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雨潇潇的上午,秋天还很遥远,映泉文学馆大门洞开,我得以再次走近映泉。
第一次走近映泉,是在他家里。敲开那扇框式结构黄色油漆的房门,一个穿着短裤、赤着身子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我问您是张老师?他说我姓张。他表情木然,仿佛我刚刚把他从睡梦中敲醒。他嘬嘬嘴巴,调侃而亲和的笑从他脸上荡开。他胸前肋骨隆起,一根一根地,像沮河上的竹排,我看得真切。他的头发异常的少,在对面窗户的逆光中,头皮好生地亮。他没问我是谁,也没问我来干什么,只说他刚才在出恭。我笑,我知道出恭就是上厕所,但不知道我对他出恭是否有所干扰。做过自我介绍,我掏出装在衣兜里的稿子,还没来得及说请教的话,他便伸出手,要过那几张纸……
我跟映泉就如此这般地“亲密接触”了。起念的时候,我想像过若干的见面场景,却从来没想过,他会跟我如此地“坦诚相见”,会如此急切地想看我的稿子,似乎比我更急。
这是40年前的一个初秋的下午,映泉37岁,我25岁,他还住在商业局宿舍里。那个时候,《湖北日报》正在辟专栏讨论他的《维纳斯闯进门来》,没过几天《人民文学》又发表了他的小说《白云深处》,他已经是个有些名望的人。几十年来,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一直浮游在我的脑海里,尽管此去经年,却一年更比一年地变得明晰、深刻起来。我已记不得我是如何打听到他的住所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去他上班的地方,更想不起那天是不是有“喜鹊犹在枝”、“秋风如水来”。
我那时在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学习写作,写了篇《一棵南瓜秧》的作文,按照函授老师的意见做过修改后,我自以为已经有些质量了,这才奓着胆子去向映泉请教。看过稿子,映泉摸了摸稀疏的头发,又沉默良久才说,写得太实,话说得太满,没给读者留下再创作的空间。他说,一篇文章,应该把要表达的意思藏在文字的背后,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去提炼、去总结。然后又以《荷塘月色》和《背影》为例,强调立意要新颖,意境要纯美,文字要精妙。我是如何走出他家的,已经没有印象。他讲解时,我点头如捣蒜,心却坠在五里雾里,以致我至今写出来的文章,好心人依然表扬说:文字质朴,细节真实,通俗易懂。如此表扬的言下之意很明白:缺乏文采,没有意境,不够深刻。
不到一个小时的交流,他的幽默风趣、坦诚率性、热心快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见过映泉没几天,我被派往省城学习液压传动,学习归来便一头扎进了科普写作。当我再次想起文学创作时,映泉已调往省城,成了我心目中高山仰止、不可企及的人物。那时我也很努力,其后有一年,我在各类报刊发表散文、小小说及言论文章23篇近3万字。可能也就因为此,第二年我被调往政府研究室写公文。写过5年公文后,我这人也就废了,文字更加直白,还不时带点儿官腔。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在映泉文学馆开馆座谈会上,听晓苏、田天、胡翔、晏艮忠说映泉,说与他水乳交融的友情,说他高亢的创作激情、非凡的文学成就,说他是个明显被低估的作家……我的心翻江倒海,甚至比江汛更猛,比海潮更高。我最爱读晓苏的小说,风趣幽默,朗朗可诵,有戏剧性,结局常常出人意料。而晓苏说,映泉是他的老师,跟映泉学了不少东西。我比晓苏更早接触映泉,如果能心无旁骛,不曾半道改嫁,决绝而虔诚地始终以映泉为师,或许我也会在文学上有所精进。我只能自我安慰,如果不是在秋天,而是在生机勃发的春天去见映泉,我或许不会去省城,也不会去写公文,我的人生应该就是另外的样子。我是被秋色所惑,为秋风所误。
自见过只穿短裤的映泉,再见已是30年以后,他从省作协副主席位置上退下来,常居远安。远安作协召开换届选举会,他亲临指导。开会时他坐我对面,只隔一张会议桌,我与他几乎面对面。他依然清瘦,毛发无几,却精神矍铄,话锋机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全身都被衣服遮掩着的映泉。会场落座时,我与他点头示意。散会后,我没与他打招呼,就落荒而逃,自觉无颜见他。我安慰自己,他应该没有认出我来。那次会议后,我不再任作协主席,在如释重负中,我为恭列14年作协主席之位而深感内疚。那时正值仲夏,即使有风,也定然不是秋天的风,我不能再把责任推给风。
我没想到,一个自惭形秽的人,还能与映泉再次亲密接触。我要感谢那家本土企业,是那家企业给了我理由,也给了我勇气。
也是在秋天,一个露已寒霜正浓的深秋。楚园春酒业以我为使向映泉索稿,希望能够借助他的名气,为本土企业做些宣传,也增加些文化底蕴。我知道映泉的那栋两层小楼,我家有个亲戚住他斜对面。每次到亲戚家,我都会隔街注视那栋小楼,想他是在写作还是在绘画,是在喝酒还是在打牌,或是在与文友们高谈阔论。我担心不能完成任务,便向文联求助,魏晓红主席欣然引我前往。
来到映泉家,晓红问他,认不认识?映泉脱口而出,当然认识,姓肖。我惊愕,晓红瞪大了眼睛看我,又看映泉,意思是且听分解。映泉说,那年选马北桃当主席,你坐我对面。略顿又说,我还住在商业局楼上的时候,你写了篇散文……映泉拍拍脑瓜,好像叫南瓜芜子,还是蛾眉豆子,我给你提过修改意见……我听说过记性好的,却没见过如此厉害之人。数十年里,他该读过好多书,该看过好多稿子,该见过好多人,居然还清晰地记得我这样一个无名之辈……我惊愕,无地自容!
我给映泉说过我的请求,他说他喝了那么多的楚园春,为家乡的酒写篇文章是应该的。他不无憧憬地强调,楚园春酒是家乡的骄傲、远安的名片,在武汉待客,他一直都用楚园春,喝酒的时候还要一再提醒客人,这是他家乡的酒。他甚至有几分陶醉地告诉我,每有朋友相聚,觥筹交错之中,酒酣耳热之际,朋友来一句,这酒不错,他便有一摞稿子被某家出版社看上的醺醺然。来此索稿之前,我早已从文友口中得知,映泉已被病痛折磨两年有余。而此时的映泉,根本看不出是个病人,他依然精神矍铄、神清气爽,依然侃侃而谈、话锋机敏。那氛围,那神情,那语气,有如邻家兄弟、儿时玩伴,高山仰止、不可企及,完全与他无涉。我敬烟给他,他也装烟给我,我给他点烟,他也递火给我。我们有如久别重逢的故交,神吹胡侃,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悄然滑过。
几天之后,映泉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取我要的东西。我兴冲冲跑上二楼,他正在挥洒健毫,一幅小楷书法作品即将完成,题名《致楚园春酒业》,凝神观之,文墨清雅,笔力遒劲,行云流水。放下健毫,他递过手提电脑,让我看一篇文章,《楚园春的过去与未来》。文章自“楚园”开篇,从仪狄少康、江汉沮漳、睢山沮水说起,说到楚武王、屈大夫、权国与巴人,又说苞茅缩酒、窖池发酵、多酒勾兑,一直说到云台香、楚园春、楚派,最后寄语“惟愿楚园春能够再现楚人雄风”。一篇两千余字的文章,居然纵贯古今、横亘千里,且专业老道、意蕴深邃,在殷殷嘱托、切切期盼中,映泉对故乡故土的赤子之情,对本土企业的钟爱之意,充溢字里行间,力透篇章内外,直达山川日月。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老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在向映泉索稿之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再次为秋风所误,不然何以如此昏聩!直到映泉去世的噩耗传来,这才猝然“惊醒梦中人”——在他最后离开家乡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为他饯行,给他送去几件楚园春酒,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够多与朋友相聚,能多一些快乐时光,能多几次陶醉于故乡故土的“醺醺然”,也藉此聊慰我心。如今虽然有了映泉文学馆,又召开了开馆座谈会,甚至收获了那么多的崇敬,那么多的褒扬,那么多的思念,可斯人已去,即使心痛如撕,也只能在梦中,看他渐行渐远,愈行愈伟岸。
在他的灵堂上,在他的坟冢边,在每个祭扫的日子里,我只能磕头、磕头、再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