮别人做家务。所以,闫昌贵的人缘极好。

闫昌贵还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有一次,他竟然打了副大队长女儿的嘴巴,因此全大队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那个时候,生产小队的一个小小记工员,人们都得巴结。副大队长,那是一个何等举足轻重的人物啊!而且,副大队长的那个女儿,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骂人耍泼,拨弄是非,无所不能。据说,闫昌贵之所以打她,是因为她欺负他妹妹。因此,好多人都为闫昌贵捏一把汗,甚至以为闫昌贵的民办老师肯定是当不成了。可不知为什么,这事后来竟然不了了之。

成为公办教师后,据说他依然故我。有一段时间,他在我们村小学任教,老婆孩子却到离家20多公里的县城做生意。他在给学生上课之余,竟然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学校与县城之间,有时直到上课前几分钟,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弄得学校领导经常不得不做好请人为他临时代课的准备。

这样的一个闫昌贵,工作上与众不同,做起事来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还有几分桀骜不驯,即使才气再盛、人缘再好,在优化组合中被无情地组合掉,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三)

闫昌贵的如此性情,也许缘于他有些与众不同的家庭。

他的父亲,是个个头有些矮小、性情有点内敛的老人。见了你,他可能只对你笑笑,并不跟你打招呼。和他深谈时,你会发现他很健谈,对许多的人和事,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对如何做人和做事,有很深入的思考,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原则。跟他谈话,他很少能附和你的意见,你们总是处于辩论之中,有一种思想交锋的感觉。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却没有读过书,据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解放前,他一直给人做长工,解放后才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家庭。我不知道他的那些思想,是从什么地方生长出来的。

有一次,他跟我说起我爷爷。解放时,我爷爷被划成地主。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连父亲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我爷爷。他却对我说:解放时划地主,其实也有吃亏讨好的。有的无恶不作,也不过是个地主。你爷爷有几亩薄田,有一栋土坯房子,都是勤扒苦挣、省吃俭用来的,没见他欺压过谁,也被划成地主,这是不公平的。我虽无言以对,却知道了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地主。那个年月,即使是私下里如此说,也是需要一些胆识的。

闫昌贵的母亲,是个双腿有残疾的人,几乎不能站立行走,只能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地挪动。因为不能下地干活,也就没有了生产队的工分。生产队的许多生活必需品按工分分配,他们的家境也就比别人更差。因为残疾,他母亲做家务也不方便,连洗衣服、扫地都很困难,家里的状况也就有些零乱,卫生也有些差。因此,每次说到他们家,有人总会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念高中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家庭的状况就更差了。别人都住上大瓦房的时候,他家还住着草盖顶的房子。

他家的房子在畈里,四周都是水田,房基并不比水田高,加之四周没有深沟,房里经常很潮湿。闫昌贵的腿疾,大概就是潮湿的房子所致。他家房子四周都是树,很是茂密,有的还很高大,一副长期没有梳理过的样子。风吹不进,阳光晒不透,也是房内潮湿的一个原因。他家的房子很矮小,远远地望去,只见一片丛林,根本看不见房子。

闫昌贵是独子,还有三个妹妹。大妹闫昌珍,因为家庭困难几乎没有读书。二妹闫昌兰,因为婚姻,不到20岁即自杀身亡。打副大队长女儿的嘴巴,就为这个妹妹。小妹在母亲去世后即送给了别人,当时好像只有两三岁。

这些,便是闫昌贵的全部。闫昌贵就被这样的环境围绕着,却又不得不艰难而倔强地生长着,长着长着,便长出了一个有几份愤世嫉俗、有几份特立独行的闫昌贵。

(四)

性格决定人生。一个世代与泥巴打交道的种地人的儿子,能够从泥海里爬上来,成为一名讲台上的为人师者,闫昌贵实属不易。但据我所知,在已经逝去的如水流年中,他好像不曾有过太多畅快的日子。在我们各自外出读书后有限的交往中,没有听他说起过令人心动的成功,也未见他提及过人生的惬意与畅快。或许,是我们各自工作后聚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没能给他创造出回味快乐与成功的机会。在我印象中,闫昌贵的人生,充滞着比常人更多的坎坷、艰辛与无奈。

这样一个教人知识的人,第一次能够依靠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却给了他十足的打击。高校招生制度改革后,上大学不再靠权力、关系、出身来推荐,而是要靠真本事。对于我等靠推荐无望者,无不为之欢欣鼓舞。面对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全大队的人几乎无一不认为,闫昌贵是最有希望据此改变命运的人。然而,我这个初中生,在他的悉心辅导下,竟然幸运地考上了中专,他却名落孙山……第二年再考时,为求稳妥,他降格报考中专,被当时的县师范录取,以至于至今还在乡下教书。他年轻时的教育大家之梦,文学名家之想,竟被一纸轻如鸿毛的下岗令,击得体无完肤。

闫昌贵的婚姻也有些令人琢磨不透。他高中时有个女同学,端庄而灵秀,姓黄,隔壁大队的,跟他关系一直很好,下学好多年后,仍如姐弟般走动着。闫母有病,行动不便,黄便经常来闫家帮助拆洗被褥,还干一些只有女人才会干的家务。我不知道黄跟闫是不是有故事,忽一日,听说黄要出嫁了,婆家远在数十里之外。我急急地去看闫昌贵的脸,他却把脸扭向了别处……此后再也没见了黄的身影。就在黄出嫁的那天上午,黄突然来到闫家,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有一脸的悲恸和两行静静流淌的泪……

几年后,再见到闫昌贵时,他已成婚。妻子是他就读师范学校附近的菜农之女,姓郑,我叫她郑姐。郑姐很能干,且能说会道,后来才发现她的一个手指有点儿小残疾。郑姐嫁到闫家,先是种地,由于出身菜农,水稻、麦子、油菜没种过,加上闫昌贵也是门外汉,自然就种不下去了。后见猪市走好,改为养猪。做了大排的猪栏,大有狠干一场的架式。可待猪出栏时,猪市大跌,不得不落荒而逃。再后来去了县城,做起了服装生意。据说因为聚众抗税,被拘留数日。可能县城做不下去了,便转到另一个县,现在好像还在邻县做服装生意。生意是不是做发了,我不得而知。即使发了,估计也发的不是太狠。

娶妻生子后,闫昌贵想重新建房。他建房的过程,颇有些耐人寻味。他向大队提出建房申请后,大队说他家宅基地是可以改成上好水田的农业用地,若要建房,必须迁到山边重新选址。不知何故,闫昌贵和他父亲一致反对重选房址。为此,闫昌贵便开始了他的“蚕食性”建房之旅。他先在老房子的东头加盖了两间房。加盖房不是一次盖起来,而是先盖成半拉子,然后用稻草将其隐藏起来,待大家都默认了两间半拉子房后,再一气呵成地将其盖成两间真正的房子。干部上门追问时,木已成舟,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两间新房盖起来后,又想改造原有的三间草房,于是他如法炮制。先在草房后墙外半丈处建起一堵空墙,美其名曰为后墙遮风挡雨。然后在人们不经意间,三把两把地,把已有的几堵山墙加高,再将檩条椽子,拖上加高的山墙,并与新做的后墙相接,再将茅草换成青瓦,后半边新房也就盖起来了。此时再放出口风,说这房子前低后高不吉利,于是又在房前向外推出三四尺做一堵空墙,然后便三下五除二地,将房子的前半部分也升起来了。改造完工后,远远地看上去,那房子既高大又气派,根本不像分成几次盖起来的。

听朋友讲过他的盖房经过,又看看他家现在的房子,我不得不佩服闫昌贵的巧夺天工和匠心独具,还有他的老道、睿智和长于运作。

面对无奈的人生和世事,闫昌贵的变通应变之术,几近于炉火纯青。然而,一个曾经有理想、有追求,甚至有几分超凡脱俗的人,在无奈人生和世事的威逼利诱下,却沦落成一个攻于心计的市井庸人,不得不叫我心中的象牙塔,一点一点地坍塌,一片一片地陷落。

(五)

初出茅庐时的闫昌贵,能让我“一见钟情”,是因为他身上,有太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除了在生产队干农活,剩下的时间就是睡觉——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让我的身体需要太多的睡眠。至于明天干什么,将来干什么,这一辈子干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能够找到半张报纸、一本没有封皮的书,或是能够赶十多里路看一场电影,已属人生幸事。我那时最大的理想,就是多挣工分,尽快改变我们家的“超支户”面貌,在生产队分东西的时候,能够像“进款户”一样,别人分什么,我们家也能分到什么。

不知是哪一年认识闫昌贵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钟情”于他的。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跟我讲鲁迅、蔡元培、林语堂,还讲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看过一场电影,他会评价电影的立意深刻与否,作者刻画人物的功底深浅,以及政治导向或要把人们引向何方。看过电影《决裂》,他低声嘀咕,我们国家正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他说,一个民族可以没有财富,也可以没有历史,但绝不能鄙视知识、丢掉文化根脉。对于这些,我似懂非懂。但我真切地感到,他不是一个耿耿于怀于是“超支户”还是“进款户”的人。

他爱好文学,经常写诗,还写散文,有临摹《荷塘月色》者,文学韵味十足。在那样一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农村几乎成了被文字遗忘的角落,能从他的笔下流淌出那样优美、动人的文字,令我仰慕之至。我至今还保存着他送给我的一个笔记本,那上面有许多写他母亲、悼念他母亲的文章,还有一些写给我的诗,至今读来仍然令我心动不已、潸然泪下。他也写对口诗、三句半、相声、歌词之类,是全大队惟一能够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写演出脚本的人。我至今还能靠码字混饭吃,或许正是受了他的影响。

农村,是一个讲究做人细节的地方,闫昌贵却有些不屑于此。他做事不拘形式,处世少讲礼数,缺乏细节意识。比如吃饭,别人在喝酒,他可以端起碗就吃饭;别人还在吃饭,他可以放下碗筷就走人。对此,有人说他率真,有人说他缺少家教。因此,对于闫昌贵,很多人为之仰慕不已,很多人对他又嗤之以鼻。无论怎么说,有一点是有目共睹的——他的朋友很多,他家经常高朋满座,每逢年节,门前的小路总会络绎不绝。他的朋友,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只是少见有钱有势之人。

他有个高中同学,读书时成绩远不如他,却很仰慕他。因其家中有钱有势,高中毕业不久即进省化肥厂当了工人,几经钻营,已经成为管人的人。因念及旧情,勿一日,他给闫昌贵来信,在诉说农村的千般辛苦、城市生活的万般惬意之后,向他承诺:如果有意进厂当工人,可以包在他身上。闫昌贵接获他的信,读后竟然嗤之以鼻。我想,作为世代农民子弟,又有几分才学,如果说他根本不想进城,那是假的。只是,他见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逞能显摆,更不想通过自己深恶痛绝的方式走进城市。闫昌贵人格的高洁、性情的清远,由此可见一斑。

高校招生制度改革后,首次公开招考时,我虽已离开学校三四年,又不曾读过高中,还是和闫昌贵一起报名参加了考试。当我从墙旮旯里翻出几年前的课本复习时,竟连三角函数里的Sin、Cos都认不得了。在闫昌贵手把手的辅导下,加上几年来跟着他学习写文章,我竟然以121分的总成绩考上了宜昌地区农业机械学校,闫昌贵却名落孙山。对此,我羞愧难当。如果不辅导我复习,如果他自己能多一些复习时间,他是一定能够金榜题名的。因此可以说,闫昌贵对于我,有再造之恩。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的几天,我们天天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形影不离。有时,我们彻夜长谈;有时,我们又睡个天昏地暗。有人说,我是他的影子;有人说,他在让我帮他离开农村。我们对此不屑一顾,依然我行我素。我问他:我走了,你怎么办?他哈哈一笑:明年再考啊!范进中举都70岁了,我离70岁还远呢!那份乐观和自信,依然让我自愧不如。那段时间,我们不知日夜,更不知今夕是何年,以致误了上学的火车,我不得不比其他同学推迟一天,走进正在改变我命运的学校。

人生况味,让人咂摸不透,闫昌贵的人生,更是难做定义,但却真真切切。这就像一块稻田,本来种的是稻子,却长出许多稗棵来。秋收时节,只能把稻子和稗棵一并收了,然后让风扬弃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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