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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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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宁 河 源 头 的 砖 瓦 匠

大 宁 河 源 头 的 砖 瓦 匠

文/俞传美

故乡巫溪长在自然国心处,长在大巴山的褶皱里。在九山微水一分田的地貌上,大宁河源头有数百年历史,她的兴亡衰落、土窑和砖瓦匠的故事,有如一幅失落的乡土中国缩影,一群砖瓦匠改变了大宁河源头的住房历史。

村头那口土窑瞪着黑黝黝的眼睛,和天空对峙着、对峙着,空空的肚子等待迎娶砖瓦做他的新娘。接受炉火的考验。土窑是个圆形,寓意万事圆满。一阵鞭炮声响起:告诉小村人,烧窑了。

土窑旁边,是二舅和师傅们做砖瓦的地方,做砖瓦其实就是玩泥巴,全部是人工完成的。我是女孩儿,每一次玩泥巴,二舅就用眼睛瞪我。

师傅们挖一个圆圆的大坑装土。最先进的运输工具就是人,师傅们用挖锄一锄一锄地挖,装满了一撮箕用锄头拍拍,接着装。总是恨得少,师傅说:“勤快人跑成槽,懒人压成痨”,倔强的二舅为了省路,撮箕装得老高,装流下来才停。严重超载的泥巴把他压得面红耳赤,累倒在地上,撮箕压在他腿上,流慢慢渗出来,他坐在地上捂住腿,我心疼他,姥姥帮二舅包扎流下浑浊的眼泪,二舅是全家主要劳力,姥姥心疼得眼窝深陷,哭丧着脸。师傅们把泥巴铲在独轮板车上,个个伸长了脖子,绷紧双腿,深深地埋下头,弓着腰,屁股撅上天。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嗨一个、嗨一个”的呼声在关键时候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师徒合力,土被推上来了上坡时用上吃奶的力气,呼哧呼哧的,看谁脖子上青筋绷得高。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儿,只知道泥巴堆得就像小山包一样,泥坑变成小土山才停下来。

师傅们和二舅完成任务后,吃饱了苞谷饭,恰到好处地调侃几句,抖个包袱问二舅:“你晓不晓得王幺妹儿是哪个?你想不想王幺妹儿?”二舅的脸绯红,笑声传出土窑,砖瓦匠的故事在大宁河源头是一本活笑林。

泥巴要晒,虽不用像晒谷子那样摊开,那样薄,那样翻动,师傅们捡去裹在土中间的石子和砂浆,晒泥巴不需要一点儿水分,越干越好,方言叫做 “晒泥巴”。就像石灰遇到水一触即焚,像田野龟裂的口子遇到雨水咕咚喝个饱、像通红的铁块扔到水里嗞嗞地冒青烟,只有把泥巴晒好才能泡透。竹筒做的水管从山顶蜿蜒到土窑边,远看像是一条扭动身体的青色水蛇,叮咚叮咚的山泉,顺着竹筒细微的罅缝游动着,原本高大的土堆山慢慢塌陷,有大量的气泡从里面涌出,还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水继续涌来,就这样一整天与泥土磨合喧闹,水和土终于困了,安静地睡去,半夜竹水管脱节了,水跑掉了,青色水蛇断了腰,疼得奄奄一息,土山四周的泥巴像婴儿渴得张着嘴,我恨泥巴像个渴极了的人,要喝好多的水,师傅们只好挑水,一挑水泼下去,像渴极的人嘴巴湿了一点儿,几挑子水似乎像撒了一泡尿,一冒烟儿没有了,十挑八挑不过是杯水车薪……泡土垃需要大量的水,二舅和师傅们在土窑和水塘之间慢慢蠕动,像影视剧中的特写,让人心疼,路长没轻重,他们的水挑子越来越重,挑不动了就用打杵顶住扁担,歇一会儿。二舅的双脚磨出血泡,血泡烂掉之后又好了,生了厚厚的茧,我用手指抠他的脚感觉不到疼,二舅肩头通红、血迹斑斑,再到恢复,这里没有柔嫩,没有软弱,没有胆怯,二舅练就了一副男子汉的硬骨头,在师徒队伍中迅速成长起来,挑水的地方早被师傅们挑水溅湿了,他们穿着边耳朵草鞋,像抹了油一样滑溜,光着脚丫地面又如泥鳅一样滑,师傅们打水时小心翼翼,双脚的脚趾头紧紧扣住地面,扣出脚趾头印儿,几位师傅闪了腰。男人闪了腰的男人连女人都找不到,老人说:“腰是人体负担最重,活动最频繁的部位,闪了腰就成了废人”,姥姥心疼得哭,二舅动一下就疼得呲牙咧嘴,有劲儿使不上,看着活儿不能干,多急人。师傅帮二舅解开心里的疙瘩、二舅身体上的伤痛恢复了,为了把耽误的时间补出来,二舅使劲干,因为用力太猛掉进水塘里做了落汤鸡。他爬起来继续挑水,樱红色的血画出九曲十八弯的抛物线,二舅扳着脚丫子一看,妈呀!五六寸长的伤口,被尖堰塘里的尖石头儿割的,伤口张着小娃娃一样的嘴儿!

二舅简单包扎伤口继续挑水。

二舅和师傅们生命力极其顽强,很少打针吃药,很多病都是硬扛好的。姥爷去世了,四位舅父谁都不敢娇气,山区人不吃消炎药,不打破伤风针,没有消毒条件,二舅把脚丫子上的泥巴洗掉,只用蜘蛛网和布条紧紧地一缠,继续踹泥巴!

泥巴倔强地杵在那里,时间和耐性考验着师傅们的耐心,泡透、踹透。二舅脱掉鞋,把裤腿挽得高高的,跳进泥塘里,很多孩子牵着手,只要听得“扑通儿、扑通儿、扑通儿”,踹到底泥巴糊漫过膝盖,泥巴泡透了。师傅们来回地踩、来回地踹。我偷偷玩泥巴,把泥巴做成小猪、小兔子、小羊儿、小鸡、小娃娃……二舅舍不得打我,我跳进泥塘里,半截身子陷进去了!二舅把我拉出泥坑,他喜欢逗孩子玩,为了安全,幺姨拉着我踹泥巴,二舅才放心说:“你和幺姨比赛谁踹得好,给你一颗豌豆糖。”圆圆的豌豆糖可是那个年代梦寐以求的美味,我和小伙伴去泥坑踩泥巴,时常光顾土窑,是冲着那颗圆润白亮的豌豆糖去的。伙伴们在泥塘里疯笑疯跑疯踩,刚换的干净衣服全是泥巴,回到家姥姥一顿喝斥,说我脸上整得像猪屁股,滑稽可笑,踹啊踹啊,二舅的师傅一句:“可以啦!”,泥坑里的人群踏踏声上坑了,一群孩子变成一群泥巴孩儿,你笑我,我笑你,孩子们疯抢豌豆糖,圆圆的豌豆糖在我们嘴里翻滚、香甜伴着口水在唇齿之间留恋,安娃儿吃着豌豆糖的甜口水流出来又被他舔进去,我们拼命地抢豌豆糖。其实没几颗。二舅朝我挤挤眼,我知道他藏在手指缝里那颗大的是我的。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二舅的师傅说这句话,二舅似乎听不懂,瞪大眼睛望着师傅。师傅说:“一个师傅带一群徒弟,一样教他们技术,有的人学得好,有的人学不好,学技术需要自己用心学、用心思考!用心去实践!”

师傅们继续倒腾,把泥巴翻过去,继续踹、大舅、三舅、幺舅也帮忙了,他们一边踹一边用挖锄翻,身强力壮的师傅们用挖锄狠狠地摔泥巴,发出响亮的“啪啪”响声。师傅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挖锄和一般的铲子不同,宽宽的叶片,这样的造型减少泥巴的飞溅,师傅们全身上下还是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泥巴,变成了麻子脸,泥巴变得糯糯的,挖锄很难插进去,插进去很难拔出来,挖锄插进去,使劲地甩,还翻不动!翻泥巴是技术活儿,不是花拳绣腿就能完成的。虽然师傅们正当年,使不完的牛劲儿,往往倒腾一番泥巴便大汗淋漓,上气接不住下气,一屁股瘫在了地上。俗话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

踏熟了的泥胎,不软不硬,不稠不稀,小山样的一堆泥,师傅们倒腾了个遍,泥巴终于熟透了。犹如年糕粘连,非常地细腻柔软,很少有颗粒状,能侵入毛孔;满足了师傅愿望,把泥巴做成美丽的砖坯、瓦坯,摸着泥巴非常筋道,像鸡蛋面一样柔韧。师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师傅们便把熟透的泥胎移到早已搭好的荫棚下面,那里已经支好操作台,专门给这些泥胎留下足够的空间。它们被码成一道道二尺高、三尺长、五寸宽的泥墙,多一寸浪费,少一寸缺憾。泥刀哧哧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眯眯地把这三尺长的泥胎墙分成三等份。泥弓悄声而至,顺着表面轻轻掠过,从泥墙上刮起寸把厚的泥皮。那泥皮,厚薄均匀,纹路瓷实,像一块绸缎。二舅双臂次第翻飞,那泥皮就服帖地搭在二舅的两只胳膊上。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这一尺多长的泥胚,如同怀抱着熟睡的婴儿,脸上荡漾起幸福的笑容,迎着阳光,快步走向另外一边。

那是一个简陋的操作台,一个可以转动的圆盘上,放着瓦桶。瓦桶名字叫桶,实际上却是许多木条,通过竹钉与棕绳串联,组成一个无底的圆桶。外壁凸起四根细硬竹条,将瓦桶表面均匀分成四块。二舅端着泥片来到操作台旁,顺手一抖落,泥片就紧紧地依偎在瓦桶表面,再转动圆盘,让瓦桶带着泥片欢快地转起来。二舅抄起一把弯似月牙儿的铁铲,对着旋转的瓦桶“啪啪啪”拍将过去,使泥胚紧紧地聚拢在一起,间或添一把泥,洒一把水,让泥胚表面均匀起来,越发光滑。

瓦桶转得头晕目眩,它慢慢地停下来,二舅把它从转盘上拿下放在地上,扣动桶上暗藏的机关,那木片拼成的桶身就魔术一般缩小一圈,从泥片的包裹中利落地脱身。而外面的泥片成了一个下宽上窄的圆柱泥桶,稳稳地站在地上。仔细观察,会在泥桶的内壁里发现四条深深的细缝,这就是那四根硬竹条的妙处所在。此时任凭你怎么拍,它们都纹丝不动。只有等泥桶七成干时,用手轻轻一拍,自会变成四块一模一样的瓦片。

做砖容易,不学就会。挖一大块揣好的泥巴揉搓两下,往长方形泥斗里使劲一摔,多了抠出来少了补,抹平,搬过去往地上一翻,砖的毛坯出来了。师傅们个个都是魔术师。

做鱼鳞瓦不一样,泥巴需要糯糯的,质量要求更高,二舅的师傅很胜任。师傅发现二舅进步很快,就让二舅上台做瓦,仗着二舅疼我,趁着他屙屎尿泡的空儿赶紧登上做瓦台,小人精样地学着二舅样子割泥、糊上瓦台、转动、摸水、拍打,嗨,泥巴还是泥巴。二舅回来又瞪我说:“你这个小姑娘,不要整得满身都是泥巴!”满含怨气和疼爱。

师傅们高兴时,情窦初开的二舅就用吃饭用的洋瓷刚子做打击乐器,感情丰富地唱:“正月探郎是新年,情哥哥一起去拜年,没得那一天,小情哥哥喂。奴心不挂念哟!”逗得师傅们笑得前仰后合。

师傅们就用这熟透的泥巴做砖、瓦,做出一种长方形的薄砖,厚度大约七八公分的样子,用来盖房子,这样的房子清净、古朴。

用砖砌的墙,盖上小巧的鱼鳞瓦被大宁河源头人称为“洋房”,这样的房子可以娶个美丽的媳妇。生一群美丽的孩子!

青砖鱼鳞砖瓦站在在人们屋顶上神气活现,屋梁上的用瓦做雕饰包罗万象,繁复美观。像鸟儿凌空飞翔的图案,生动活泼,线条灵活,饱含神秘的巫文化故事、神秘盐泉故事,多是当时大宁河源头的社会剪影。这样的青砖鱼鳞瓦房娶媳妇、打发女儿有面子,素不知当年大宁河源头的乡亲们心里有多少希冀。

一窑砖瓦做好了,土窑黑洞洞的眼睛温柔许多……上架、翻架,一窑砖砖瓦等待出嫁接受炉火的洗礼,装窑是接力性活,一个挨一个,十几个人都能派上用场,劳动大场合。乡亲们排成一字长龙,或人字长龙,从砖架跟前一直绵延至土窑洞里面,有人发砖,中间依次传递,传递到最后一个人,也就到了窑洞里了。人多的时候可以排成两队同时进行。一个人传出去的时候,同时要折过身来接,或接过来马上转过身子传出去,速度快时不容人一点儿怠慢,砖掉在地上或砸在脚上是很常见的。干活不耽搁有些人的嘴巴,一边紧张地传递砖瓦,一边还在有板有眼、声情并茂地讲笑话,某一家屋檐沟里的风流韵事,爱情男女正在上演故事,大宁河源头的某些爱情纠纷,更可能是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风流趣事,把门栓说成女人的大炮,总是能听到土窑四周厂爽朗的笑声。笑声如春天的到来,花儿般绽放,惹得风儿也快活起来,一溜小跑飞出大宁河源头,飞出巫溪。长了翅膀飞出盆地。

装窑的乡亲们很多是帮忙的,不要钱。姥姥家装窑这等大事,几十个热心肠乡亲聚在一起商量,管事人一拍大腿说了一声:“要得,要得嘛!明天就来。”乡亲们把一窑砖瓦装好,仅仅是叶子烟、茶叶水、粗茶淡饭、野菜充饥,有的人甚至吃自己的饭去干活,乡亲们团结和睦,一家有事百家忧。

烧窑的燃料有两种,一是煤,煤最好,可惜贵,姥姥没钱,就地取材,上山砍柴,马桑树、桦果树、白杨树等。需要的量极大。为了烧窑,姥姥在几年前开始准备,姥姥上山砍柴时,棉花袄的花被刺儿穿透漏出来了,姥姥、二舅、大舅三舅、幺舅全身都是血口子,积攒了几年的柴火,或是借亲戚朋友邻居的,等人家烧窑的时候再还,窑的周围铺天盖地的木柴,到最后一点也不剩了。

烧窑大都在秋、冬季节。冬天冷到骨子里,土窑里是暖和的,衣服厚了还要出汗。姥姥家是个撮箕口大宅院,邻居冬闲无事,也特羡慕这土窑的温度,他们常常溜达到土窑,一来就不想走了,便随意侃谈。亲戚朋友来帮忙,姥姥拿出猪肝儿、猪腰子掺糟辣子、大蒜爆炒下酒,用陈年猪脚炖汤,用苞谷换圆度酒,煮上陈年猪头、猪心肺,姥姥一边往灶膛里添火,师傅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说掏心窝子里的话,说到了心坎上,乡亲们豁然开朗,什么样的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

烧窑的一项艰辛的体力劳动!

师傅们做好了砖坯、瓦坯,盼望着早早装窑,上架,装好窑才能心安理得地睡觉,师傅们在祈祷,梦见自己的砖瓦如何让大宁河源头的父老乡亲高兴。师傅们一起跪在土窑门前,求菩萨保佑千万别下雨,大旱三年不怪你。二舅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烧窑的几天变得极为细心,像神经病,看见盆地上空一块乌云就坐卧不安,看见山对面的岩石变成黑色,二舅耷拉着脸,老天露了几滴雨,他惊慌失措,一声雷鸣,就飞快往土窑厂跑,他们早早地准备棕垫子、胶布、桦果树皮,沙树皮盖在窑上边,大宁河源头的天气是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有时会突然发作,刚才还是烈日当空,马上就狂风黑云。那年,师傅们的砖瓦坯已经装窑了,累得站不起来,满天星星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师傅们放心地睡觉去了。二舅听到胶布上滴答滴答的响声就惊叫一声,“快点儿,快点儿,雨来哒……”顿时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师傅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砖坯、瓦坯变成了满地的软乎乎的泥巴。师傅们捶胸顿足,哭得像泪人,流涕喇叭儿。有一部分砖坯、瓦坯还能用,烧出来的砖瓦已经不完整,敲敲补补;有烂砖没烂墙,三角、棱形、多边形的都凑合着用,师傅擦着泪安慰一群徒弟。装窑还要翻窑(把上下层砖瓦)颠倒位置,师傅们的指头磨得就像剥皮兔子一样红,再拿热洋芋吃疼得钻心,十指连心啊!

火候是烧窑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师傅虽然是烧窑的能手,烧窑几十年还是拿不准、摸不透,火候拿不准就会功亏一篑,烧砖的火候有灵气,师傅嘴里念念有词,他的火候拿捏也多次失望,找不到理想状态。火候无形,教不出来,也学不来,只能悟出来的,师傅急得脸上冒着汗珠,柴火、时间、道道工序都亲力亲为,数次的反复琢磨之后顿悟。师傅摸着二舅额头上的汗珠说:“你是个蛮攒劲的娃娃,将来一定是个好砖瓦匠。”师傅们一直在摸索、探讨,师傅吧唧一下嘴,说不出所以然,无奈地摇头,他抚摸着二舅的肩膀说:“火候看不见、摸不着、想不透,像谜一样,无处不在,隐藏在细微之处。”师傅对不忠不孝不义的徒弟不传真经。

师傅们勤劳、学习、研究、观察,向老艺人请教。

后来一个叫“鬼老汉儿”的老砖瓦匠道出了真经:“烧砖瓦封顶时,像孩子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一样重要,火候到了才能“封顶”,敞开的窑顶,火往上蹿跑窑顶上去了,砖瓦也是从上层熟的,等上层的砖烧熟了才能封顶。封了顶才能“撵烟子”,撵烟子意思是大火儿,有多大的火儿就烧多大的火儿。”这段时间最紧张,青钢棒、马桑树、白桦树、杂木在窑里使劲烧,火势只能添火不能灭火。看火势的走向和强弱就能知道哪里的砖已经烧熟了,火候到了才能慢慢地“熬”,整个窑的状态才能够控制一致,火候到了,上下左右、中心边缘、离火近的远的,里层外层——所有的砖瓦都熟了之后完全封窑、烟囱、密封起来。砖头的颜色本来是红色的,封窑之后便要洇窑,也就是往窑顶上浇水,让水通过土层慢慢地渗透到窑里,洇窑之后红色的砖才变成了青色,青色砖经久耐用,这是老艺人的经验之谈。

正当村里人习惯了缥缈的烟雾在村子里盘旋时,土窑却悄无声息地停止了燃烧。当人们再想起的时候,却发现土窑的眼睛闭上了,土窑顶端,只有挡墙围堰里面的水还冒着热烟,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泛着小泡。

再过几天,土窑再次沸腾起来,人们围在周边,伸着脖子看着师傅们开启那封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土窑。

土窑醒了,眼睛瞪大了,有热气袅袅升起,腾起的细尘中夹杂着泥土的醇厚和来自地层深处的原始气味。灰蓝色的青瓦被人从窑里一摞一摞地递出来,它们被码在一旁,呈一个圆形。那青瓦给人以素雅、沉稳、古朴、宁静的美感,有人拿出一片,用粗壮的食指对着那弓起的瓦背轻轻一弹,“锵隆隆——”虎啸龙吟之声在周围传递开来。之后,还有黛色的烟雾弹起,在光影中翩翩起舞。青色瓦房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新娘)住着这样的房子,做的饭菜飘香,还能生一群胜过基因的娃娃,“青出于蓝胜于蓝”,青瓦青砖经得住时间的检阅。就像文学爱好者的文字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掀开土窑盖头那一刻,二舅和师傅的心情:如高考揭榜一样忐忑,像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一样激动,无论砖瓦烧得好与坏,二舅和他师傅们都在急切地等待。

所有的心灵疲惫、所有的皮肉之苦,劳累困顿,师傅们面对着满窑的青砖或者鱼鳞瓦,就像自己的孩子终于出生了一样,不管是男是女,做父母都喜欢,一切变得风轻云淡;所有的心血付出,当乡亲们一背篓一背篓的青砖或鱼鳞瓦堆成一个个辉煌的“二舅”,堆成一个个“师傅”形状,堆成一个辉煌的“父亲”、“母亲”形状,姥姥因为没牙笑起来下巴翘得老高,一切都觉得值,无怨无悔;所有的辛酸磨难,二师傅们祭拜天地之后,放完鞭炮之后,随着老总管一声“开工罗”,师傅们满含热泪,旁边,早有买主等待在那里,他们顾不得瓦片上还有余温,便迫不及待地要把砖瓦背回家。不远处,那已成雏形的房屋正在等待着,等待着青瓦赶紧到来,盖上屋顶,再苫上屋脊,等待着天地之合,一起去书写大宁河源头的新故事。

当大宁河源头的父老乡亲的茅草屋变成青砖鱼鳞瓦房,师傅们眉开眼笑,师傅满含热泪说:“抚摸着青砖鱼鳞瓦房就像抚摸北京的皇宫,住进去苦日子也是甜的。”

再苦再累,师傅们的心依然亮堂堂的。二舅家盖房子的秋天,大宁河源头的砖瓦房雨后春笋般长起来,那年,巫溪三大坨——苞谷、洋芋、红苕丰收了,乡亲们在公屋里撕苞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二舅戴个瓜皮帽子,戴上白胡子,背上假婴儿当老爷爷哄孙子,老爷爷的怒骂孙子的声音,让人感觉他是个天生的相声小丑,引得一个生产队人围观,哈哈大笑。

青砖鱼鳞瓦房代替了树皮房、茅草房、它不仅用来遮风挡雨,更是大宁河源头的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男人住进青砖鱼鳞瓦房可以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变成爸爸,大宁河源头的姑娘谈婚论嫁的最高要求是几间青砖鱼鳞瓦房。那一代父老乡亲的眼里,什么也抵不过青砖鱼鳞瓦房。二舅家的青砖鱼鳞瓦房着实炫耀了好些年。二舅也因此娶到当地龙医生的二女儿。

大宁河源头的青砖鱼鳞瓦房处于爆炸状态,姥姥家的七个孩子住在三间房子里,一张大床大人、小孩儿儿横七竖八的腿乱枪样躺着。睡不下的时候姥姥从人缝里用木板一桶,自然出现一条缝,又塞进去一个孩子,一天到晚孩子们的疯笑声、打骂声不绝于耳,吱嘎吱嘎的开门声让姥姥耳朵发懵,二舅、大舅还是双胞胎,闹腾得姥姥怎么能受得了?大宁河源头有很多的家庭是“三间两房”,两头的房间各自住着一对夫妻,正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还有“山墙开门”,兄弟们已婚,晚上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庭变成了几个小家庭,还是那几间青砖鱼鳞瓦房,住在同一个院子,为了方便,把正常的房子做了改造,房内的门堵了,山墙开的门成了人出入的地方。屋里旮旯堆满苞谷、洋芋,连个下脚的空儿也没有。青砖鱼鳞瓦房的肚子胀得鼓鼓的。

我在姥姥家长大,那里的房子,最初墙体大多数是土木墙、全是木头架构)窗户,盖的是杉树皮,还有竹子结构的竹篱茅屋,不知不觉间,这些房子慢慢地隐退了,青砖鱼鳞瓦房子扩张地盘,占领了村庄的地皮,村庄的对岸,越过了溪流,穿进了野鸡花岩坡,最后侵入了田地——村子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倍,整个村子便就由青砖鱼鳞瓦房主宰了。

二舅在青砖鱼鳞瓦房里娶妻生子,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二舅和三舅攒了点钱,买辆拖拉机挣钱,买车那晚激动的二舅开着拖拉机在在巫溪陡峭的山道上飞奔,不小心出了车祸,连人带车掉进深渊,二舅的尸体也没找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嘎然而止,就象一颗耀眼流星划过太空,留下了一道光明。

大舅请人在二舅掉进去的河段打捞二舅父的尸体,每天请十几个人在河里寻找,大舅和亲人们一边打捞一边对着波涛汹涌的河呼唤二舅的名字,大舅的哭声只有汹涌的流水声和大山的回音,大舅不想放弃,每天深夜呼唤二舅父的名字,泪水在腮边滑落,“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山谷回音,看着二舅两个幼小的女儿,大舅心如刀绞,为了找到二舅,大舅父贷款打捞二舅的尸体,他呼天嚎地,求神拜佛,心力憔悴,没能找到他的胞弟,大舅父、大舅妈默默地照顾二舅母和二舅父的二个女儿。

我每一次回娘家我对着二舅落水的河水问:“二舅当砖瓦匠时累得腰酸背痛、腿脚麻木,不知道二舅出车祸后去了另一世界,他的病好了吗?”

苦命的二舅住进砖瓦房十年就撒手人寰,享年三十八岁。

改革开放后,大宁河源头的房子又经历了新一轮的改变,青砖鱼鳞瓦被扒掉了,变成楼房。有的成为了地基,有的被垫了路,完好的用来垒了猪圈和茅房,余下的就放在某一旮旯处。存留下来的青砖鱼鳞房大多没人居住,不是坍塌,就是成了危房,它像一位老人神色黯然。物是人非,面对它们,不免苍凉。这是潮流,谁也无法扭转,它们的命运就像曾经的草房和土木墙一样,改革开放让青砖鱼鳞瓦房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2018年暑假,我再一次回到大宁河源头姥姥家祭奠二舅和姥姥时,青砖鱼鳞瓦房只有残垣断壁,姥姥的宅院里多了几座坟墓,我叩问苍天,我的二舅去了哪里?三舅埋在他家的宅院里,我一边跪在三舅的墓地磕头一边哭,在幺舅的坟上,我点燃了鞭炮,最后一颗鞭炮竟然在我背上砸开了,是幺舅怪我没常常看他吗?我哭着问幺舅的坟墓,幺舅的坟墓静默着。

我抚摸着大宁河源头的土窑残垣断壁,土窑没精打采地望着我,当年那么多人家要烧窑,事前都是经过排过号的,一家挨着一家,一年四季里,那里都有人,一直都是热闹的。如今再也没有人亲手做砖做瓦了,自然再也没有人烧窑了,土窑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沉默着。若干年后,土窑年久失修,坍塌后成为一片废墟,最后被人们夷为平地,开垦成了田地,盖上高楼,彻底消失在流转的岁月里。

我想,在若干年后大宁河源头,后人们再看到残留的青砖鱼鳞瓦,他们可能会说,这就是历史吧?哪朝哪代的?是的,这是未来的秦砖汉瓦,他们借助科学手段能够检测出这些青砖鱼鳞瓦的年代,是大宁河源头住房史的活化石,八百年或者千年,甚至能检测出浸润在里面的汗水和血渍,但能检测出它们制作的过程,土窑里写满砖瓦匠的故事,写满大宁河源头住房变迁故事,大宁河源头经历改革开放四十年,人们生活围绕住房的酸甜苦辣历史,氤氲在青砖鱼鳞瓦里面鲜活的记忆,情感的温度,以及大宁河源头人们的幸福,这种幸福的真切、幸福的温暖,让人能够酣然入梦,让人能够憧憬未来。

大宁河源头的亲人们越来越多的人们脱离了有土窑的村庄,住进了越来越繁华、越来越恢弘的都市,他们却念念不忘老家的青砖鱼鳞瓦房,称为“老屋场”,我弄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作梗,是怀旧,是美丽的乡愁,或是陷入一种迷茫无法破局的释放。

很多次我都在问自己,将来能不能如愿以偿地回到我童年的姥姥家——大宁河源头,住进像二舅亲自做砖做瓦的村庄,住进曾经的青砖鱼鳞瓦房里,像他们一样地生活,生活得像他们一样简单幸福。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能不能够实现?需要多少年之后才能实现?我不知道。当我离它很近很近的时候,它离我很远很远;当它离我很远很远的时候,我却离它很近很近。

脱贫攻坚的声音响彻中华大地时,大宁河源头春潮涌动,二舅和师傅们的宅院变成了美丽的人间天堂,现在村子的青砖鱼鳞瓦被白墙、红瓦几层高楼代替,变成大宁河源头真正的高楼河。

只是人们幸福了,别忘了曾经的砖瓦匠——我的二舅、像二舅一样的大宁河源头的工匠们,以及他们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

二舅,我想告诉您,您离开了人间,大宁河源头人们的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您安息吧!

大宁河源头的砖瓦匠带着微笑走了,他们走得是那样平静和安祥,在天堂一定不寂寞,他虽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窑厂、离开了乡亲们,但他却给乡亲们留下一片希望的森林,希望的大海,留下了繁花似锦,留下了姹紫嫣红。

在生活中,确实有一些真善美,值得我们驻足欣赏,值得我们悉心珍藏,更值得我们慢慢品味,大宁河源头的砖瓦匠对社会的无私奉献,他们的工匠精神,让人佩服和敬仰,这就是中国普通匠人,一群淳朴善良幽默的砖瓦匠,在自己生息的故土上,留下了的轻倩澄澈的秦砖汉瓦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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