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面对着敦煌,盘腿坐在沙漠上,留我的肉身在外,心去莫高窟。
我的眼闭着,不要以为我困了,睡去了,也不要以为我被沙漠里炙热的太阳迷了眼,被这繁芜纷杂的尘世隔碍了;它只是经由心的牵领,进到窟内遨游。我的身与心在进入的那一刻豁然分离。心第一次嫌弃身之皮囊,不愿与之同体。心说,我去朝圣,带上你是一种亵渎。
眼被神秘之光导引,内里有一些人一些画面一些历史,以及我的眼看得见和我的意识可以认定的一切,还有一些美一些痛一些永恒,以及我的眼看不见和我渴望寻找到的一切。
10个朝代,492个洞窟,2000身彩塑,45000多平方米壁画……
佛像、飞天、伎乐、仙女……
佛经故事画、佛教史迹画、经变画、神怪画……
遍地莲花的极乐净土、轻盈旋转的胡旋舞、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千手千眼观世音……
身处洞窟,第一次看见它们,便再也收不回视线——仰视、平视、俯视,进入我眼底的是无限的光、无尽的彩、无边的想象和无休止的音符。我似乎懂得了它们为什么不随时间消逝,一直在延展延伸?为什么低俗的喧嚣无论如何也走不向它们?为什么有它们在的洞窟,黑暗不再是无尽的黑色?
因为它们是光,是美,是存在本身。它们不在这一处思想里便在那一处思想里,不在思想里就在空间里,不在空间里就在历史的轨道里,不在历史的轨道里也还是会在“那里”,永远存在的“那里”——是四方上下,古往今来,是宇也是宙。
一眸一瞬,一眼千年。它们从未等待过我目光的注视,也不为他人目光的注视所囿,它们曾被这个人那个人这国人那国人绑去了异地他乡,或是被涂抹上一墙的腐液,任由强盗撕裂剥离,装满车斗,载着向黑暗的极远处奔逃,留大地母亲的悲嚎在身后追赶。
它们没有埋怨守护僧徒的无知无识,不诟病劫掠者的贪婪无厌,不求王者的尊贵,也不落入尘俗,沾染一身泥垢,沦为无痕无迹的湮灭。它们静默无声地隐忍,坚守窟内孕育生命,与时间的流逝和肉体的消失做斗争,独立于洞中,抵抗死亡的遗忘,栖身于历史的长河。
盘腿坐在沙漠上,渴望的心无比激动而狂野,禅定的身体无比干涩而饥渴,任何甘露琼浆的渗入都是徒劳。我的身体意欲阉割我的思想,我的思想奋力自救,以期让精神独立存在,而不被俗世的洪流淹没消融。
“飞天漫舞洗尘殇,饲虎舍身宣教义。万里黄沙着意量,一生心血寄敦煌。”三危山下,面朝九层楼,有一群静静的墓碑,那是几十位去世的敦煌工作人员的归宿,他们都曾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敦煌,最终,将生命留下,与三危山融为一体。
风沙袭卷大地,如刀割剑抹。三危山下的一抔抔黄土,一个个孤独而伟大的灵魂,一声声掩在沙漠里的扼腕叹息,以风滚草在荒野奔跑的速度向前,向前,抵达至我盘身而坐的日影里,和我一起凝神静默。
所有目力的延长线如光芒放射,齐齐指向45号洞窟,指向290号洞窟……指向492个洞窟中的每一个记有标号的洞窟,指向无名的现今还不可见观的许许多多个没有标号的洞窟。内里囊括宇宙万物的关照,存有无限的高级的美。
那些孤独而伟大的灵魂低声对我耳语:有它们在那里,生命的每一天都是壮丽的。它们迷一样的存在永远有无数的求解,需由内心世界驰骋,彻底释放自我,毫无保留地进入到它们的内里,醍醐顿悟,由心底一声惊叹:哇!原来可以这样读你,原来你是这样的美丽,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浴火涅磐而重生,成为艺术,成为精神绿洲。
敦煌,我想在内心完全把你读懂,才敢于睁开眼细细地看你。希望我的此生能为你呈献甘露,成为解你于焦渴的所有奉献中的一滴。哪怕你只认得那些面朝着你、掩埋在黄沙下的、热爱你守护你的、伟大的灵魂们,或者根本分辩不出哪一滴是我的——我也想和那些拥有美丽心灵的人们,以及纯朴大地上的花草树一起,融进奉献的海洋,以集结渺小自我的群体力量,共同守护你永恒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