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能将文字写出画作的效果,不是说她描绘出了近乎真实的世界,而是她能将文字变成像大自然一样拥有无比魔力的世界,甚至超越了空间的界限。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天地人间,全在她的笔下。单凭这一点,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作品就可说是横空出世的惊艳,何况她的文学功力远远不只这一点。
中国山水画和书法意境里都有“留白”一说。据传齐白石给一个出了重金的人画了一只虾,整个画幅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只虾,而赏画的人却能在盛夏的暑气中从这幅画里感觉到一片凉意袭来,那只虾身似乎永远湿淋淋的,好像真的生活在水中,一张白纸变成了一溪清水。这就是留白的无究魅力。
在我看来,《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作者、诺贝尔奖获得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就拥有这样的魔力,她朴素无太多修饰的语言酝酿着火山岩浆喷发般的磅礴力量。无甚出奇的文字,冷静的描述让我这个阅读者从潸然泪下到哽咽出声,仿佛有一个搅拌机在搅动我心脏里的血浆,裂肺撕心般悲痛。文字经她之手变成了一只只眼睛,明目张胆毫不避让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直视着我,不只是直视我的眼睛,而是直视我的灵魂,甚至直直望进我的内心深处。无法回避。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让我有看到胡安·鲁尔夫的作品《佩德罗巴拉莫》一样强烈的惊艳,甚至大为震憾。托卡尔丘克是另一种写作方式,她避开现实,用魔幻的世界比真实世界中更真实的存在,让你看到并感受到现实世界,让你思考现实世界,让你感到抱歉。为一切不美的恶的存在,你觉得有必要作为一个人去道歉,尽管你不知道该向谁去道歉。这个接受道歉者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产生了愧疚,对不起这个世界,一切的不美、恶全与你有关,是你造成了这一切。这让你自己都讨厌的一切,不是自然天成的,而是你造成的,所有的人类共同造成的。他们两个伟大的作者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不不仅是伟大的作家,而且都是睿智的哲学家、先知,能参天地造化,化育万物生灵。
托卡尔丘克的文字表达之外有更多的词汇奔涌般冲进脑海,大脑不受控地自行填补画面,那些文字想表达的和未表达的全都齐聚在你的思想里,摧毁你的认识,让你知道世界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静、美好,战争、瘟疫、灾难之外还有更多,很多。比如人性的变异,认知的垮塌,世界观的重构,你是不完整的,你的不完整使得世界千疮百孔,破败不堪,泥泞沼泽,陷井重重。眼里才看进去一句,脑海里迅速生成十句、百句,大脑飞快转动,捕捉每一个字眼,然后无限放大、延伸,拓展,许许多多的文字、场景扑面而来。
话里有话是托卡尔丘克的强大所在。一句话后隐着无数要说的话。每个人心里想的都会不一样,没有固定准确统一的结果。“人干嘛要出生,就是为了现在睡觉”,世间存在那么多痛苦,在看不见的地方,在漆黑的深夜,有那么痛苦的呻呤,有那么痛苦的灵魂在游移,月亮光洁地照耀着大地,一切并不是真正的黑暗,可是月亮无能为力,而人们也许都在睡觉。月亮光照着一切,进入睡梦中的眼并不能看见,听见,那痛苦的灵魂直指心中的渴望,进而把心底里的怨恨都反馈给月亮,就像老舍在《月牙儿》里描述的,在苦难的旧社会,母亲的月夜和女儿经历的月夜无二样,可是月亮从来没有任何作为,它的清冷,惨白的清辉和沉睡着的人们一样无情残忍,因为它睁着眼却任由痛苦发生,而不作任何表示。
“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读完《太古及其他的时间》一书,我觉得托卡尔丘克把最好最形象最富想象力的喻意用尽了,应该到了语言的尽头,所有的美好全部呈现给我,那带着翅膀的想象力,让我惊艳,惊愕至无语,最后甚至流泪。真的,我哭过几次,居然是因为读到的文字。“一个作家的才能能让上帝脱帽致敬”,我想说的就是托卡尔丘克这样的作家吧。
有人说托卡尔丘克狡黠地将悲剧掩藏在碎片化的叙事之下。我没查觉她的狡黠,但我感受到了文字的悲痛。在她的笔下,世间的万物眼前的一切森林里的一切厨房里的一切,还有身上的一切,裙子、锅铲、黑河都是跟人一样有意识地存在在,与人无任何差别,也像人一样挣扎着存在,见证人的苦难,也和人一样经历和遭受苦难。她在描写世界大战期间的场景中,有这样几句话“德国人尽管很坏,但看上去跟太古所有的人一模一样,如果不看他们身上的制服,是无法识别他们的。同样也很难识别耶什科特莱的犹太人。”
简短的几句话比任何再多的评论都令人深思。世界现在还是如此,彼此分辩不出几乎一样模子的人们仍然在对垒,这个壁垒从未因历史的壁垒堆叠起被砸毁的集中营而消失,它们从那个时代一直像鬼影一样跟着人类追到当下的今天。看看那些还处于战火纷飞的国土,那一个个无助的灵魂,那里的世界变成这样,“到处都笼罩着寒冷和忧伤,每个有生命的东西都渴望偎依点什么,紧贴着什么,或者彼些相拥相抱,但是从中得到的只是痛苦和绝望”
托卡尔丘克笔下的文字描述快得像电影镜头切换,前一秒你还在为麦穗儿的乳汁洗好一个人发炎的眼睛、另一个人的赘疣、另一个人的脓疤疮、另一个人的苔藓而认为上帝在创造奇迹、幸福即将降临时,下一句,仅一句就无情戳破刚刚浮现的幻想泡沫,“所有经她治好了的人都在战时死去了。上帝就是这样呈现自己的。”不由得让人感叹,世界正是如此啊!生活正是如此啊!戏剧性永远不只是舞台追求的效果,它在生活中,在每个人的人生和历史中总会突然出现,没有一点章法,谁也阻挡不了,谁也期盼不来。它自顾自地降临,全然不管人是死是活,是悲是喜,是贵是贱。
托卡尔丘克的每个字用的都非常精准,说到这我要感谢译者易丽君教授,这位被国家委派赴波兰学习语言的翻译家,“以奇丽曼妙的译笔为国内读者了解波兰文学打开了一扇难得的窗口”。波兰原文的美我感受不到,但译文想必是还原了那份美,而且我相信,我读不懂的波兰文必是超越了目前我所感受到的美,是更多的美,无究尽的美。这本书的精彩明确了我认知世界的存在价值,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只为世界有这样美好的文字、这样精彩的表达,真心感叹一声:世界尽然如此美丽,活在书本的美好世界里,此刻死去或下一刻死去为不能带着这份美一起而成为人的遗憾。人生失去一切,财富、地位都不足惜,微不足道,微忽其微的可笑。因为这美丽的文字,想要更加地热爱生命,珍惜生命,爱这世界。
托卡尔丘克的很多文字都包含喻意,隐喻、暗喻、明喻,想象有多丰富就有多少类的喻示呈现,只看你想到想不到。你想了一种,又发现还有另一种,然后又发现了其他的意思,你会被三两个字眼迷得失去判断,你像抓住吹起的彩虹泡泡一样,想凭想象抓住在眼前闪现的每一个泡泡,但你的想象力是那样溃乏,于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笼罩下你无助地做着努力,挣扎在想象力的开发中。此时你像个幼稚园的小朋友,可怜又无助,你想埋怨自己,也为自己的浅薄感到难堪和极度羞愧。挣扎许久,你放弃纠结,转而去追寻下一轮的彩虹泡泡,埋入作者下一波文字想象之海的淹没中。
托卡尔丘克的文字跟炮火一样猛烈,看见即被击中,不是彻底沦陷,便是被捕获。你渴望成为她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