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刺痛我的心。儿时在乡下清竹林里,在穿山而过的溪水边畅快嬉戏的日子不复存在。那些美好的回忆,甜蜜的想象变成一扇儿时拉开门槛的栅栏,竹和铁成了两个时代的产物。
山还是那个山,桥还是那样的窄,走过同样发出颤颤的抖动声,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没有多少变化。不同的是,这次我踏上这块土地,是为了把我的母亲留在这山这桥旁……是的,她回家了,她永远留在她儿时住过、亲抚过的土地,她的心愿在这里不再扩张。她满足,仅仅因为她挨着了她日思夜念的乡土地。
这里的一切不再给我新鲜和快乐,我没有了笑声,没有了快乐的心情,我要这山这水好好地伴着我的母亲。
我是在一天的午后出发的,在夜幕降临许久时到达家乡。未到村口,一条小道上两支手电筒光,一边一个地闪着。夜太深,看不清人,但猜想是家乡的亲人。一问,果真是老家的两个堂哥,巴巴的来路上等我们已有几个小时了。土路太烂,车子进不去。我们一同下车,在田埂间窄窄的道上往家走。我的哥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盒,头低低的,无语;我提着装有母亲生前衣物的黑皮箱,眼睛看着脚尖;弟弟在后面不近不远地默默跟着。
没走一会儿,上了一个小山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赶来,有点认生和拘束,打了一声招呼,就缩在一侧。我上前和她拉了个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向着一间老屋走去。还未到,就依稀看见远远的山坡上,站着的人像是父亲的身影。我心头一热。跑了起来。这时,有人用竹竿挑起一挂鞭炮,用打火机点燃,噼哩啪啦的一阵响。我冲到了父亲跟前,拽着了父亲的手。他瘦了,旁边被人介绍说是小姥爷的一个瘦脸老头向我告状,前几天父亲伤风了,不肯打针,每天愁的又睡不着觉,一下子瘦了。
一同又上到一个小山包。一个草棚顶,外表呈青黑色的老屋门户大开。进屋,一口黑棺旁耸立着两个近三米高的纸房子。哥一进屋,就将母亲的照片小心地从包裹里取出,堂哥接过去,订在墙上,一拜,再拜。我们随堂哥依次跪在地上磕头,作揖。母亲正对门,慈爱地看着我们,看着屋外星辉下的田野。
这间还是父亲三十年前在家乡时盖得土屋,一直空着。知道我们要带母亲的骨灰回乡安葬,家乡的亲人早早地把屋子打扫干净,在屋里生起了炭火,摆上几个长条凳。我们一进屋,亲人们一双双怜惜而热切的眼如影随行地嵌在我们的身体上,一双双粗糙却温暖的手紧紧地拢着我们的手,仿佛要把我们的痛苦捏碎了装进他们的手心里。这份纯朴的乡情让我们疲惫而又伤感的心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我们围着炭盆坐下,手伸着,感受着炭火的热度。大家都沉默着。在红红的炭火的映照中,我看到灵堂附近堆放着很多用彩色纸做的东西,都是提前一个月回家的父亲和家乡亲人为母亲准备的上路用的物品。除了彩电、收音机、冰箱、席梦思及锅碗瓢盆这些日常必须的用品外,还有针线钵、缝纫机、熨斗等母亲生前的最爱。我注意到那个缝纫机不同于其他物品用纸做成,而是用竹片制作而成的,拿在手里细看,发现缝纫机的轮子还能转动,机头上还带着针和线,做工非常精巧细致,想必这是父亲央求别人特别订制的吧。
生前好缝纫的母亲最爱的就是缝纫机。前后楼谁家添孙抱子,母亲都会为他们做婴儿小夹袍之类,尽管母亲患的过敏性哮喘病不能接触棉絮,但是,只要别人上门恳求,只要身体感觉还行,她都会无偿地为那些并不是她的孙子孙女的小孩子们做衣做裤,统统又合身,又舒适。因为这,母亲在生前很受左邻右舍的人们的喜爱。我的每一位好友结婚生子,母亲都会送一套自己做的棉衣棉裤;我和我的好友们在本命年里,也都会收到一双母亲亲手做的红棉鞋。
我一遍遍地转动着缝纫机,泣不成声。哥和弟也悄悄地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花。乡下亲人看着我们难过,不知该怎么相劝,只是拢着我们的肩,轻轻地拍着,陪着我们流泪。
夜很深了,倔强的哥坚持一个人守着老屋陪母亲,我和弟在父亲和亲人们劝说下,跟随他们,去找休息的地方。走过山腰,堂哥抬手指着前面的一个山头说,明天9点太阳正当空时,母亲将在那里下葬。那是家乡人眼里最好的风水宝地,背靠山,左边是一片粟林、面前是一片清竹林,右边是浓密的树林,一条溪水在山脚环绕着流过。
借着月光,我依稀看清了那座山包,风景很美,像一幅水墨画。这里春有密林里绽放的阵阵花香,夏有竹叶翩舞婆娑的沙沙声,秋有熟透的板栗敲击大地,冬有皑皑白雪覆盖田野,谁在这里都不会寂寞。
母亲安然地躺着的山坡,不远处就是一座青翠的大山,看上去像是背靠在大地的沙发上,可以很容易俯瞰到低洼处的粟树、清竹,以及不远处日渐增多的小洋楼。能看着家乡亲人快乐自在地生活,见证家乡一天天的富裕,我想,母亲定会愿意留在这里。
那一夜,我心绪宁静,睡得很沉。母亲轻轻地走过我的梦,留下一枕巾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