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婆婆

        婆婆离开我们已经有六年之久，说实话，我们之间没有太深的感情，甚至刚结婚的头两年，因为家庭琐事对婆婆还有些怨言，后来自己做了母亲，明白了作为一个母亲对待孩子的心情和面对现实生活的无助。

       随着时间推移，对婆婆的了解也日益加深，对她更多的则是敬重，还夹杂着一丝挥散不去的愧疚。

       婆婆出生在富裕的农家，在少有女孩子读书的年代，她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后来因其他原因，没能上大学，只能和平常人家的女儿一样，结婚、生子。那时公公在外地工作，婆婆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在农村艰难度日。为了多打粮，婆婆拾河坝、修坡地，什么重活累活都干过，不但维持了生计还靠着省出来的一分一厘盖起了自家的新瓦房。

       后来，婆婆把自己的户口留在了农村，为的是有地种能省下买粮钱，尽管这样辛劳还是难以维持一家五口人的生计。为了应付入不敷出的生活，婆婆又开始了在街头卖馍的岁月，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去馍铺排队领馍，晚上卖到十一、二点钟，一年四季，风雨无阻，这一坚持就是十几年。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坚持换来了一家人平淡安稳的日子，换来了三个孩子相继就业、成家。无论日子再苦再难，婆婆从不向别人伸出求助之手。

       上了年纪的公公在得过多次脑梗之后，性格开始变得怪异，发起脾气来，骂人、摔东西像个惯坏的孩子，好在每次愈后都能生活自理，婆婆还不是很辛苦。可是公公最后一次发病就没那么幸运了，出院后一直瘫痪在床，瘫了三年，婆婆就照顾了三年。公公走的时候，身上没一点压疮，邻里老人都说婆婆真不容易啊！

       公公走后，闲下来的婆婆有些不适应，农忙的时候非要回老家种地，不忙的时候做点小手工拿到市场上去卖。2015年4月底，婆婆终因多年来省吃俭用、积劳成疾以致罹患大病。被确诊为食道恶性肿瘤并有腹部脏器转移倾向，伴随严重贫血。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老公慌了，忘记自己也是一名医生，完全不顾病情和婆婆多年慢性病缠身导致身体基础状况太差的事实，不惜一切代价坚决要求手术治疗。主治医生说这种情况手术与不手术没有什么区别，全凭家属意愿。我想象着婆婆在手术台上可能出现的意外和插满管子躺在监护病房不能出来的场景，心里一阵绞痛，想起了朋友的父亲——刘叔叔说过的话。

       2007年刘叔叔也被确诊恶性肿瘤晚期，全家人都对他隐瞒病情，手术前日，我去医院探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家人都回避了，可能是觉得我学医，容易跟病人沟通吧！我坐在床边的小凳上陪叔叔聊天。叔叔说：“我知道自己的病，本来不想手术，一怕花钱，二怕受罪，可是娃们非要给治。哎……要治就治吧……”刘叔叔抹了一下眼泪，接着说：“为了成全娃们的孝心，受罪就受罪吧，如果不治，娃们以后想起来会觉得自己不孝，老人病了都没给治。”原来父母为了成全孩子的孝心，为了不给孩子留遗憾，宁肯改变自己的意愿承受躯体的剧痛，多么深沉的爱啊！

       刘叔叔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为了成全娃们的孝心，受罪就受罪吧……与其没有尊严地、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让婆婆轻松快乐地度过最后时光，我们做儿女的不能用多花钱来求得自己内心的平衡，更不能把“孝顺”的好名声建立在老人的痛苦上。想好了之后，我就从自己的角度劝慰着老公，他冷静下来后也觉得手术对婆婆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决定保守治疗。当时想着只要婆婆能自由舒心、高质量地活着，对我而言，孝与不孝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后大约八个月的光景婆婆看起来是轻松愉快的，以前舍不得穿的新衣服穿上了，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也舍得吃了，每天下午都出去散步、聊天、打牌，看到这些，我感到欣慰，遗憾的是这样的好时光太短暂了。后期随着婆婆病情的恶化，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我懊悔当初为什么不建议老公把实情告诉婆婆，让她自己决定治疗方案呢？如果婆婆知道我这个儿媳参与了对她治疗的决定性意见会不会很生气？如果手术了婆婆的生命会不会延长一点，哪怕一天呢？可是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婆婆去世前一天的情景让懊悔的我又多了一份愧疚感。那是2016年3月的一个午后，我又一次独自驱车几十公里去看望婆婆。十个多月过去了，婆婆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近些时日，只能进食极少量的牛奶、米汤等流质，活动范围也由原来的小区院子缩小到家里，一周没去，听说已经下不了床了。

       我进门的时候，婆婆刚被三弟抱到轮椅上，骨瘦如柴的躯体歪斜在轮椅扶手上、双眼紧闭、没有一丝光泽的凌乱白发更显面容枯槁，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在我的提议下，在三弟和弟媳的帮助下，我们仨给婆婆洗了头、剪了发，擦拭了身体，弟媳还给婆婆换上干净的衣服和被褥，婆婆看起来清爽多了，我可以安心回家了，这时候，婆婆睁开眼看了我一下又闭上了，飘散的眼神我解读不出任何内容。

       当天晚上，三弟打来电话说婆婆大量呕血，已经送到医院抢救，第二天婆婆就走了。我觉得一定是下午把婆婆累着了才会引起消化道大出血，如果不搬动可能就不会有事，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提议，婆婆当时看我的眼神是在埋怨我吗？愧疚让我痛苦，在婆婆三周年祭日的时候，我久久跪在坟前做着无声的忏悔，老公明白我的心思，一再劝慰并解释说有这样的儿媳妇是婆婆的福气，他都要感谢我帮助婆婆干净上路，但是我依然不能说服自己放下心结。

       今天出差，路过婆婆以前生活过的城市，勾起了我许多的回忆。此刻，站在阳台遥望清辉，任由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袭来，我独自追忆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婆婆；追忆宽厚包容、乐观坚韧、对公公不离不弃的婆婆，慢慢体味这美好质朴的品格给予我的人生意义。回想近二十年的婆媳情分，我愿在心里留一个角落，安放曾经的记忆。

       婆婆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值得我铭记与敬重，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无忧无痛。