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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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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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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劫

(一)

按照你的习惯,你应该会在今天下午晚些时候经过这里。你昨天上午回娘家看你妈,当天下午没回家,今天上午也没回,一定会在下午回。你回家看妈,骑电动车,相距也就二十多公里,一般都是上午去,当天下午回。即使当天没回,也没有在娘家住两夜的先例。你很少回娘家,更不敢在娘家久住,你不放心我,更不放心她,担心我俩又会滚到一张床上。我和她,是你今生今世的绝症。

雨下得小了,天上的云仍如万马奔腾。我知道,这是一场暴雨向更大一场暴雨的过渡。接受过暴雨的洗涤,山上的栗树叶,松树针,野柯和野草,还有眼前的芭芒,愈发地青翠欲滴,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西天被切开一道口子,太阳从口子里挤出半张脸,透过密密麻麻的细雨,照得山林和芭芒上的雨水如蒸气般升腾。盛夏雨天的傍晚,没有一丝风,空气如粥一般的浓稠,沉闷得像被人捂住了口鼻。

我坐在吉普车里。这车不知是哪一年的古董,车顶的篷布已烂成条状,如凋敝的柳絮悬在头顶。尽管天气闷热,我也没敢脱下雨衣。雨衣可以遮雨,也可以遮挡剑一般的目光。这是道路的一个转折处,离阴家崖不足三百米。转折处有一块小平地,平地与道路之间有一丛茂密的芭芒,我和吉普车就隐藏在芭芒背后。不特别留意,很难发现芭芒后面的秘密。

天马上就黑了,你一直没出现。一定是突如其来的暴雨,影响了你的行程。

不时有手机短信发进来,我不敢掏出手机来看,你随时有可能出现在我的眼前。注意力分散的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错失良机。正午刚过,我就来这里等你,三四个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你的身影。路上的每一个凹槽,甚至每一粒石子,都被我的目光抚摸成百上千次了。我给了自己充足的理由,也认真盘算过每一个细节,我还是紧张,心高高地悬着,被提到了嗓子眼儿。你再不出现,我担心我会虚脱,会晕倒在破旧的吉普车上。

我来到这丛芭芒背后时,天还蓝得像用水洗过,午后正盛的烈日,把乡村土路晒成了一匹煞白的布,燥热的空气在布面上升腾跳跃,似要把它燃成灰烬。我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路,路面的反光眩得人头昏眼花,脸上的汗水直往眼睛里钻,我却眨都不敢眨一下。雨衣像一屉蒸笼,蒸笼里面气旋水淋,身上唯一的短裤应该能够拧出水来。我却不敢解开纽扣透透风,甚至不敢掀开头上的雨衣帽子透透气,我要时刻准备着,准备着从芭芒背后冲出去。

天完全黑下来了,你仍然没有出现。你应该没有机会从我眼皮底下溜过去。

又一阵暴雨来了,雨打得山林如山洪暴发般地轰鸣,仿佛要天塌地陷一般。

在你应该出现的方向,有车灯闪烁,是摩托车或者电动三轮车的灯光。

我紧张起来,身体闪电般进入应急状态,一根根血管鼓胀得像一条条粗壮的藤蔓,一块块肌肉隆起如一座座小山,一个个毛孔像一台台被收紧的老虎钳,把全身的毛发挤压成一根根钢丝,扎得密不透风的雨衣“沙沙”着响。在如瀑的暴雨中,我仍然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如鼓点般“嘭嘭”跳动的声音和血液在血管里如洪水般“呼呼啦啦”奔涌的声音。

我用僵硬却擅动着的手启动发动机,又机械地轰几下油门——车辆状态正常。我担心老掉牙的吉普车,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车灯过来了。车灯将要通过道路转折处时,我发现是一辆电动三轮车。从车灯照在山壁上的反射光里,我看见了深红的车篷,湛蓝的车身,不快不慢的车速,听见了嘈杂却熟悉的马达声,应该是你。三轮车从面前通过的一霎那,我突然打开车灯。透过如帘的雨幕,我看见了一张瘦削木纳的脸,是你,就是你!大雨之中,夜幕之下,你似乎很镇定,也好像很紧张,对突然出现的车灯光,你视而不见,竟然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生硬得木头人一般。

挂档,加油,起步,然后加速,我猛然驶过芭芒,冲出转折处,影子般地紧跟在你的车后。

已到阴家崖。我火急火燎地按过三通喇叭,你才极不情愿地朝崖边让了让。在你稍稍让开道路的那一瞬,我猛踩油门,从你左侧冲了过去,溅起的泥水打在你的车篷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吉普车与三轮车并行的瞬间,你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刀子一般锐利的目光,让我一阵颤栗。我庆幸,我穿着雨衣,戴着雨帽,你应该认不出我是谁。刚刚超过你的车,我又朝右猛打方向,然后紧急刹车……数秒之后,隐约听见崖下传来“嘭”的一声……

阴家崖崖高数十丈,是一段倏忽出现的绝壁。绝壁下是一条小河,小河里乱石密布,绝壁上除了零星野草,别无它物。此路自开通以来,已多次有车辆坠入崖下,车上乘员无一生还。

我下车看时,整个阴家崖,除了背后的山林,就是如瀑的暴雨,其它什么也没有……

(二)

你强行超车的时候,我很紧张,很害怕,但我还是朝旁边瞟了一眼,我想看看是哪个催命鬼?路这么窄,坡这么陡,弯这么急,雨这么大,你还在后面拼命地按喇叭,是你家房子被点燃了?还是急着去跟阎王约会?不看不要紧,一看我吓一跳,竟然是你——我亲爱的老公!你开着一辆我没见过的吉普车,还穿着雨衣,戴着雨帽,我仍然认出了你。你的身形,你的背影,你的一举手一投足,早已刻在我心里,融进我血液,想不认出你都难……我想叫你,嘴还没张开,你就从旁边冲过去了,溅起的泥巴和水,瀑了我一身,最要命的——是泥水迷住了我的双眼。

在有芭芒的地方转弯后,我突然发现后面有辆车,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也不知是辆什么车。自你出现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跟得很紧。在最不该超车的地方,你居然要超车。我还是太软弱,太善良,竟然就鬼迷心窍给你让了道。你超车就超车,挤我干啥?为啥还挡我的道?你朝我这边猛打方向,又在我前面紧急刹车,我才意识到,你是想要我的命!——你和我都知道,我的右边就是绝命深渊。

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如此地绝情绝义,如此地心狠手毒,如此地丧心病狂!

我知道,你是嫌我有病,有癫痫病,不是很多年没有复发了吗?我也知道,你是嫌我不能生孩子,没有为你添个一男半女,不是因为癫痫病遗传不能生孩子吗?我还知道,你是因为她,因为你和她的那一对儿女。近几年,只要我眨一下眼睛,你们就会滚到床上或者野地里行你们的苟且之事,我不是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吗?我更知道,你爱你那一对儿女,希望能跟其他人一样,悉心呵护,承欢膝下,耳提面命,这可能吗?我甚至知道,近几年来,你挣的钱,全都用在了她身上,全都用来抚养你们的一对儿女了,可我阻拦过吗?找你要过一分钱吗?人啦,真是人心不足蛇吞像!

那天我是到她家里闹了,可你能怨我吗?你养她疼她也好,你们寻欢作乐、生儿育女也罢,只要我没有看见,坡上坡下的和邻左舍右的不在我面前说起,我就当看不见听不见也想不到。可你应该知道,经常有邻居站在场院里或是道路边,唠叨起来就眉飞色舞、唾星四溅、手舞足蹈,身子还一俯一仰的,屁股还一颠一颠的。可只要我出现,他们就会正颜悦色,环顾左右而言它。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啊,是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意不乱,图个眼睛干净,耳朵清净,心里平静。

可那天,你居然大明大白地走进她的家,跟她聊聊我我、搂搂抱抱,还跟你的一对儿女爹来崽去、爸长囡短,这就很无聊、很可恨了。更可恨的是,居然有人找上我的门来,让我到她家里看看。我跑过去一看,竟是那样的一个场景。面对那样的场景,我也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拉着你的膀子让你回家,你却动手打我,用脚踢我,撕我的衣服,扯我的头发。当时我是说过,要到法院告你,告你们重婚罪,让你们尝尝牢饭的滋味。可我会告你吗?你看那些看热闹的人,不是幸灾乐祸,就是看戏不怕台高。你打我,居然没一个人过来拦你,也没一个人把我拉走,给我们一个台阶下,这不是成心要看戏吗?

实实在在告诉你,我不会告你,你毕竟是我老公,我仍然爱着你。也不会告她,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却是个苦命的女人,我不能毁了她一生。再说,你们的孩子那么小,我把你们告了,你们去坐牢,谁来照顾你们的孩子。你们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再怎么说,也是我丈夫的亲骨肉。两个孩子长得那么可爱,其实我也蛮喜欢。只是每每想到,他们是你跟别人睡觉后生的孩子,我就有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

眨眼间,我们结婚就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我们有磕磕绊绊,也有恩恩爱爱,除了没孩子,我偶尔发个病,跟其他家庭也没多大差别。我病退多年,每月有固定工资,没要你养活,不是你的累赘。你下岗多年,但你勤劳,不怕吃苦,除在建筑工地做泥瓦匠,还种粮食、油料、蔬菜,自己养猪养鸡,每年的收入不比下岗前少。只是近几年,你看我的眼神变了,不时现出不屑、轻蔑、厌恶的表情。你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不是懒得跟我说话,就是高声大嗓,甚至恶声恶气。你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是哥们接吃饭,就是同事约打牌,甚至不打招呼就整夜整夜不归家,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干些什么?

近几年来,我已经很少相信你说的话。你应该知道,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跟踪你,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也不时传来一些你在外面鬼混的信息。这个为你生双胞胎的女人,应该是你在外面找的第四个女人。从你对待这个女人的做派看,前面几个你就是玩玩。现在这个,你是动了真感情,尤其生下一对儿女后。你收入不高,又长得有些黑,但你英俊帅气、高大威猛。当今这个时代,很多疯狂的女人,为了床上的那点儿快乐,早把贞操、脸面、廉耻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要跟我离婚,我也想过跟你离,可我不能离。跟你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连个念想都没有了,还活着干啥?而且,你先跟别人睡了,还生了孩子,孩子都几岁了,才跟我离婚,我脸往哪儿放?真要离婚,你不如把我杀了。你不杀我,我也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其实你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你的本质是善良的。你母亲不愿进城,你就经常回去看她,每次回去都是大包小包,恨不得买尽城里所有好吃的东西。得知母亲生病,你会放下一切重要的事情,风驰电掣地赶到母亲身边,为她寻医问药、端茶递水,殷勤侍奉左右。你大弟斗殴致死人命,你每年都到监狱看他几次,给他送钱送物,鼓励他洗心革面、安心改造,早日重获新生。你小弟是个弱智,只能从事一些简单劳动,你出工干活,总是把他带在身边,教他扛水泥、拖沙石、拌沙浆,还教他耕地、播种、收割,甚至帮他洗澡、剃胡须、剪指甲……你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变得如此绝情寡意、伤心病狂,是受了当今社会一些不良风气的影响。

我们也曾有过如糖似蜜、如胶似漆的岁月。刚结婚那几年,你每天下班,都骑着我爸给你买的摩托车来单位接我,回到家里你便抹起围裙下厨房烧菜做饭,吃过饭你便洗衣、拖地、做卫生,连我的胸衣、裤衩都是你洗的。我的任务就是读时尚杂志,看电视剧,逛街,跟姐妹们聚会聊天,再就是在你面前撒娇装嗲、卖弄风骚,让你夜夜欲罢而不能。你说,不能让厨房的油烟侵蚀了我如雪的肌肤,不能让家务毁损了我如花的容颜。晚上到了床上,你那么威猛,又那么体贴,我每夜都如醉如痴、欲死欲仙,意醉情迷地漂浮于三界之外。每天早晨,你总是做好早餐才叫我起床,有时连头发都是你帮我梳的,妆也是你帮我化的,鞋和袜也是你帮我穿的。那时的我,像个尊贵的公主,饭来了张口,衣来了伸手,吃饭才打湿口,洗脸才打湿手。那时我感觉,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知道,现在我老了,丑了,你便嫌弃我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亲手杀死我!

你在我前面紧急刹车时,泥水正好眯住了我的双眼。我的车轮应该是撞在了你的车轮上,碰撞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我的车猛然一抖,就朝悬崖方向翻了过去……

现在好了,你终于除掉了我这个障碍,再把她那个不作为的老公也除掉,你们就可以一家团圆,如愿以偿,天长地久了……可你不会做恶梦吗?你的良心会让你过得安稳吗?

(三)

我下车来看时,风停了,倾盆大雨依然下个不停。望着夜幕里深不见底的阴家崖,“嘭”的声响犹在耳边回响。跌下那么高的悬崖,你和车……我打个寒颤,大脑变得清醒起来。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残忍、如此伤心病狂?我开始后悔,开始害怕,开始感觉自己罪孽深重。我不敢想像,在三轮车撞击吉普车,你和三轮车同时落下悬崖的瞬间,你是多么的绝望,又该有几多的愤懑,一定恨不得喝干我的血,啖碎我的每一根骨头!

可是现在,尘埃已经落定,后悔已经于事无补。我只能上车,离开这该死的阴家崖,冒雨朝目地地进发。

想当年,介绍人给我们牵线搭桥时,说你出生干部家庭,高中毕业,拿财政工资,还长得貌美如花。听着介绍人的介绍,我一直吃吃地笑。我怀疑介绍人是不是有病,是不是在说梦话。你这样的一个女子,不找个局长、乡长,也要找个在城市出生,有体面职业的人。对我这样一个泥瓦匠,你就是天上的七仙女,连多看一眼都有罪恶感。介绍人又说,你患有癫痫病,每年都要发个一次两次,发病时牙关紧咬、口吐白沫、人事不醒,数分钟后才会清醒。我当时在心里暗笑——不是介绍人有病,原来是你有病。你这样的一个女子,即使有病,对于我这个乡下来的临时工,也是从天而降的莫大幸运。能跟漂亮女子同床同枕,自从长成男人以来,我已不知做过多少这样的春秋大梦。听完介绍,我心里有捡到稀世珍宝,中得百万大奖的欣喜若狂。但我仍然紧绷着脸,我担心自己会现出原形。

我们定下婚约后,你爸托了很多关系,把我转成了城市户口,又把我招为建筑公司正式工人,还一次为我涨了几级工资。结婚前,你爸为我们买了婚房,置办了全套家具,还出钱翻修了我家老房子,整修了稻场和门前的道路。我老家的人都说我命好,进城没几年,就找了个城市的漂亮媳妇,还是个端铁饭碗的干部子女。我母亲说,是我家祖坟冒了青烟,做梦都没有想过我们家还会有如此体面的日月。自从你到过我家,乡亲们看我和我母亲的眼神就变了,卑视终于被羡慕取代。

我们结婚后,你的肚子好长时间没动静,起初以为是我有病,我到医院检查后才开始怀疑是你有病。直到我问你,你才告诉我,你的癫痫病是先天性的,会遗传,你一直在服用避孕药。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晴天劈雳在我头顶炸响!大弟被判无期,不知还能不能走出监狱的大门。小弟是个弱智,不可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偏偏又娶了个患有遗传病,不能生育的女人,这不是要让我们家断子绝孙吗?

自此以后,你的美丽不再动人,你的温柔也不再让我迷恋,你成了我发泄欲望的工具,宣泄情绪的靶子,洗衣做饭的佣人。我对你的爱烟消云散,但我仍然什么也做不了。住着你父亲为我们买的房子,睡着他为我们置办的婚床,做着他给我调换的工作,拿着他给我增加的工资……他虽然不在了,我仍然不敢有离婚的念头,更不敢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如果跟你离婚,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忍忍拖拖,争争吵吵,打打闹闹,转眼间,二十多年就过来了。

说来奇怪,我一个大男人,竟然如女人一般,特别喜欢孩子。只要见到孩子,我就迈不动脚步,看不见万物,只想从别人手里接过孩子,抱抱亲亲,逗逗哄哄,以致多次被人当作“人贩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不为生孩子,床上那点事儿,就失去了它本质的意义。不能传宗接代,自己不仅枉来人世,还会掐断家族血脉,抹杀祖宗功德。没有下一代,人生就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动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之人虽然活着,也吃饭穿衣,也四处游走,却是行尸走肉。想想我成百上千年的家族,自我之后,再无来者,我就深感愧对天地,愧对祖先,罪莫大焉!

想着这些,我的车越开越慢。从阴家崖到大堰水库,也就几公里,却走了很长时间。

有了你的殷勤服侍和精心照料,我这样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依然英武帅气、有模有样儿,还不时收到来自女人的艳羡或是挑逗的目光。尽管只是街头巷尾一些无所事事的女人,她们有的长期独守空房,有的对自己的男人心怀不满,却与我这样一个怀揣种子,正在寻找播撒之地的男人,总能一拍即合,也能快意床第。当我要求给我生个一男半女时,却一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原来她们只是不甘寂寞,只想寻欢作乐,与你没有什么区别,我便也如避你一般避而远之。

唯有她——双胞胎儿女的母亲是个例外。我们勾搭若干时日后,她竟然主动提出要为我生个孩子。天啦!“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尽管我已经有了你这个殷勤侍奉左右的女人,她也有个因为不带种子而不敢回家的男人,但我仍然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她。她说给我生孩子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怀孕,却让我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人生的曙光。此后,我们频频约会,一见面就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就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我还不时给她买衣服,买金银首饰,送好吃的好喝的,希望她情绪一激动,身体一亢奋,就能给我怀上个传宗接代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段时间,她突然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吃什么吐什么。她痛苦不堪,死去活来;我却喜极而涕,仰天长啸。到医院一检查,果然有孕在身,还是个双胞胎!皇天啊,大地啊,列祖列宗啊,你们终于显灵了,终于没有辜负我这颗梦寐以求的心!从医院回来,我就给她的账户打款十万元,第二天又登上观音山,为观音庙捐款一万元,在观音像前烧纸几十刀,跪拜一个多时辰,磕头作揖不计其数,

自从有了这一对儿女,我的灵魂就从我们家里,从我的肉体里出走了。这一对儿女,还有他们的母亲,才是我的灵魂。有了这一对儿女,什么都不重要了,把整个世界都化为灰烬也已无足轻重。他们的母亲,不再只是个女人,只是个床上用品,在我眼中,她日益地变得高大、圣洁起来,成为了全天下最为美丽、最具魅力的女人。与其说是我延续了家族的血脉,不如说是她拯救了我的家族,她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这时候的她,每一寸肌肤都是香甜的,每一根毛发都充满了魔力,每一个笑靥都让我失魂落魄,叫我怎么能不朝思暮想、寝食难安?

在如此的心心念念中,你居然经受不住别人的蛊惑和怂恿,跑到她家里吵和闹,还要告我们重婚罪,让我们蹲监狱。你别在我面前提监狱,大弟已经在监狱了,我对监狱过敏,有特别的恐惧。为了家族的未来,监狱我也可以蹲。可她与我同罪,我蹲监狱,她也得蹲。我们都蹲监狱了,两个孩子谁来照顾?你不能给我的家族传宗接代,我已经原谅你了,不指望你了,可你不能心存邪念,要灭了我们家的希望啊!我不能再心慈手软,只能当机立断……

想着这些,大堰水库到了。

这是一座很大的水库。之前我来看过,水库三面环山,山上满是松树和栗树,有风吹过,碧波滚滚,松涛阵阵,气势甚为恢宏。水库下面是满畈的稻田,水稻正在抽穗扬花,远远看去,稻浪千重,生机勃勃。水库水面很大,水很深很蓝,是那种冰凉冰凉的蓝。

我要把这辆从废品收购站偷来的吉普车扔进这座水库,让它永久地从这个世界消逝。

雨还在下。原本担心会留下痕迹,这雨应该能够帮到我。

(四)

车刚刚停下,有电话打进来。我接起电话,却无人应答。挂断电话,发现有你的短信:“我跟丁丁和点点从我妈家出发不久就遇到了暴雨,正无处躲闪时,嫂子,也就是你妻子,骑着三轮车过来了。她先把丁丁抱上她的车,我便抱着点点也上了车。坐在她的车上,车篷遮挡了暴雨,我心里却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真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人算不如天算!我知道你的三轮车没车篷,可你也不能坐她的车啊!是天要绝我吗?

我跟在她的车后面时,就发现她的车有些沉,三轮车撞击吉普车时,力道也有些大,我以为是她在她妈家里又搬了什么东西回家。万万没想到,竟是你们仨坐在她车上。该死的车篷,该死的大雨!

我给你打电话,无人接听。又给她打,也无人接。那么高的阴家崖,你们的电话应该摔坏了。

真是现世报!我居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女,还杀死了我深爱的女人。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原本是要把吉普车推下水库的,可现在,我只能把它开进水库了……我亲手毁掉了属于我的一切,只能陪着你们去天国。请你们等等我,我马上过来与你们团聚。

(五)

我们娘儿仨坐着嫂子的三轮车没走多远,便遇到一个嫂子认识的小车司机。拦下小车,嫂子就把我们娘儿仨塞进了那辆车。因为不顺路,小车司机又有急事,他没有把我们送到家。我背着丁丁,牵着点点,冒雨步行将近两公里才回到家。

回家后打开手机,发现你给我打过电话。你打电话时,我正在冒雨赶路没听见。再看微信,有你发来的短信。你说什么?是你把我们杀了,要陪我们去天国。你怎么会有吉普车?怎么会在大堰水库?是去接我们吗?我没给你说过我们要回娘家呀!

我给你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又反复看你发的短信,仍是满头雾水。

大约用了半个时辰壮胆子,我才敢去敲你家的门。你家的门锁着,房里没有灯,敲门很久也没有人回应,我不知道嫂子为什么还没有回家。

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向谁救助。

想来想去,我还是把孩子托付给了邻居——邻居知道两个孩子是你的骨肉,对我们娘儿仨一直不怎么待见——叫来出租车,又叫上你二弟——他虽然弱智,却能给我壮壮胆——前往大堰水库。

来到大堰水库,水库大堤上什么也没有,既不见你的人,也不见你的车。我打开手电筒,发现堤上有车轮痕迹,痕迹在临水的地方消失。我大声叫你的名字,除了大山的回声,就是如鼓的蛙鸣,黑夜死一般的寂静。我们向水库四周搜寻,在水库一角发现了你的雨衣。我拎起雨衣,你的手机从雨衣里掉了出来。

打开你的手机,有我打给你的未接电话,还有你发给你岳母的短信。你把你的银行卡密码,还有嫂子的银行卡密码,全告诉了你岳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跟嫂子……都要去天国?

我已经顾不得许多,立刻报了警。

雨已经停了。黑夜像一口大锅倒扣在大地上,潮湿的空气如墨汁一般地浓稠,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前几天见面时,你还有说有笑,生龙活虎,还说要克服一切困难把两个孩子养大。你还拉着我的手,揽着我的腰,当着孩子的面把我抱到了床上。怎么突然就说是你把我们杀了,要陪我们去天国呢?你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要去天国?你是后悔了吗?是遇到了不能解决的困难吗?

我出嫁十几年,自从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才感受到生活的温暖。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我才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你是我今生今世的依靠,是支撑着我和孩子们活下去的力量。生下孩子后,我认真想过,我跟你相好,其实出于本能。我并不要求你给我多少钱,或者给我房子车子,也不要求你能天天陪着我和孩子,更不奢望你能给我个妻子的名分,或者给我什么承诺。只要你能帮衬着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你如果真去了天国,我该指望谁来帮我。我那个不争气的男人,他不仅床上不行,做事做人也不行。我跟他结婚后,夫妻之事总是不顺,他不是有心无力,就是懒心懒意,后来干脆避而远之,他对女人根本没兴趣。他外出打工,前几年过春节还回来几天,近几年就干脆不回来了,连个电话和信息也没有。我给你生下一对儿女,他应该知道,可他依然不闻不问。嫁给一个既没有能力,又没有血性的男人,是女人一生的悲哀。

嫂子是个好人,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我当初跟你好上,她可能不知道。我为你生下孩子,她应该早就心知肚明。我们住得这么近,娘家又在同一个村,人们的嘴还那么杂,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却从来没有责问过我,也没有为难过我,面对面相遇时,也只是假装不认识而已。她那次找到我的家,不过是叫你回家吃饭,你不应该那样对她。今天在路上相遇,她先让我们坐她的车,然后又为我们拦下一辆小车,真是让我羞愧难当。你如果不在了,我应该可以去求她,可我的脸又该往哪里放?

警察已经来了,他们应该能够找到你。

(六)

你就别让警察找我了,我和车,应该就在这座水库的最底层。就让这辆破旧的吉普车,还有三面青山,满畈稻田,清澈库水,陪我永远葬身于这满是污泥、幽暗冰冷的水底世界吧。我只是担心,我会破坏这如诗如画的风景,污染这干净纯洁的库水,让人们更加地卑视和憎恨我。

你就别找了。即使找到我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让人们对我更多一些耻笑,更多一些咒骂,更多一些道德的审判,在我身上投下更多的轻蔑的目光,在我的尸体上吐上更多的憎恶的口水。我这样一个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人性的人,不值得你们如此地大动干戈、兴师动众。

你把我们的一对儿女放在什么地方了?你赶快回家照看他们吧,他们才是我们的希望。

我听见你在水库大堤上叫我名字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只要你还活着,一对儿女还活着,我无论怎样都是小事。我死后,希望你能看在我们相好一场的份上,看在我已为之付出一切的份上,让一对儿女改随我姓吧。你如果能够满足我的这个要求,我便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我的整个家族,我的列祖列宗,都会感念你的恩德。

还请你告诉我,你们娘儿仨既然上了她的车,是如何奇迹般地活下来的?难道她的车没有掉下阴家崖?如果真是这样,她也应该还活着——我希望她活着。可我下车看过,也听到了崖下“嘭”的声响,难道我的眼睛和耳朵都出了问题?难道是出现了传说中的灵异事件?老话说的没错,人在做,天在看,天地自有良心!

我死了,最对不起的是我母亲。她年纪那么大了,还得自己养活自己,有个三病两灾,谁来服侍左右?谁来养老送终?也对不起我大弟。他还有那么长的刑期,谁去看望他鼓励他安慰他?他在里面会如何表现?此生还能不能走出监狱的大门?还对不起我小弟。他脑子那么笨,人那么傻,谁来呵护他?谁来督促他种地干活?说不定哪一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还对不起她——你嫂子。

我把手机用雨衣裹了,放在水库一角,就坐进吉普车,关死车门,将车开进了水里。时值盛夏,水库深处仍然很冷……呛过几口水,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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