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问候土地,为土地奉献,土地就回应谁,成就谁。
行走在黄土地上,脚下一派绵和柔软,像裹在绒布里,踏在云朵上,挨着的全是土,是真正的大地上的土。满眼皆是土,脚下至深处也都是土,连最轻的雪、最细的雨、最静的风都沾着黄土,悄咪咪地钻入脖颈、贴上脸,着色成肤。有那么一天,冷不丁地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土一样的存在——这是黄土地给予一个人的最高奖赏。
墚峁之下
来陕北黄土高坡八年光阴,早已习惯了用双脚丈量峰起峰落的墚峁沟壑,以及一道道羊蹄点踩而成的细瘦绵长的山间小路。
黄土墚峁襟怀仁和宽厚。多数时候它们是静默的倾听者,只会在你忍不住嘶吼呐喊时抚慰你,且不多说一字、多生一词,总是慢吞吞,晃悠悠,回旋婉转一语三叹地应和回声。任你再癫狂的喜悦,再沉重的哀怨,再狂暴的怒火,它都先用静默去沉淀、洗练,再拖腔拖调回复你;每一个字、词都被咀嚼再三,才传送到你的耳畔。屏息静听,你会发现,一切都不可思议地变得寻常了。那些喜啊怒啊,不过如此;那些哀啊怨啊,也不过如此。
人生曼妙应如是。恒常也好,无常无好,各自领受,必须经历,无法互替,无可逃避。
山似父,谷似母,山谷似知音。它们懂得人的不易,尊重大地上的一切,一视同仁,毫不偏袒。你笑,它也笑;你哭,它陪你哭;你起声唱,它应声和;你怒吼咆哮,捶胸恸足,它虽吼也叫,但不动怒。回声从远远处姗姗而来,走走停停,一路留痕,方才肆意倾吐出的吁嘻、怒气不觉间隐于空中,散进风里。你差点被逗笑了——平日里许多的纠结此刻竟觉得那么可笑。
当然,陕北的黄土墚峁、沟壑谷隙爱听你吼。它们知道,你吼上一吼,叫上一叫,转身回返时,自会平心静气地接纳即将到来的一切,宽宥已发生的一切。
你说:“谢谢你!”
它答:“谢——谢——你——”
你说:“我在这里挺好的。”
它答:“这——里——挺——好——的——”
壑谷生风,声声不息。
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你都会到黄土墚上走上一走,时不时靠着吼上一吼来应对空旷静寂、偏远荒芜——有些块垒淤积于胸,不将之抛入空山深谷,如何轻盈地在大地上奔跑?
山巅之上
春来夏至秋与冬,花开叶绿草又生。黄土地天高地阔,壮美厚重,虽少人烟喧嚣,但因海拔高,“生活在云端”的感觉会深深地震撼你。
太阳近在咫尺,繁星缀满夜空,你的眼成了快乐的取景器,看哪里都新奇、鲜活。一棵树,一朵花,一簇萌芽的草,也能独自成景,成为不可或缺和极为可贵的存在。人自然是其中最重要、最美丽的风景。哪怕只是立身于黄土地之上,也能感受身而为人被赋予的价值和重量,绝不想浑浑噩噩到世上走一遭,当下便有一座又一座等待征服的黄土山。
这块大地之空旷、高远、寂寥,你很想登高立足,喊上几嗓子,让天地之间充满你的声音。当声音从山峦间游走一轮再回到你耳边时,已变得音律缭绕,好似你声,又美于你声。
哪怕你想哭,黄土山一样有吞下悲悯呜咽的巨壑深谷。将悲伤、泪水倾注到那里,任它们滋养山脊背上的野花野草。一声声闷吼,一声声倾诉,即使不眠不休,也不会被拒绝,更不会受阻碍。你喊多少声,它回应你多少声,就像母亲隐忍骄子的嗔怒怨怼一样,大度而宽容。
走进这黄土地,在风起雪啸,雷电交相的轰鸣中,走过春夏秋冬、花开花谢、树绿叶黄、水瘦山寒。大地上所有的物种都无遮无拦地展现出内在的面目,真诚而决绝,它们虽常年被风沙袭扰、黄土披覆,但最终你得承认,所看到的一切是以本真呈现于世间,纯洁得好像未曾沾染过一粒尘埃一般。
花艳的时候是真艳,草绿的时候是真绿,树们铆足了劲汲取所有可以获得的养分而一天天地壮起来、多起来,同样也在该绿的时候,鲜明亮眼地在太阳底下放着光。春来了,黄土地上的树全绿了。这场景,光用眼看就美极了,再搭配着大片蓝天、大朵的白云,简直美到让人窒息。
黄土地上的一切有形之物无不令人感动,感念它们的难能可贵,感谢它们的存在与坚守,让眼前的世界不再荒芜,让身与心、魂与灵,乃至入夜梦巡有了寄托和企盼。你被这绵延不绝、沟壑纵横的黄土山净化得纯粹质朴,日渐成为你喜欢的模样。
立足于黄土地的沟壑与墚峁之上,放眼望去,空寂无人。大自然悠游宁静,一棵又一棵根长于身数倍的小树拼力生长,一朵又一朵在草丛中冒尖的小花恣意绽放……一切真真切切,一切美好如斯。你感受到身为人的力量,以及想维持、保护、庇佑这一切美好存在的责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黄土地时,你希望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并凝视它,第一个感受到暖意袭身的人。
天地大美
每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到黄土山间走上一走,内心便会欢喜至极。
这里天高地阔,眼前的世界完完全全属于你,甚至视线所及之处也都属于你。在一派静寂中,可以想你的心事,如果想开口唱、放亮嗓子吼,也可以肆意而为。
心下乐了,大山也跟着热闹起来,走兽飞鸟全应和着你的音律动起来了,你霎时像是拥有了许多不言人语的朋友,虽无沟通,但心有戚戚。这些黄土地上的常客早已安于静定之得、独处之乐了,并在你想要的时候,展示分享给你。是的,如果你的内心渴望美,便能望见美,乃至成为美。
飞鸟鸣叫着,引你仰望天空;灰兔蹦跳着,领你在山坡上撒欢奔跑;摇曳于岩隙间的花朵,向你证实贫瘠之地也能觅得一方生存的空间。它们懂得你的孤独与忧伤,也懂得你于深山之中的自处与自乐。
黄土山僻静幽谧,简单纯粹,连思想都想静止。
哦,慢下来,静一静,会如何?
嘘,别说话!自然里有大惊喜!
一片杂草丛中觅得一朵花,真是大收获。转过坡地,突现一片格桑花海摇曳身姿,迎你闻香而入,更是大惊喜。满山的草、树,绿绿的,精神抖擞地向走进黄土地的你献上它们的真心诚意,这无异于喜上加喜。
任何一朵小花都是黄土地上的颜值担当,为世界创造着惊艳的美。花也好,草也好,树也好,本真地存在着,绿了枯了,开了谢了……尽管在一年的光阴中,美丽的时间比别处的花、草、树短些,尽管余下的时光完全陷于沙尘凌虐、暴雪侵袭的泥淖中,它们也毫无悔意,绝不折腰。只要春来了,它们就会照常开、照常绿,仿佛从未领受过摧折之痛,依然尽情绽放。
在黄土山这个舞台上,花、草、树是绝对的主角,也是大山的主人。不管谁走进这里,什么时候走来,它们都一如既往地夹道欢迎,无差别对待。
你和黄土山沟壑墚峁上的花、草、树一起走过四季。它们默默地陪伴你,无声却很有力量地陪伴你。留心观察它们如何耐受孤独,融化风雪冰刀,学习它们看什么都是风景,你自己也将成为景,成为美的存在。
当一朵小花成为风景时,心会在看见花的那一刻安静下来——这道理,你一下子就懂了。
风声如鼓
秦川八百里,风过只一息。
风在黄土高坡最为恣意,无遮无拦,无牵无绊。它们可以抱团冲到云霄上咆哮,也可以分散开来,晃晃悠悠地坠到沟谷罅隙中,溜着泥地,伏于崖底,芟刈茅草摇曳的细枝,而后拖泥留灰地扬尘而去。
黄土地宽广辽阔,八面生风,声声不同。小风如暗泉淙淙、细叶簌簌;大风如惊涛拍崖、黄钟振鼓;狂风乍起时则如暴雷贯耳、天崩地坼,听得人心尖哆嗦。是的,都是它——既能吹落金黄的秋叶,又能扬起漫天的黄沙,有时还会平地起雷、拔屋倒树。然而,最神奇、最惊艳、最有成就感的是在立夏时节,它能在山坡灌丛中催开一朵又一朵红姣姣“蕊若胭脂”的山丹丹花,让熬过了寒与旱的山丹丹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一般,遍野怒放,红遍黄土塬。
风是大自然的信使。它自黄土地上呼啸而起,墚峁沟壑便迎风而动,回应它的召唤。即使是深远的谷底,也在依稀应声呼和。前声、后声,快板、慢板,远远近近……一场宏大的风之交响乐交汇而成。
伫立黄土山头,双手搭成环形喇叭状,亮开嗓子对着空山喊,对着空气喊。黄土地听力敏锐,低洼沟谷也能接收到你的声音,片刻间反馈于你。喊声落到了地头,喊声坠入了谷底,喊声嵌进了沟槽,喊声钻进了一个放羊倌的白头巾里,喊声又潜入到你的梦里……各入各的耳,各看各的景,各干各的活计,各想各的心事。
听风八百遍,方知是人间。风对谁都一样,认真倾听,入耳全一样,都是乡音的回响。满山黄土,大地之声,风里飘着、叶里裹着,地里翻滚着,弯弯绕绕,余音袅袅,绵长悠远,不免听醉了,想睡了。梦里家乡亲人笑语盈盈,寒暄问询。熟悉亲切的音声经风转手,再由千沟万壑洗练,竟别有意味。
风声如鼓。于你而言,它是一种声音,一种陪伴,也是一种力量。当你倾听风声的时候,也在倾听大自然的声音,感受那鲜活生命的脉搏和自然万物无尽的可能性。你学会与风声共舞,与自然相处,将每一次呼啸的风声听成一首旋律动人的诗篇,无数次沉浸其中,感受身处黄土地的力量与美好。
风啸不歇,回忆不止。驻守在黄土地的时间链上,思念像树上的枝丫,雨水一浸,哪怕最微弱的风拂过,也会止不住地成串滴下珠泪,就像无数个夜晚,随风吹开故乡的窗扉,轻叹一声,沉入梦里。
没有一块土地可以辜负,无论他乡与故乡,脚下的土地,都是你所珍惜、奉献和奋斗的家园!
秦腔回响
脚下站立的地方,是秦腔生长的地方。来到黄土地,生活在这里,你才懂得秦腔,日渐爱上秦腔。
八百里秦川雄风浩荡,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这磅礴豪放的阵势你虽没亲见,但走进这里的第一时间,你就感受到了其浓烈的气息。自从到黄土高坡工作生活后,赶集、逛庙会、跑场子看村戏……黄土地孕育的别样地域文化,成了你工休闲暇时一种特有的消遣方式,也使精神世界得到了一些慰藉和满足。
四月初八庙会、清凉山庙会、定亲庙会、春节游园会、“转灯”祈福会……黄土山虽僻静偏远,但周边村镇哪天赶集市,哪地搭戏台子、举办大庆典,闻着风,便互相邀约着兴冲冲地赶过去了。没车坐也没关系,几里山路用脚就走到了。累是累了点,但心里高兴。
庙会、集会都有戏,入耳必有秦腔。从最初的一头雾水,到慢慢听出一点门道,再到咂摸出一些韵味,竟然好几年的时光过去了。当然,到现在你也不敢说真听得懂,就权当听懂了吧,谁让你爱上了听秦腔呢!来到黄土地,有谁不会被高亢激昂的秦腔感染呢?何况你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生活了近八年,被秦腔折服不是很正常吗?
“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作家贾平凹的这段话说到了你的心坎上。
无论高兴还是痛苦,你都忍不住想喊想吼,当然,你也喊了也吼了,但你喊不出秦腔,也吼不出秦腔。你在大山上放亮嗓音的喊和吼,只是音和声的输出,是一时的情感宣泄,却不是秦腔。几年下来,陕北大秧歌、安塞腰鼓,你都有模有样地学了一手,可是秦腔,也只有秦腔,是你不可企及的存在,你始终都是听秦腔的那一个。
宽音大嗓,直起直落,高亢激越……这“大音震似雷霆”的秦腔,想要在很短的几年里听它个明白,定会被黄土山所嘲笑。若在这里长住,久得忘却时间,忘掉山外的世界,或有可能勉强懂得一点儿。多么难得的一点儿啊!好比大山中充盈的空气,你数不清、看不明,飘散在风声里的诉说,也仅仅是听清了一丝一毫而已,更多的是要用时间去承载、消化,看能不能再悟出一点儿滋味。
高亢的秦腔在四野回荡,那声音、那腔调如复读机似的循环往复。听完戏走在山路上的你和同事们,好像电池蓄足了电,浑身带劲,趁着空山无人,也你一句我一句瞎吼一气。凭记忆吼着刚听过的戏词,嗓子吼哑了,那股劲也找着了,但心知不是秦腔的那个调调。不过,顾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也没有个评判,只图个高兴,吼得尽兴,脚也不乏了,人也不困了,真是痛快。
脚下的黄土地质朴静寂,任何声音都是幸福存在的表示。这里山连着山、沟连着沟,人与人“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每一声问候,每一次心灵的交流,无不经由宽音大嗓,凭借穿天透地的嘹亮之声传递往返,你来你往,一问一答,山谷回音,天地应和。
你不由得要叹一声:这黄土地,这秦腔回响的黄土高坡,“嫽得很”!
石油应声
只有在黄土地上生活的够久的人,才能真的懂这片土地,才有发言权。
你所在的坪北油田已开发建设了二十五载。在这里,风会待很久,雪也是,土山包都怕自己不够坚韧而被风吹塌,被雨雪融出暗洞。从水乡园林奔赴而来的你和你的石油同事们也要待很久,和黄土大山一样,和风雪冰霜一起。谁也不抛下谁。
江南小镇的风与黄土山的风怎能一样?江南小镇的风带着溪、带着湖、带着大江大河的温润气流,碧碧汤汤,一路向前;雨神紧随其后,胝足而至,丰茂润泽万物。而在西北黄土高坡上,山风一旦乍起,宽音大嗓,豪气彪悍,动静向来不小——风在沟壑山谷中冲窜奔突,雷霆万钧,力道阵势别处无可比拟;非亲见亲历,难以想象其观。
黄土地就是这么的神奇。激发所有本能,连你自己都会惊叹,你的忍耐的极限被无尽开发,你乐天的本性被保持呵护,于无数个孤寂的时刻冲将出来,扯开嗓子,拖拽你去黄土高坡的大山包上喊喊……胸怀肺腑豁然中开,心结愁绪涤荡一空。大山以回声慰藉思乡的烦忧,安抚低落的情绪,待身心舒畅,再去直面石油人必须坚守的阵地,自足平和地对待工作和生活,心无旁骛,脚踏实地。
驻扎在黄土山里的坪北油区,一座山头建有一个采油平台,一个采油工人值守一个采油平台。孤独是他,寂寞也是他,陪伴左右的只有大山、黄土地,以及那井架连着的井架。平台上的抽油机们日夜不息地上下往复,好似夸父逐日一般不停歇的奔跑,行如镐镰耕耘稼穑,声如春雷轰鸣震耳。哐哐,哐哐……一下又一下,一声接一声,年复一年地叩问大地深处的沉积岩层。
没有大山,便没有了倾诉之所。住在大山里,吃在平台上,寒冬酷暑,雨雪冰霜,冷暖自知……无论居于哪个平台,在石油人的心中,乡情总在萦绕,让人眷恋;无论爬上到哪个山头巡线,回声总会响起,给人以陪伴。石油人一边听大地风啸,一边应声唱和,信天而歌。
“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秦腔也是要吼出来的,它那昂扬的声音在黄土地上持续回荡。一个秦地秦腔,一个中国石油,两条看得见的经纬,构成了这片黄土地的生命纵横,厚重的历史和现代能源在这方水土激荡起情感火花、时代火花、生命火花。石油工人的吼声与秦腔的回响在黄土大地交融汇聚,是力量在传导、情感在充溢,满满地都是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追求。石油人作别家乡亲人,远离都市喧嚣,心怀“我为祖国献石油”“我为美好生活加油”的祈愿,默默耕耘石油,撸起袖子加油干,把“能源饭碗”牢牢端在手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接续二十五载,无怨无悔,初心如磐。
这里每一座大山的高度,石油人都知道——车开不到的地方,人必须走过去、登上去。作为石油工人中的一员,身处黄土地,你的平凡的生命也越发趋近美丽与高贵。你认识到一个事实:奋斗者的每一滴汗水都不会白流,每一份付出,都将赢得黄土地的尊重和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