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

我怕狗。

小时候，邻居家养了一只黄狗，它通体黄毛，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膝盖这么高，可是却异常凶猛。只要村里来了生人，总能听到它的嗷叫声。当时我的村里会来很多拿着假冒伪劣产品来推销的推销员，有这样一个卫士在，那些推销员都不太敢来我们村。

我一开始也很喜欢它的，有时还会去逗它，但是一件事让我对它由喜欢变成了畏惧。

那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我伏在门前写作业。突然听到了它的嗷叫声和人的惨叫声，我停下笔去看，就看到它咬住了同村一个小孩的腿，那小孩疼得又哭又叫。

我真是吓了一跳，起身想去救那个小孩，但又担心那狗转而来攻击我。我只能大喊：“狗咬人了！狗咬人了！”

大人们听到我的喊声，立即过来救下了小孩，把小孩送到了诊所打狂犬疫苗。这时我听到一个大人说：“这狗是由狼驯化而来，如果狼性没有完全驯服，就会咬人。”我看向那狗，它竟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上的血，这让我更加相信它是狼性未被驯服。

我心里立时生出一股惧意。那狗就在我隔壁，而且我还经常逗它，万一它哪天不高兴了，那咬我不是最容易吗？

从此以后，我开始疏远它，甚至为了防备它，手上总拿着一根比自己身高还长的韧性十足的绿竹棒。同龄人见后，嘲笑我说：“你要是沾上胡子，穿破衣服，脸上再弄些土，就像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洪七公’。”我笑道：“没办法啊，谁叫我家隔壁睡着一只狼性未除的狗呢？！”

提心吊胆地过了三个月，那狗始终没有攻击我。这时邻居也把那狗卖掉了，我也终于扔掉了竹棒，但是它给我造成的对狗的心里阴影面积是无法估算的。

我自此非常怕狗。

上了初中，同学们开始养宠物，有的养猫，有的养狗，有的养鱼……也在课间谈论宠物。

有个同学问我：“你准备养什么宠物？”我一愣，心想：“养狗肯定不行；养比狗弱小的动物也不行，没有安全感；我得养比狗强壮的动物。”我回家以后，在家里四处寻找，最终找到了我家的大牛。牛很大，比领居家的那只黄狗大十几倍，我看着那牛，心道：“这宠物还行，如果狗来了，看到这身板，也会望风而逃吧！”关键是它的那对弯弯的形状如弓的经常用来和其他牛较量的坚硬大角，更让我觉得狗不敢侵犯它。于是我把它当成宠物，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大老猪”。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它又大又老，而且总是慢吞吞的，非要挨打才会听话；而猪不会这样，当你拿着棍子对着猪时，猪会躲到一边，生怕挨打。所以它的确是比猪还蠢。

比猪蠢自然不比狗聪明。虽然它不比狗聪明，但若是要与狗战斗，有我出谋，它出力就可以了嘛！

后来果然有它在，村里的狗都不敢近前。我更加觉得把它当成宠物是正确的选择。

大老猪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很脏。每次从它的鼻上和脸上摸过，洗手便是必做的事。

妈妈知道我把牛当宠物后，就来劝我：“牛很脏，每天摸完它都把手弄得那么脏，你不烦吗？我同事养了一只战嚎，正要送人，我把它要过来，给你当宠物好不好？”

“我不要！”我立刻拒绝。

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当时耕田、犁地都要靠牛，不能把牛卖了。

我心想：“妈妈说得对，它的鼻和脸总是这么脏，确实挺烦的。”于是我在一个星期五的黄昏，提着一桶水，把它的鼻和脸整个洗了一遍，洗到手从它的鼻上摸下来没有半点污垢为止。我笑道：“可以了，以后你就不会把我的手弄脏了。”

然而第二天的上午，我再去摸它的时候，发现手又变脏了。我气得大骂：“蠢猪！好不容易帮你洗干净了，你怎么又弄脏了？”它的嘴一开一合的，似在解释，但是我听不懂。

从此，我知道大老猪是不爱干净的。

两年后，爸爸殁于一个醉驾的司机车下，我也受了重伤住进了医院。同时，我们村的农民也越来越有钱了，于是就用科技产品取代了牛。牛的用途越来越少，村里人纷纷把牛卖了，没有我的阻止，大老猪最终也变成了钱。

自此，我再也没有养过宠物，但依然怕狗。

2022年春节有七天假，我为了能和家人多团聚几天，于是在假期前请了两天年假，假期后请了两天年假。

腊月二十八，还有一天就要过年，该杀的鸡、鸭、鱼、鹅都杀好了，而且都已经放进了冰箱，就等着拿出来做菜了。我从北京风尘仆仆地赶回江西丰城，回了家，放下了行李。堂弟就带着他的宠物来迎接我了——那是一只战嚎，通体的黄毛，站起来时有人那么高，它的毛很顺，身上很干净，看得出来是它的主人经常帮它洗澡，两排牙齿又长又尖，看上去十分锋利，它一见我就吐舌头，摇着尾巴朝我扑来。

我当时看到的是，比童年时期见到的那只咬人的黄狗大好几倍的狗朝我扑过来，我立刻警醒起来，指着它厉声呵斥道：“你干什么？不许过来！”

那狗似乎是被我吓住了，停下步伐，看着堂弟。

堂弟笑道：“没关系的，阿宝不会咬人。”

虽然堂弟这么说，但我依然害怕，依然不让阿宝靠近。童年时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阿宝很活泼，不怕生人，不管对谁都摇头摆尾。这样，让它很快得到了家人的喜欢，唯独我例外。三叔看到他的宠物总是受我呵斥，于是阴着脸道：“跟个大马蜂一样，哪个愿意挨着你啊？！”

我没法解释，只能默默地受下这声讽刺。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全村的男的要去祠堂拜年。去完祠堂回来，已经中午了，天上刮的冷风如刀一般削得人脸疼，雨也下得甚急。

我看到阿宝穿了一身大红衣服，除了头、尾巴和四肢以外，身上其他的地方都被红色包裹起来了。它依然对着见到的每一个人摇头摆尾，弄得谁都想去逗它。看着这样的阿宝，我心中对它的惧意少了几分，因为我从它身上看不到那只咬人的黄狗的影子了。

到了十二点，妈妈、奶奶和三娘做好了午饭，让堂弟打电话去叫三叔回来吃饭。

堂弟跑进来，带着哭腔道：“妈，阿宝不见了！”

三娘脸色一紧，随后道：“你大喊几声，说不定它就会跑出来了。”

“阿宝！阿宝！……”堂弟连喊了十余声，阿宝仍然没有出现。

堂弟带着哭腔道：“一定是被人抓走了！”说完便开始诅骂心里认定的那个把阿宝抓走的人，骂完便开始哭。

然而我却不相信，我说：“不会吧？它那么大，谁敢抓它？”

“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怕狗啊！阿宝那么壮，做成狗肉可以吃好几天呢！”堂弟说着又哭了。

“别哭！哭死啊！快打电话通知你爸爸！”三娘道。

堂弟拿起手机，拨通了三叔的电话，把阿宝失踪的事告诉了三叔，三叔立刻发动关系在村外寻找。

等到堂弟打完电话，三娘又说：“我与你到村里找。”

于是三娘和堂弟撑着伞在村内找，“阿宝，阿宝”的叫声在村内此起彼伏。

我听着这叫声，心中暗暗祈祷：希望阿宝是跟着某个村里人回家了，现在正在那人家里吃饭，等到三娘和堂弟去了，就会回来。

然而我的祈祷终究是落空了。三娘和堂弟把村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阿宝。现在就等着三叔那边的消息了，但我知道阿宝被人劫走的可能越来越大了。

很快，就得到了结论。阿宝确实是被人劫走的，证实的是三叔打来的电话。三叔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知道阿宝在哪，正驱车去取，让我们不必担心。

三娘和堂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十五分钟后，三叔回来了，阿宝也一同回来了。此时的阿宝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活力，它身上的大红衣服已经被人强行剥下来了，四肢上有被粗绳捆绑的痕迹，头上有带嘴套留下的痕迹，应该是劫走它的人害怕它叫，所以把它的嘴封起来了吧！阿宝一进门就躲在炉子边瑟瑟发抖。

三叔说：“还好今天是大年初一，杀生不吉利，不然它就要变成别人桌上的菜了。”

我被触动了，感觉内心深处仿佛被人拿着重锤猛地一击。我突然惊觉，原来我所处的这个种族可以变得比蛇更恶毒，比狼更凶狠，比虎更可怕！一股凉意从我的内心生发而出。

我默默地走向阿宝，在它身边坐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安抚它的情绪。它“呜呜”地轻声叫了两声，便任由我抚摸。

自此，我再也不怕狗。

2022年10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