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爱情,因为美好,而令人向往。花季里的爱,因为是初恋,往往叫人终生难忘。我的花季,却是一片爱的荒原。上世纪70年代,农村精神生活极度匮乏,年轻人的爱情也便来得更早些。十七八岁,就有人上门提亲;二十来岁,多已出双入对。我21岁离开农村,却不曾品尝过爱情。
那个时候的农村姑娘,爱情是实用主义的。她们最想嫁的是按月拿工资的城里人,次之是棉产区青年。我的家乡盛产水稻,种水稻就得下水入泥,割早稻栽晚稻正值盛夏,一个月下来,几乎每个人都要脱层皮,稍有办法者,总是避而远之。棉产区种田不下水,腿脚不沾泥,盛夏时节正值农闲,无须忍受骄阳的熬制,棉花还比水稻能变钱,稻区姑娘无不趋之若鹜。差一点的姑娘,也要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家儿,能找个大队或是小队干部的子弟,更是求之不得,至少能在农活分配上得到一些照顾。再差的姑娘,也不能找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家庭。
我爷爷是地主,父亲是老上中农,母亲是富农,我是当然的“地富子女”,是被打入“另册”的“异类”。对于“异类”,不仅当干部、参军、招工、上大学等稍稍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都与之无缘,还要经常遭人白眼,有时还要挨批受斗。家庭成份好的女子如果与这样家庭的男子往来,则要遭父母训斥、为世人唾弃。到地主富农家里讨杯水喝,也会因为怀疑“阶级立场”有问题而受到审查,审查是不是在勾连什么事情,撺掇什么阴谋。出生在这类家庭的男儿,姑娘们从来没有拿正眼看过,没有嗤之以鼻也就算给足了颜面,若要她们有所垂怜甚至施之以爱,那只能是痴人说梦。
隔壁大队有个本家伯父,地主成份,家有4个儿子。大儿子四十多岁,二儿子和三儿子也都三十多岁,无一讨到老婆。他们家有个笑话,说是有一天,二十来岁的小儿子对我伯父说:“爹,爹,幸亏你在解放前讨了个老婆,要不,我们一家五个‘光棍儿’。”伯父挥着拳头痛斥小儿子:“你个不清白的东西,没得你妈,哪来你们四条‘光棍儿’!”有个死了男人的哑巴女人,带着残疾儿子好多年嫁不出去。我伯父拿出不要老脸的勇气,请了几拨媒人多次上门提亲。在第N次登门的时候,那哑巴女终于“春心大动”,选择了伯父家的三儿子。自从进了伯父的家门,哑巴女没下过厨房,没洗过衣服,也没带过孩子,一家老小都把她奉为恩人,只差没把她当神仙供奉起来。
一次,我们几个小伙子在稻场上一边劳动,一边赶来赶去地嬉闹,生产队长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们几个小秧子不屑屌得,哪个有本事娶个媳妇回来,就算你们狠,我看你们一个二个都是上门做女婿的坯子!”闻之,大家哑口无言!我却对自己说:只怕上门做女婿也没有人肯要啊!
初中毕业不久,公社组织修建东干渠,我家地处渠道边,按照生产队安排,我家住进来两个年轻姑娘。姓张的姑娘脸蛋儿圆圆的,笑起来甜甜的,模样儿好看,青春气息逼人。张姑娘勤快,收工回来总是帮着我母亲做家务。张姑娘好学,每天晚上都跟我母亲学做鞋子学绣花。不知为什么,母亲教她十分仔细,比教我妹妹更上心。她们在灯下做鞋绣花时,我会远远地看着,看她们母女一般的亲近。但我从不打扰她们,也很少跟张姑娘说话。我知道,对于我,不能有任何的奢望,一不小心,既会伤害了自己,也会对别人造成伤害。我感谢张姑娘,是她让我体味到了有所向往的感觉。
另一个姑娘姓江,有些口无遮拦,还有些缺心眼儿。尽管我属“异类”,但我仍然担心她能不能嫁得出去。一天,有人跟我说,江姑娘说,我母亲让她做她儿媳妇,被她拒绝了。还说,她即使没长眼睛,也不会嫁入我们这样的家庭。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但我听了,仍然非常愤怒!我对自己说,即使打一辈子光棍儿,也绝不会娶这样的女人!江姑娘的这句话,曾让我一度陷入极度的悲观。
我有个表妹,姓万。原本是舅表妹,因舅母去世,过继给姨妈,而成为姨表妹。儿时,我经常到姨妈家,有时会在那里玩很长时间。所有表兄妹中,我跟万表妹走得最近。进入青春期,朦胧之中,我们都已感觉到,有一种男女之间的感情,在血液中涌动。她曾经送给我照片,一张黑白的一寸登记照。见不到她的时候,我会想她,会看她的照片,还想千方百计地见到她。见到她的时候,从她的脸上,我能读出思念……但当我们知道,表兄妹之间不允许有男女之情时,我们都理智地,把那样一种生命的萌动,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再让它肆意滋长……尽管理智,却心中有痛。这种痛,蔓延终生……
我感谢万表妹,是她让我体味到了爱情的甘醇,思念的美好,割舍的苦痛!尽管我们之间的爱,注定没有结果,但在那样一个大背景下,她视阶级为虚无的爱,有如甘霖般地滋润了我荒如沙漠的青春,让我孤寂而又可悲的青春萌动期,也有了那么一点点可怜的亮色,以至照耀了我的一生,让我今天仍然能够大胆而自信地说,我青春无悔,在应该有爱的年代,我爱过,也曾经被爱过!
扼制住对表妹的爱,我的心已成一片荒原。想爱的,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能够靠近的,不能爱,只能忍痛割舍。不曾爱过的,却流言四起,激起满腔愤怒……
人生啊,路在何方?爱情啊,你在哪里?
那一年,国家改革招生制度,上大学进中专,不再靠家庭成份,而要靠学习成绩。第二年3月,我如期接获了来自一所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从收到通知书到入学不到20天时间里,曾经与我绝缘的“爱情”却纷至沓来,媒人大有踏破门槛之势!
朱大妈是全大队媒婆中的高手,有“媒婆世祖”的美誉,凡家有儿女找不到对象的,无不拎着重礼求到她门下。据说,只要她肯出面,无论条件多么困难,没有成不了的姻缘。有人作过统计,全生产队适龄男女的婚姻,有一半是经她手撮合的。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朱大妈打着震天响的哈哈,大幅度地摆动着双手朝我家走来,离我家还有十几丈远,就很是兴奋地冲着我母亲大叫:“魏大姐,魏大姐!好事,好事!赶快杀鸡子、摆桌子、拿杯子,我要喝酒,我要喝酒啊!”然后就听她小声对我母亲说:“某某家的二姑娘看上了你家老大,这可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你让老大赶快点头,我喝完你家的中午酒,还要赶到那边家里喝晚酒呢!”我母亲说:“她不是在棉产区有对象吗?”朱大妈说:“散了,早就散了。”这某家的二女儿,与我同班同学,已处对象好多年,前不久还见他们一同出入呢!现在说散了,这分明是要改弦更张啊!朱大妈黑着脸,大口抽着纸烟离开我家时,我为影响了她的美誉而深感惭愧。
生产大队副大队长姓黄,与我家不是同一个生产队,却住同一个屋场,相距不足三百米,我每天出工都从他门前过。他家二女儿,不足十八岁,皮肤白皙,笑靥迷人,身段小巧玲珑,读书不多,却很聪慧。此前,我没进过她家的门,她也不曾到过我家。这天,她走进我家就帮着我母亲择菜,还问:“远金哥呢?”与我在内屋聊天的朋友说:“又一个示爱者上门了。”并说:“这姑娘不错,应在考虑之列。”母亲让我到堰里淘菜,她便随我到堰边。我淘菜时,她说:“远金哥,我对你蛮有好感,不知道你对我有没有好感?”我说:“说不上,我们说话的次数应该还数得清楚。”她说:“那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天天陪你说话。”也许是我过于冷淡,来过几次后,她便没有再来。
我有一位挚友,村办小学民办教师,他以自己考试失利为代价,辅导我考取了中专。自收到录取通知书,我们天天形影不离地粘在一起。一天夜里,我们躺在床上,在谈过人生,憧憬过未来,夜深人静时,他嗫嚅良久告诉我,与他同处一校的民办教师姜,对我颇有好感,让我考虑考虑,可能的话,安排我们见个面。这位姜老师,也是我同班同学,父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头头儿。这是一个慧外秀中的女孩,长相清秀,做派斯文,颇有大家闺秀风范,是我心仪已久的女孩。如果在我收到入学通知书的前一秒,能够得到她的垂青,即使我将来飞黄腾达,即使她将来跛脚残手,我也会与她厮守终生,然而……我对挚友脱口而出:“如果能够早几天,我会感激涕零,可是现在……”
我如此粗暴地回绝媒人,如此冷漠地对待示爱者,甚至连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娘也不放过,我让人看到的,是我考取了学,有了远大前程,便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了。其实骨子里,我是要报复,报复那些一直瞧不起我的人,报复那些把我们家视为“异类”的人,报复一切世俗的、势利的人。在回绝她们的时候,我心里有从来没有过的惬意,有终于能报“一箭之仇”的畅快。
若干年后反思,我当时的心态极不正常。在“地富子女”被视为“异类”的年代,哪家姑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用一生的幸福作赌注?知道内情的,说这姑娘敢于冲破世俗,不知道的还说这姑娘一定出过问题。俗话说: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的情况发生改变后,有人登门说媒、上门示好、托人传话,实属正常。这也说明,我们的社会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正在向着好的方向转变。这种转变,不正是我,还有那个时代的好多人,所共同期待的吗?
正值花季而没有爱,花会因之失色,人会倍感孤寂和清冷。毕竟,我已经走过来了,走过了一个个寒风凛冽的深冬,正在走向一个又一个生机勃发的阳春。如果没有伟人拨正航向,没有时代的不断更迭与进步,或许,我至今还在爱的荒漠中跋涉……因此,我应该感谢伟人,感谢时代,忘却年轻时的种种不快,大踏步地迈向日益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