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也就是那样。进入校园向右走百二十步,能看到一片不大的池塘和一棵绿意盎然的大柳树。春天日暖时节,垂柳将枝条垂到了塘面,将影子洒到了塘里,鱼儿成群结队地在池中嬉戏,还有一对鸳鸯也在池塘之中出双入对。如此时节,如此美景,自然也少不了那一对对欣赏美景的大学生情侣。他们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下,各色的西装和裙子看得人眼花要乱,的确是漂亮极了。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述说着明星趣事,述说着好玩新奇的东西……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事,我都忘了。
我至今只记得一位教授和一对情侣的谈话。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穿上新买的西装衣、锃亮的黑皮鞋来到池塘,看到的却是情侣们将一个教授和一对情侣围了个圈:
“你既然来到了大学,就应该努力学习,争取学有所成。”
“努力学习?你没吃错药吧?我们这里的师资力量比不上‘九八五’和‘二一一’,再努力学习,也比不上那些学校里出来的学生,还不如在这里找到一生的伴侣。”男方说。
后来听人说才知道,教授是男方的亲戚,因为不忍看着男方在大学里堕落,所以出面来劝,没想到竟得到这样一段话。教授无语反驳,只能悻悻地离开。
我看着教授离开,心里也在想是该努力学习,还是该在大学找一个一生的伴侣。我出身贫寒,学费一半是家庭出的,一半是国家出的。如果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一生的伴侣,我自然是对得起家庭的,可是国家呢?我相信国家帮助贫困学生入大学,不是希望他们没有长进吧?
到大学的旁边转转如何呢?从大学后门出去有三条路,每一条路上都有一个网咖,每一个网咖里都坐满了大学生,还有几个在柜台等着。一到网咖门口,就能听到“啊啊啊”的叫喊声喊得震天,像是要鼓足勇气出征的战士一般,走进去问在柜台等着的人,答道:“那是在玩游戏!”
大学唯一值得去的怕是图书馆了,图书馆里一排排桌椅空荡荡的,听管事的人说:“这里常年都是如此,只有在学年快结束的时候才会坐满人。”
“为什么会这样?”
“那是怕挂科,挂科要补考,很麻烦。学校的题目很简单,只要临时抱佛脚就能通过。可如果不临时抱佛脚,铁定通不过。宿舍里太吵,没法静心,所以来这里静心抱佛脚。”
我来图书馆并不是学年结束时,本来是看不到人的,可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伏在一张桌子上看《政治经济学》,那是我们接下来要学的一本书,据说是分析马克思经济理论的。他脸色暗黄,偏瘦,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穿着一身短的褶皱的蓝衬衫,露出两只孔武有力的臂膀。我知道他是跟我同一专业同一班级的同学,至于名字,当时没记起来。于是来到他对面坐下。
“你好,我叫孔雪飞。”孔雪飞放下手中的书,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好,我叫周平。”我也介绍自己道。
管事的见这里没有其他人,没管我们。
“我没想到你会来。”
“你又为什么会来?”
“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学费一半是国家负担的,如果学无所成,那就对不起国家。”
我笑了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找到与自己处境一样的人,我们两个便成了好朋友。
过了一个月,军训结束以后,就开始进入了学习状态。学了一个月,我发现自己对专业一点兴趣也没有,长此以往,我出大学校门时依然会一事无成。为了不耽误时间,我开始博览群书,在群书之中寻找自己的兴趣。由于心不在此,我的学年测试成绩并不优异,只是在中等偏上的水平。
孔雪飞却学得十分刻苦,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所学非常庞杂,然而他却能让自己门门功课都优秀。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吗?就以实用而言,他比那些头脑精明的人差很多。有些人学了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或是能做会计,或是能做电子商务,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在大学第一年学业结束时,我找到他,对他说:“你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去找自己喜欢的专业钻研?”
“如果脱离了自己本来的专业,你到社会上就找不到好的工作。因为社会上的用人单位首先看中的是你的专业,其次才是你的能力。所以就算不喜欢这专业,我也要逼自己把专业学好。”
我忽然良心发现,感觉自己确实太任性了。于是又回到了努力学习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的轨道,努力了半个多月,实在是学不下去了,又转回了自己的兴趣。
到了大学第二年,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要学的东西就更多了:《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统计学》《商务英语》《日语》《高等数学》……一股脑地都砸下来了。我当时就在想添加这么多学科,怎么就没有语文呢?
那一座座“大山”压下来,孔雪飞学得更加卖力了,我也对自己的兴趣研究得更加卖力了。或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罢,孔雪飞在学年测试中仍然能够保持优异的成绩,而我依然是中等偏上的成绩。
大三上学年,孔雪飞的寝室进来了一个叫“钟克强”的学弟,他个子不高,脸黑黑的,经常穿着一身黑衣服,手上总是离不开一本电脑编程的书。一打听才知道,他原来是数学专业, 学电脑编程纯粹是自己的兴趣而已。在他们班上,钟克强的数学成绩并不好,电脑编程却玩得很溜,设计出来的编程甚至比正规专业出来的学生还厉害。
我们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省里和市里都会举行电脑编程设计大赛,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钟克强眼睛放光地看着我们,未来的一个月,除了吃喝拉撒睡和上课,他把空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设计编程。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终于把自己的编程设计出来了,高兴地对我们说:“太好了,我终于设计出来了!我要把它叫作‘钟克强编程’!”
我们也为他高兴,刚探过头去要去看,他就连忙合上电脑,说:“这‘孩子’不能给你们看!”
听到这话,孔雪飞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我有些好奇他为何叹气,但终究是没问。
到了编程大赛时间,钟克强就把自己设计的编程投了过去,然后静静地等待着消息。
钟克强每天都会关注一下比赛情况,然而始终是进行中。时间一久,大家都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到了大三下学期,钟克强突然爬上了学校顶楼,说是要跳楼。
我和孔雪飞都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下面聚集了好一些人。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论,我和孔雪飞大概是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钟克强设计的编程落榜了,可是大赛展示优秀编程的时候,钟克强却发现自己的编程居于第一位,只是作者变成了别人。钟克强当然不干了,于是跟举办大赛的机构交涉。机构要钟克强拿出证据来证明编程是自己设计的,钟克强拿不出来,于是苦心创造的孩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别人的了。钟克强受不了这个,所以要跳楼。
我和孔雪飞都不忍心看着他跳下去,于是纷纷冲上顶楼。
“你要冷静啊!你想想你的家人,你这样跳下去了,他们该有多伤心啊!”我说。
“没法活了!我花了一个月设计出来的钟克强编程居然成了别人的名字,我的‘孩子’就这样被人抢走了。”钟克强大声哭喊道。
我心里一震,安慰道:“不要紧,我和雪飞都能证明那是你设计的,我们通过法律途径把它找回来。”
“你们知道我设计的编程内容吗?”钟克强道。
这我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要看时,他当宝贝似的保护起来了。
“所以啊!就算是走法律途径,也要不回来了。”钟克强说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正想着安抚他情绪的话。孔雪飞却说话了:“君子无罪,怀璧之罪。这个社会是靠关系说话的,有关系就有公道;没关系,有财有势的人可以抢无财无势的人手里的好东西。人要学会接受现实,你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伤心,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孔雪飞,这还是我入大学时初见的孔雪飞吗?想当年,刚入大学时满怀奋斗进取之心,如今却说出这样失望的话来。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样的转变?当然没有人回答我,我想就算我问,孔雪飞也不会回答我。
此时的孔雪飞没有注意到我,慢慢伸出手,说:“人要死总要有意义,无意义的死只会让人嘲笑,你也不想死了也被人嘲笑吧?来,把手给我!”
人活着不能成为别人的笑柄,钟克强黯然地伸出手,孔雪飞一把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相继下楼去了。我却在高楼之上愣了许久。后来参加文字工作,来到北京,我就亲见那些才思枯竭的所谓名编剧们肆无忌惮地把新编剧的构思或剧本抢过来,作为自己的剧本影视化。亲朋好友们何尝不是用孔雪飞式的怪异理论自我陶醉似的劝新编剧认命。——呜呼!毫无公正可言!在那时那地,我的想法和文风有了根本的改变。
大四的时候,我们一边实习一边写毕业论文,实习和论文答辩之后,我们就各奔前程了。有时还会在微信上聊天,但是后来觉得没什么聊的,便逐渐生疏了。后来问他在干什么,他也不说,估计是际遇颇为无聊,没什么好说的吧!
在大学四年中,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每当夜深人静,闭上眼睛,想要偷懒时,耳边总会响起他的那段怪异理论,于是心中又燃起了无限的愤慨,而且更加振奋精神了,再继续提笔写一些为某些“掌权握势”之辈所深恶痛疾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