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传美
乳白色奶液浸泡的关庙河刚睁开眼睛,妈妈捏着我的鼻子,学牛“哞哞”叫几声,我被妈妈从被窝里拉出来,晨光给关庙河两岸的村庄镀上一层金色,鱼鳞瓦屋眨巴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鸡鸣、炊烟、书声、流水叮咚奏乐,山歌牧笛次第响起,鸟儿在鱼鳞瓦上弹琴、歌唱。
太阳红着脸使劲往上爬,穿过云层的光柱射到屋顶,顺着鱼鳞瓦流淌到树梢,像利剑直射到地面,我踩了一地阳光去放羊。
有时候,太阳跳出层云,光在鱼鳞瓦上光影浮动,顺着鱼鳞瓦起起落落,瓦沟荡漾着五线谱,巫溪蓝的天空出有时现雁阵,一幅水墨丹青画里,音符流转,奏响大自然的百鸟朝凤。
从高处看,关庙河的鱼鳞瓦屋像蘑菇状依山而建,这一墩,那一墩,源远流长,泥巴墙,鱼鳞瓦盖子,上翘的屋檐像鸟儿的翅膀,那些鱼鳞瓦用横线、竖线,勾勒的几何图形,如仪仗队手牵手、脚靠脚,古朴端庄,如村姑朴素好看。
爸爸养了三个女儿,我出生的泥巴墙鱼鳞瓦屋被光阴催化得张着嘴呼吸,像故乡那些老父亲们沧桑的面庞,我想流泪。
偶尔回故乡,在泥巴墙鱼鳞瓦屋附近徘徊,老鼠在我的闺房里繁衍后代,个大胆肥,打架、跳舞、觅食,成家,野兔、松鼠、金鸡、野猪、麻雀、山鸡组成热闹的大家族……想起儿时我与小动物们同喜同悲的和谐相画面,美得像童话。
我家曾经来过一个大家伙——毛狗子,状如大狗,脸部像老虎,很多人在我家烤火,它还敢来,它在鸡笼旁徘徊,勇敢的妈妈拿起吹火棒使劲打,居然把它打死了,它为什么敢来,至今是个迷。
那年我回妈屋,给妈妈和几个侄儿侄女蒸包子吃,我许愿说:“蒸好包子往爸爸坟上送几个,谁知刚掀开锅,孩子们饿急了,我们开吃了,忘了给爸爸坟上送包子了,刷碗的时候,碗柜里盘着一大盘蛇,只是它没动,我告诉了妈妈,妈妈说:“那是你爸爸,别让你侄女知道,她胆子小……”我自言自语说:“如果是爸爸,莫黒我们,快走吧!我马上您坟上送包子去。”转眼蛇不见了。
少女时代我在泥巴墙洞里看到一条蛇,我疑心它会吃掉墙洞里藏的那首情诗,我双手合十祈祷它快走,它终于走了,蛇长得吓人,我也没有打过它们,爸爸说蛇也是一条命。况且它真有灵性呢。
目前我的闺房被一些小动物占领,猪圈都被一些野生小动物们居住着。
脱贫攻坚的号角吹响,故乡人富裕起来了,小妹妹盖起洋楼,干净、漂亮,在巫溪蓝天白云下好美,可惜父亲在小妹妹盖楼房前就走了,我站在小楼的顶层,放眼看覆着鱼鳞瓦的老房顶,辉煌漂亮的雁阵,有了大雁高瞻远瞩的视野了。
母亲喜欢住在鱼鳞瓦老屋里,老屋是泥巴墙,冬暖夏凉,接地气。母亲有风湿热,她从地里回来,赤着脚在地面走也不嫌脏,她种植好几亩地,喂好几头老母猪下崽,送我上学,我十八岁时,母亲添置一台录音机,母亲在梯田里薅着草,录音机唱着歌,午饭时,父亲品着高粱酒、玉米酒,开着电视,品酒,喝粗茶,一边跟着唱:“太阳出来好唱歌,歌唱美好的新生活。”一边打起饱嗝,哼着跑调的曲儿,父亲红着脸,过着神仙般的好日子,他的腿脚不灵便,在一张躺椅里遥望猫子岭,慢慢回味着关庙河这个小中国、小世界的前世今生,小猫、小鸡、小狗、小侄儿、侄女和爸爸膝下承欢,花狸猫在父亲脚下嚼着鱼刺,大黄狗在院坝等剩饭,屋檐下悬挂的萝卜叶子和野芹菜退出舞台,代替她们的是健美菜——巫溪洋芋,巫溪洋芋她出生在大巴山之巅、三峡腹地,走出巫溪,走出国门,饱暖游子舌尖上的乡愁,父亲曾经叫洋芋娃娃,我却远嫁他乡,想吃巫溪洋芋时只能流口水,只能回妈屋去吃,感谢故乡一位领导的悲悯情怀,把我出生的老屋留了下来,老屋像被光阴老去的父母,闭目养神,在光阴里老去,我在他乡好怕好怕,我的老屋生命进入倒计时,犹如我当年怕爸爸妈妈离开我一样,感谢生命的恩赐,感谢关庙河的给予,感谢鱼鳞瓦老屋四周石头的陪伴。
每一次回故乡寻找写作素材,翻阅鱼鳞瓦屋檐下的封面,我想起屋檐之下男人们、女人们,聚集鱼鳞瓦屋下的关庙河百家姓父老,他们书写了人间烟火的经典,感受时代的恩泽,流转出美好光阴。
巫溪蓝的暮色为鱼鳞瓦屋顶画出轿顶山和猫子岭的轮廓,弯月、弦月、满月挂在关庙河的屋顶,像时光的书签,诉说岁月的久远。
关庙河是条温情脉脉、有意思的小河,女人们头饰是盘着白色头巾,男人们也包着头巾,白天山歌嘹亮,晚上松树皮火把、杉树皮火把带着香味儿次第燃烧起来,一河的火把、一河的山歌,关庙河人讲义气,一家有事百家忧,盖房子上鱼鳞瓦时,乡亲们都去送猪脚、烟叶、挂面等、母亲对帮忙的匠人说,千万小心点,别摔了的鱼鳞瓦,那瓦是母亲的心尖尖儿,宁愿自己皮肉受伤,也舍不得鱼鳞瓦受伤,父亲白了母亲一眼嘟囔一句:“小家子气”,母亲说:“过日子比树叶还密。”母亲说出大巴山女人的肺腑之言,一座鱼鳞瓦房子倾注父母亲一生口积肚攒、肩挑别磨的血汗钱,再现“做瓦盖房,活见阎王”的艰辛。鱼鳞瓦房像大巴山的孩子一个一个长出来,大巴山对自己孩子无限眷恋,翘起的屋脊昭示屋檐下子嗣们的腾飞。
故乡人践行着习主席的一句话:打赢脱贫歼灭战,我的鱼鳞瓦屋淹没在金黄色的楼群羽翼下,像没有长开的村姑羞涩无助地立在那里,可伶的样子,梦里感觉像母亲用松针点燃炊烟,香喷喷的锅巴洋芋馋得我流口水,我在中原午夜惊魂,想我的巫溪、我的洋芋、我的鱼鳞瓦屋。
父亲告诉我,那年要饭的奶奶来到关庙河,睿智的奶奶举目看蓝天、零星的土地、乱石岗、花岩坡、茅草房、鱼鳞瓦房、原始森林这些关庙河的原配,奶奶决定住下来要饭抚养几个孩子,父亲长大娶母亲为糟糠之妻,他们相爱不离不弃。而我是女子,是泼出门的水,是鱼鳞瓦屋的匆匆过客,我毅然喜欢关庙河,却怎么也回不去,关庙河聚族而居的鱼鳞瓦屋,平静、散漫,骨子里的世外桃源风光滋润着我温润如玉,我善良和睦的先人,催人奋进的牛鞭,拉锯的二伯父,他们渴望的生活方式革新,又沉湎于原始的刀耕火种,我们这一代进退两难。
鱼鳞瓦屋已经被高楼代替,高贵的金黄色墙体和挚爱的海鸥蓝瓦将要代替我的鱼鳞瓦屋,成为美丽乡村的样板。决胜小康的战鼓已擂响,鱼鳞瓦老屋将绝版,我心疼在加剧!老屋镌刻我心里,有一位挚友说:“我是村庄的招魂者!”,我泪目,我为关庙河招魂却无能为力,这绝版的精神家园,像传统里的老日子,在的时候不见得多么可爱,一旦消逝了莫名地悲催。
即将消逝的鱼鳞瓦老屋根置于我体内,原始风貌亲切,蘑菇状潜伏在关庙河两岸山坡上,参差着、错落着,每一处竹林院落都有主人家的特殊印记,看着它,抬脚就可以进去,大姑、娘娘地喊,大伯、舅舅、亲切的的声音飘出来;羊肠小道,崎岖山道上,白云深处,歇脚的石头;石磨吱呀演奏音乐、风车转动合唱,簸箕里舞蹈的相思豆粒儿,儿时的歌谣:“推磨摇磨,推的粑儿甜不过……”这声音像一张老唱碟,播放着祖辈温暖清贫的日子;我的祖祖胸前的大肉钉我抚摸过很多次,牵手和祖祖手植的树荫下唱五句子山歌……精神的游历无始无终,聊慰着我对关庙河每一平方米的思念。
每次回妈屋时,我绕着鱼鳞瓦转圈儿,屋檐下悬挂着我的思恋,耳边萦绕着情哥哥的声音,“哥哥咦”的鸡鸣声,燕子在屋檐下的呢喃声,我曾经睡在竹笋旁听竹笋拔节的声音,聆听闪电与鱼鳞瓦屋亲吻的声音。
我看到屋檐上的狗尾巴草在风中向我招手。多年的雨水滴下来把院坝的石头砸了个大洞,水滴石穿的寓意让我坚韧与坚持,只有山鸡麻雀无忧地在屋檐附近歌唱,在它们脚下灰黑的鱼鳞瓦整齐地排列。沐浴了细雨的瓦楞沉默着。
大雨有时和鱼鳞瓦剧烈地对峙着,暴雨长满屋檐沟,动物们去哪里了,我在担心,父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去疏通屋檐沟,漏雨的地方盖上雨布,盖不住的时候父亲无奈地祈祷,让老天爷保佑不漏雨,鱼鳞瓦的呜咽声响彻关庙河。
蓝水晶一样的天空,盖在瓦屋上边,关庙河显得清秀宜人,他们的日子酸里透着甜,甜里透着酸。
乡村振兴让城市和乡村成了孪生姐妹。宁静的乡村不复存在,鱼鳞瓦屋卑微地躲在高楼阴影下,透着一种卑微的亲切。
我喜欢露水草和泥土轻吻的羊肠小道,走出干柴垛子,看王伯伯挑水颤颤悠悠地走,拿着打怵唱着:“鸭嘴没有鸡嘴尖,哥口没有妹口甜,何时要个甜妹妹,煮菜不用放油盐,生米当饭味也甜。”带有土腥味儿的梯田,小溪叮咚作响的演奏,祖辈和泥土亲吻的生活方式。我从乡村走进了城市,却想念梯田那口聚宝盆水井,不满不溢,少女时代我把水撒在男孩身上嬉戏,鱼鳞瓦屋温情地望着我,让我在草地上打滚儿,我在杨家坡摘泡儿吃,我在轿顶山吃籽儿木,我们趴在桃树上吃毛桃,我们吃牛奶子,吃马桑泡儿,我们偷玉米烧着吃,那个甜啊,那个香啊,我们在山洞里装新娘、新郎,好生快乐。在钢筋水泥的高楼上,我灵魂无所依,远没鱼鳞瓦屋亲切、温暖,鱼鳞瓦屋才是我生命的脐带和根。
我把鱼鳞瓦屋的照片变成电脑屏幕,每天响亮地提醒自己,我还能凝视它多久,每一次的注视都有收获。我在收集、储存关庙河的物语人语,关于鱼鳞瓦屋远古与近代的神话。
回娘家祭祖时,我穿过楼房面向鱼鳞瓦屋行注目礼。赤着脚踩在一片长满青苔的鱼鳞瓦上,像母亲的手抚摸我的脚底,留下湿湿的吻痕,我想到一种修辞——互文,微风吹拂,夕阳晚照,我在鱼鳞瓦屋檐下变成美丽的安琪儿,成为爸爸妈妈掌心宝,仿佛回到少女时代,落日余晖燃烧着图腾。书写美丽的诗行。鱼鳞瓦是故乡历史的见证者,它最终会退出历史舞台。
一对野猫儿在鱼鳞瓦屋顶调情,幽蓝的眼睛发出神秘的光,它们是一对忧郁的情人,在鱼鳞瓦屋顶书写喜怒哀乐,我翻阅关庙河鱼鳞瓦屋的诗笺,一篇篇,一首首,土地与天宇携手的诗行。
我久久凝视鱼鳞瓦屋,我在这幅静穆的图画中是父母的一枚爱情图章,期待我的关庙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虽然在中国地图、重庆地图,巫溪地图找不到它,我还是不想它与世界雷同,希望关庙河有自己精神、文化、情怀和风物、灵魂方面的经典记忆。
一个土生土长的关庙河的女儿,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液,爱屋及乌,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日月星辰,爱鱼鳞瓦屋檐那些人,鱼鳞瓦屋如冬暖夏凉的巢穴,即使空了,还是根织于我的体内,生死相依。
悠悠故乡情,我唱起:故乡的山坡坡,勾起我回忆那么多,山坡上的小木屋,伴随我童年渡过,这歌声神似天籁,直击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