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事或朋友,因为没有提拔,或为某事忿忿不平,我会很阿Q地对自己说:“虽然一事无成,但我幸运过。”我出身农家,爷爷是地主,父亲是老上中农,母亲是富农,我是当然的“地富子女”。那个年代,这不仅意味着没有前程,还要当然地被打入“另册”,升学、招工、参军、当干部……一切能够稍稍改变命运的机会,都与我无缘。
念初中时,我是班上学习委员,语文、英语成绩是最好的,数学也在班上名列第二。许多人加入了共青团,直到毕业,班主任郑绪莫老师只能赧颜地跟我说:“继续努力吧!”初中毕业,很多人升入高中,到镇上中学继续深造,我只能回到“广阔天地”里,做一名“地球修理工”。
初中毕业34年后,尽管我仍然只在一个县级机关里做着“中层干部”,但我毕竟曾经拥有过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于一个“另册”里的“地富子女”,已经是十分幸运了!——这“幸运”的一步,缘于1977年的那次考试。
那年10月底,有人说,高等院校招生制度改革了,上大学不再靠推荐,要通过考试择优录取。我欣喜若狂!千方百计找来报纸,读过后,却两眼茫然。大学只招高中生,自己不曾读过高中,只能望“考”兴叹。我再一次被跌落深渊,更加地憎恨那些没让我读高中的人,也愈加地慨叹命运的不公。今生注定要修一辈子地球了。
勿一日,郑绪莫老师来到我家,将一张准考证和一些复习资料放在我面前,说:“考吧,已经给你报了名。依你的成绩,一定能考上!”见我不解,郑老师说:“高中生考大学,初中生还可以考中专啊。对于农村孩子,大学、中专都差不多。”握着写有我名字的准考证,望着慈父般的郑老师,我的泪水奔涌而出……
从此,我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复习。那时实行集体劳动,请假专事复习近似痴人说梦,时间只能靠一点一滴地挤。我在卧室的两床之间用竹篱笆搭起临时学习台,每晚都在摇曳的柴油灯下学习到深夜。白天我是生产队的柴油机手,那个季节的任务是粉碎猪饲料。机器开起来后,饲养员负责喂料,我便如饥似渴地捧起书本。在大庭广众之下复习,恐遭非议,只能躲到饲料垛的缝隙里,或是猪圈的一角摊开书本。机器出现故障时,便扔下书本飞一般地奔向机器。仓促中,有时竟把书本扔在了猪粪上……
如果说是郑老师帮我找到了机会,闫昌贵则将这个机会做了放大。离开学校三年多,从来不曾翻过书本,也少有机会应用所学。再拾起书本时,三角函数里的Sin、Cos都认不得了。闫昌贵,晚我一年高中毕业,大队小学民办教师,我最要好的朋友。尽管他也在报考,但当我向他求教时,他总是放下自己的复习,一道题一道题地帮我解答,一句话一句话地帮我修改……也许,正是因为帮助我,首年高考,他竟然名落孙山。
12月10日,考试的日子。考场设在白洋中学,场外有挎枪的民兵,气氛甚为肃穆。考试科目为政治、语文、数学,满分各为100分。三场考下来,政治只是瞎猫撞死老鼠般地做了一些,数学做到因式分解就再也做不下去了。语文试题有翻译古文《郑人置履》,我开篇即说:“一个姓郑的人要买一双鞋子……”;词语解释“大失所望”,我不知所以;作文《一件难忘的事》,我写了毛主席去世。考试结束,好多人说考得不错,我却真的“大失所望”,除了语文,基本上一塌糊涂。回到家,父母问起,我摇头不语。
志愿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填的,记不得了。因为开过拖拉机,正在开着柴油机,国家又提出“八零年实现机械化”,便不加思考地填报了原宜昌地区农业机械学校。
填报过志愿,在我意识中,这事就算过去了,好长时间不曾再想起。突然有一天,母亲告诉我说,我本来考上了,上面来政审,大队干部有分歧,书记签了字,大队长没盖章,这学可能真的上不成了。这时,有人放出话来,说这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怎么会让一个“地富子女”上大学呢?除非国民党从台湾打回来了!我想起了大队书记的一句话:生产大队是道“铁门槛”,要想跳出“农门”,先得过了这道“铁门槛”!面对“门槛”,我一筹莫展,只能仰天长叹!
俗话说:好事多磨。我的命运,在外公去世的那天晚上,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80多岁的外公,已病了很久。那天下午,舅表哥来到我家,说外公不行了,母亲和我便急急地赶往外公家。晚9时许,外公拉着我的手,没说一句话,便去了天国……没来得及擦干泪水,父亲到了,对我说:“回家吧,录取通知书到了,你不签字,邮递员不交给我们。”我挥泪告别外公,箭一般地冲向黑夜。
回到家,邮递员已在我的床上睡下。邮递员说:“公社通知我,你的录取通知书,必须直接送交你本人,并由你亲笔签收。对不起,让你摸黑赶了12里山路。”握着邮递员的手,我的泪又一次奔涌而出……
后来才知道,无论读过高中,还是没有读过高中,那一年,我们大队也就考取我一个,附近六七个大队也只考取三四个人。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消息不胫而走,上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有的送一个脸盆,有的送一个瓷缸,有的送一块肥皂或是一个肥皂盒,更多的是空着手上门道个贺,弄得我的父母有些措手不及。我的这个成份不好的家,一直以来门可落雀,是个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这次终于热闹了一回。
进入农机学校后,因为学习成绩好,我被推举为班上的学习委员,不到两个月就加入了共青团,又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毕业前半年,全省地市州农机中专学校同年级统考,全省几千名学生,前16名全在我们班上,我的成绩更是名列第一。一时间,我们学校名声大震,连老师也感觉扬眉吐气。
毕业分配时,校方特意告诉我,那年的中专录取分数线是80分,我在该校当年录取的新生中分数最高,总分121分,其中政治11分,语文84分,数学26分。还告诉我,政审时大队同意录取,但没有盖章。掌管公章的大队长,说要坚决抵制“地富子女”上学。学校经再三研究,最终录取了我。因担心中途受阻,学校专程将我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公社,再由公社专派邮递员连夜送到我家。
往事如烟。与其说,是学习成绩好、运气好,改变了我的命运;不如说,是党的政策,是关心我、支持我的人,是人间的正义与正气,再造了我的命运。一个人,能力再强,都是渺小的;机会再多,还须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没有小平同志拨乱反正,没有郑绪莫老师和闫昌贵们的鼎力相助,没有农机学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识,没有不知名的邮递员的认真负责……这改变命运的机会,定然与我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